在各中队的放风区域，荷枪实弹的军宪减少了，道貌岸然的管教人员增多了。放风期间，囚徒们可以自由结合，谈天说地，但不准涉及违禁的政治问题。人以群分，物以类聚。放风区自然也形成了“老乡角”、“志趣角”和“青年角”等等。在这“角”那“角”当中，八中队的“魔鬼角”最有名气，“角主”是台大哲学系的副教授林育言，这个角落以匪夷所思、奇谈怪论而引人注目，在此相聚的都是些超凡脱俗、卓尔不群的思想激进者，他们探讨的话题多为时间隧道、外星来客以及长生不老术等。有意思的是，林育言的“魔鬼角”竟然还吸引了一名管教人员——他叫明社，原来在台大哲学系读书，但没听过林育言的课，两人只能算名义上的师生。明社原来信仰马列，加入了中共地下党组织，遭捕后叛变，被警备总司令彭孟辑收为“革命实践研究院”的走卒，后赴绿岛任职。忽略了他的叛徒角色，明社是一个固执而又好学的青年，他很喜欢林教授的“放风大课堂”。
可是，意想不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林育言思想上信奉马克思，行为上却又极力模仿伏尔泰，自由浪漫，放荡不羁，他在传播了一阶段时间隧道、外星来客和长生不老术等玄学之后，又泼出了一个“相对自私论”的学说。起初，他攻击母爱，声称母爱除却伟大的恩情，还有可恶的自私，因为在他看来，母爱是定向的、有条件的，失去了定向的目标、丧失了必要的条件，母爱就成了自私的代名词。对这种歪理邪说，明社只是当作一种论调，跟大家一样，哈哈一笑也就过去了，但后来，林育言的“相对自私论”越发扩展到了明社所不能容忍的地步，林竟然提出，“爱国也是自私的、狭隘的，因为国家是一个政治概念，服从于一个君主，一个政党，或一个民族，站在国家的角度上思考问题，往往与整个人类的利益相违背，所以，人类应当放弃国家思想、政党之见和民族之念。”这种论调，令明社大为惊骇，他与国民党主张的“一个政党，一个领袖和一个国家”大相庭径、背道而驰，于是，明社一改往日的温和和尊敬，向林育言发出了警告，傲然无物的林育言岂将学生辈的明社放在眼里，怒斥明社道：“论辈分，我是你的师爷，论信仰，我是你的导师，你一个背叛信仰、卖身求荣的不肖子孙，哪有资格教训你的师爷？”明社一听，大怒，当即给了林育言一记耳光，林育言更不示弱，一脚飞起，正中明社的下身，疼得明社滚倒在地……这一事件，众目睽睽，当局担心激发民愤，对当事者各打五十大板：林育言关进了小号，明社调离了绿岛。十年后，林育言出狱，重新登上了大学讲台，在一次“十教授台北圆山游”活动中，林育言跟引车卖浆的明社不期而遇，林育言冲着明社开心大笑起来：“老弟，你竟沦落到这种地步了，本教授真替你难过啊。”
绿岛监狱是封闭的，也是开放的。受自然环境影响，这里没有划定生死警戒线，这在世界监狱文化当中，不能不算作是一个奇迹。无论是新生训练营、绿洲山庄，还是敬德山庄和自强山庄，囚徒们出狱劳役的机会相比其它监狱都要多，监狱院内、附近山上，拥有囚徒们开辟的大量荒地，主要是种植花生、瓜果和蔬菜。囚徒中间，人才济济，不乏农业专家、蔬菜专家和种地能手，不过两年，间作套种、瓜菜嫁接等新兴技术在这里已经落地开花，适宜的气候、肥沃的土壤、先进的技术和勤劳的汗水使得绿岛的花生、西瓜名声大振，高空、低嫁或深土蔬菜品种繁多、产量惊人；囚徒们的劳动成果感召和带动了岛城的居民，一片片荒山野岭，变成了一片片绿油油的禾苗，绿岛居民尽管成倍地增加，依靠岛外引进蔬菜的历史也逐渐被改写，非但如此，在引进了压榨机之后，岛内还实现了食用油的自给，在天象适宜的时节，一船船滚圆的绿岛西瓜还会运往台湾、金门和大担等地。绿岛的囚徒创造了奇迹，绿岛的囚徒创造了历史。
但是，囚徒终归是囚徒。长期被强制、受约束的绿岛囚徒，由于忍受不了与世隔绝的枯燥生活，也会通过本能的反叛，激起浪花、寻求刺激、排泄苦闷。当局规定，当地居民不准私自与囚徒接触，否则，处以重罚。因此，岛民视囚徒如瘟疫，唯恐躲避不及，但，人的天性和欲望，竟也导演了一幕幕活报剧：新生训导处十中队牢犯王雾生，身材魁梧、气宇轩昂，对异性有着异乎寻常的吸引力。这天中午，他在一名管教监护下，到山里的工地送饭，返回的路上，在一片灌木丛里竟然神秘失踪了，于是乎，岛上警笛鸣叫，军宪四奔，全力搜寻王雾生的踪迹，至夜晚，一无所获。训导处处长向驻岛部队求援，一支上千人的搜捕大队组成了，见山围山，逢村围村，进行“梳篦式”搜查，终在阿眉山的洞穴里找到了王雾生。原来，织网为生的江妹是一个黝黑而又泼辣的高山族姑娘，几次遇见王雾生，遂产生爱慕之心，于是串通两个靠海吃海的哥哥将王雾生半路截下，押至洞穴，逼迫成婚；谁想，王雾生山东老家已有妻小，任凭江妹如何表现，坚决不为所动，也就在双方互不相让之时，搜寻队到了，解救了王雾生，押走了痴情的江妹。
还有一段趣事：敬德山庄西临，有一大片梯田，地主为性情刚烈的九州大叔，纯日本血统。九州大叔的梯田里，栽种了大批的西瓜，时常遭受野兽的祸害，一气之下，九州大叔在地头置了一间草棚，抱着火铳当起了守护神，可是，野兽不敢来了，新的偷盗者却又出现了——他们就是在附近劳动的一些调皮囚徒，这些人明火执仗，经常跨越地界，抱着几个西瓜狂奔而去。九州大叔经常攥着火铳一边吆喊，一边追赶。气愤之余，九州大叔找到管教人员理论，那名管教人员曾经当过八路军，一肚子花花点子，他瞥着那几名偷西瓜的囚徒，又指了指自己地界里的瓜田，挤着眼儿对九州大叔说：“这里遍地都是西瓜，他们为什么去偷你的？是你的西瓜大，还是你的西瓜甜？”这话，也引起了九州大叔的深思。趁机，那名八路军的叛徒悄悄向九州大叔面授机宜……
再一天，几个好事的囚徒又去偷摘九州大叔的西瓜，但坐在草棚里的九州大叔视而不见，只是眯着眼，滋啦滋啦地咂纸烟；再再一天，几个囚徒又去偷九州大叔的西瓜，地主依然视而不见。此后，那些偷西瓜的囚徒也便没了兴趣，不再去招惹九州大叔了。可见，囚徒们偷瓜，纯粹是为了寻找刺激。
18、男人和女人
著名情爱论学者瓦西列夫斯基说过：“人生有两点不可失去，一是自由，二是情爱，两者全部失去，是阴暗的地狱，两者失去其一，是地狱的阴暗。”
对绿岛囚徒来说，他们无时无刻不挣扎在地狱里。绿岛四座监狱，只有新生训导处有女囚，仅仅几十名，这就是说，新生训导处之外的七千余名囚徒根本就见不到个女人的影儿；即使新生训导处的男囚徒们，也是可怜巴巴的，他们能见到女囚的唯一机会就在早晚两次放风期间，而放风地点又是固定的，在一个宽阔的操场，各个中队固定一方，不准擅自跨界，唯有“艳福”的是相邻女囚分队的一、二、三中队。这三个中队的运气也太不值得自豪了，他们与女囚分队的放风区域相隔一个篮球场，男女之间也只能“隔场”相望，不准越界，也不准对话，活生生地折磨人。风流倜傥的法国元帅福熙曾说过一句耐人寻味的话：“男人们的聪明才智最美妙的时刻，一是贡献给了战争，二是贡献给了偷情，记住，我是说男人们。”在与女囚们“敖包相会”时，有一位与众不同的小伙子，他叫沈浩杰，出生于中条山脉，因崇拜关公，刻意留须，是国民党无线通讯学校里有名的美髯公。他随学校迁往台湾后，由于思念家乡，倾向大陆，被冠以罪名押往绿岛。每逢放风，他总是独自盘坐，左手微微攥起，右手食指不停地叩着左手手背，那眼睛时而微闭，时而睁开，像有什么心事。管教人员也觉得他神经兮兮的，却又找不到纠正他的理由，也就只好随他去了。到了放风时间，美髯公功课照旧，微微闭着眼睛，右手不停地叩着左手。奇迹出现了：这一天，女囚队的一个瘦弱文静的姑娘也貌似神闲地站在那儿，不停地用右指叩着左手，他俩从此对上暗号，不间断地这样暗语交流。六年后的一个春天，美髯公出狱了，但他并没有急于离开令他伤心的绿岛，而是找了一家旅社住了下来。这是一个春雨霏霏的日子，万物在萌动，小虫在低吟，一个瘦弱的身体撑着一把雨伞走出了新生训导处，一出大门，美髯公捧着一束鲜美的野花迎了上去，并熟练地喊出了她的名字：“玉琴，我在这儿已经等了你半个月了，你终于也出来了。”
瘦弱的玉琴感激、动情地望着他，颤着嗓子喊道：“浩杰！我知道你会等我的。”
俩人就像老朋友。其实，他俩原本并不相识，只不过是无线电的特长为他们扎上了爱的翅膀。沈浩杰是报务教员，而玉琴则是解放军的一名通讯参谋，在大陈岛战役中不幸被俘，根据约定，俩人出狱后一同奔往高雄，结婚成家，生儿育女。
更有传奇色彩的是四川人王召甫。机要员出身的王召甫天资聪颖，英俊潇洒，在1956年秋天，他放风时嘴里经常含着一枚火红的辣椒，像是有意，又像是无意，管教没有在意他，一个矮胖的女囚却注意了他，不久，再次放风，那个胖女囚的嘴里也多了一枚火红的辣椒，暗号对上了！王召甫又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捏成了圆圈，将那枚红辣椒从高处滑落，让它穿过手里的圆圈，一连四次，有意思的是，胖女囚也模仿了他的动作，做了一遍，两人的神情更加兴奋了——因为王召甫通过辣椒四次穿过手里的圆圈，是用“四穿”表明自己是四川人，胖女囚同样回复，则说明他们是老乡喽。两人对上暗语后，经常利用放风的机会用眼神或肢体语言传递情感，有一天，王召甫用手指打出了四个数字：4719，一瞧，胖囚徒脸红了，因为她明白其中的含义——4719，也就是思妻已久，受过高等教育的胖女囚也不示弱，沉思良久，伸手打出了三个数字：520。王召甫琢磨了半天，只破解出了前两个数码的含义，52，即我爱，可0表示什么呢，他说不上来，但不管怎样，这个0肯定也是一个爱的符号。
爱情，是扑不灭的火焰，是挡不住的洪流，创造了“4719”这一爱情密码的王召甫，经受不住爱的折磨，又创造了惊天动地的爱情奇迹：电闪雷鸣的雨夜，王召甫趁着一次劳役的机会，潜入了监狱的下水道，这条下水道又矮又窄，又臭又臊，连接了整个新生训导处的厕所，王召甫就是从这条下水道里爬到了女囚分队的院内，可是，当他满身臭气地翻出了下水道，女囚分队已经吹响了熄灯哨，王召甫孤零零地坐在下水道的通口，任凭暴雨狂扫，雨水尽管很冷，但他的心却很热。这个故事，在新生训导处传开了，感动了刻薄而又古怪的训导处处长姚盛斋，他特意准予王召甫与心仪的胖女囚会见一刻钟，也就这一刻钟，两人约定了终生。又几年，王召甫与胖女囚相继出狱，结为秦晋之好。
相关链接：中国新闻网（2010年8月23日）：上世纪五十年代绿岛监禁政治犯的新生训导处，拥有男女囚徒1600余，一些痴情男女囚徒相会，只能采取“异想天开”的手段，有的人甚至不惜钻粪坑。
台湾《中国时报》记者亲临绿岛探监，解密那里的人文历史：不管是新来的菜鸟，或待了20年的老鸟，只要进到新生训导处，一律是新生，表示思想不正必须更新重生。
关押囚徒的监区，拥挤不堪，一个狭窄的空间往往要挤150余人，个人空间宽度不到40公分。
在监区后方，有厕所，分大小便池，据现留守绿岛监狱的警察宋光宸介绍，当时男女囚徒是严格分离的，男生若想约见钟情的女生，得从粪坑偷钻出去，简直像电影情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