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 晨
“是啊,现在已经是凌晨了吧。”
在这夜色沉沉的街道上,凄凉的街灯照耀着我和阿环,也许是刚才一路狂奔的缘故,她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血色。
阴冷的风不断吹到我们身上,阿环冻得瑟瑟发抖起来,她是从酒吧里逃出来的,身上是服务生的衣服,在凌晨的街道上太单薄了。
于是我怜香惜玉地靠近了她,她也没有躲避的意思,微笑着说:“谢谢你拔刀相助。”
这副表情让我感到很奇怪,我傻傻地问:“阿环,可你前面为什么要逃呢?”
“咦!你在对我说话吗?”
“是啊,阿环。”
“你叫我阿环?对不起,你认错人了吧,我可不是什么阿环。”她显得有些失望,睁大着眼睛一字一顿地对我说:“我的名字叫—林幽。”
林幽?
“对,树林的林,幽灵的幽。”
我一下子愣住了,怎么她不是阿环,又变成林幽了?难道我真的认错人了?或者仅仅是个巧合,阿环和林幽长得非常像?
不过,此刻我眼前的“林幽”,看起来确实和两个小时前,穿着滑雪衫的“阿环”截然不同。虽然还是同样的眼睛和脸庞,但她的表情和说话的样子,却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是啊,林幽就是一个酒吧的女服务生,也许是利用晚间出来打工的大学生,现在像她这样的女孩到处都是。
而阿环则是穿梭于城市黑夜的“明信片幽灵”,阿环根本就不属于这个人间。
她们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这时林幽又咯咯地笑了起来:“喂,刚才你真行啊,居然把酒浇在那混蛋的秃顶上,过去他发酒疯的时候,还从来没人敢这样教训他呢。”
我只能傻笑了一下回答:“呵呵,当时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脑子一发热就冲上去了。”
“哎呀!冷死了。”她抱着自己的肩膀,不停地小跳着说,“好啦,我要回酒吧去了,我的包和手机还在那里呢,我可不想身无分文地回家。”
“可你不怕那酒鬼还在等着你吗?”
“别担心,等他酒醒就没事了,而且我是从后门进去,嘻嘻。”她扬了扬眉毛,向我做了个鬼脸,挥了挥手,“拜拜!”
然后,她一路小跑着离去了,只剩下我傻傻地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在路灯下渐渐模糊。
就这么让她走了吗?我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夜半歌声,NO,不论她是阿环还是林幽,我都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
于是,我悄悄地向前走去,很快就又看到了她夜幕下的身影,我跟在后面默不作声,直到看着她走进酒吧的后门。
酒吧里的人依然很多,但从落地玻璃外看进去,似乎孙子楚已经不在了。我没有再进去,担心那秃头酒鬼还在等我,便在酒吧后门守候了起来。幸好头顶有个饭店的锅炉出气口,站在这里还不怎么感觉冷。
在这幽灵出没的子夜时分,我一直等到凌晨十二点半,才看到酒吧后门开了道小缝,一个白色影子悄无声息地晃了出来。
影子走到对面的路灯下,我看清了那件白色的滑雪衫,头上还戴着连衣的风雪帽。
阿环!
果然就是她—“明信片幽灵”,她像飘一样向后面的马路走去,宛如这子夜的寒风,虽无影无踪,却令人胆战心惊。
心跳又莫名地加快了,我努力屏住自己的呼吸,几乎踮着脚尖跟在她后面。现在我异常小心,生怕又让她悄悄溜走,我始终与她保持着几十米的距离,让自己隐藏在夜色的阴影中,确保不被她察觉。
周围都是些小马路,再加上寒冬里夜色迷离,我根本搞不清东南西北了,若是此刻她突然撇下我消失,那我恐怕就要陷入迷宫了。
拐过好几个弯,她突然闪进了一条黑暗的小巷,我急忙跟了进去,才发现巷道非常狭窄,最多只能容两个人对面穿行,而且头顶也没有路灯,眼前一团漆黑,仿佛坠入了山洞中。
我回头再看看身后,同样也是黑洞洞一片,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向前走。这条小巷竟长得出奇,难道在巷子的尽头,是通向地狱的第19层的大门?
突然,眼前出现一道白光,原来前面是条横着的小马路,白色的路灯照耀着街对面,一个小小的个性化明信片亭子。
怎么又转回到这里来了?几个小时前,我刚刚在这里遇到了“明信片幽灵”,现在又一次回到了原点。
我回头看着深深的巷子,也许这是条最快的捷径吧,阿环在风中的神秘消失,可能也是从这里跑掉的。
可是,她现在人又到哪里去了呢?
凌晨的街头依然不见一个人影,阴冷的风吹过街角,卷起几只黑色的垃圾袋,在地上跳着华尔兹舞。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电脑屏幕前,《明信片幽灵》第二集的凌晨街道,隐藏在树丛后的颤抖镜头,鬼气透过显示屏飘向观者的眼睛……
只有明信片亭子孤零零地立在对面。
于是,我穿过马路走到它跟前,虽然亭子的门依然紧闭着,但我似乎闻到了某种幽灵的气味。
阿环就在亭子里!
想到这里我的心头又狂跳起来,她就是在这里面自拍了照片,留下那一张张明信片诱惑了别人的,是否她在里面就变成了幽灵呢?
我轻轻地深呼吸了一口,这回该轮到她大吃一惊了。我缓缓拉开亭子的小门,只见里头依然亮着白色的灯光,但我的第一眼并没有见到人。
正当我疑惑地低头时,才看到地上蜷缩着一团白色,原来她正半蹲在地上,好像把头埋在膝盖间,白色的滑雪衫微微地颤抖着。厚厚的帽子遮挡了她的脸和头发,整个人就像是团白色的幽灵(抑或她本来就是)。
看着这副景象,我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你怎么了?”
可“明信片幽灵”没有回答,继续保持着那种姿势。忽然,她嘴里发出了轻微的声音,我侧着身子仔细地听了听,却丝毫听不清楚她说了什么。
不,她并不是在说话,而是在轻声地呜咽,就像女孩子受了委屈后的抽泣,仿佛有谁欺负了她似的。
糟糕了,她该不是以为我要欺负她吧?
但我转念又一想:难不成幽灵还怕被人欺负吗?
于是我大着胆子低下头,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但她还是毫无反应,我只能颤抖着抓住了她的手,硬生生地把她拉了起来。
“明信片幽灵”终于站起来了,白色的亮光照耀着她的脸庞,脸颊上似乎还有反光闪烁着。
对了,这是她的泪光。
在这间狭小的明信片亭子里,我面对面地盯着她,只见那张脸更加苍白了,绝望的目光有些茫然,眼眶里还残留着液体的反光,两道浅浅的泪痕拖在了脸上。
我最大的缺点就是心太软,尤其是见不得女子的眼泪,似乎她身上的忧伤穿破空气感染了我,使我的鼻尖也微微酸了起来。
这样尴尬地对峙了片刻,我突然试探着问了一声:“阿环?”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晃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
但我还需要再确认一下,不要像刚才那样冒出个“林幽”,我盯着她的眼睛问:“你是阿环,明信片里的阿环,对吗?”
她还是漠然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流眼泪?”
亭子里又沉默了许久,忽然她的眼角向下瞥了瞥。
我顺着她看的方向低下头,才发现在她刚才蹲过的地上,扔着一张小小的明信片。
于是我立刻把那张明信片捡了起来,在灯光下看到了一张照片,她正在照片里忧伤地看着我。
原来她刚才在这里自拍了张照片,然后打印出了明信片又扔在地上,就像在苏天平的DV里所看到的那样,可她为什么要对着那照片哭泣呢?
我忍不住抓住了她的肩膀问:“你到底是谁?阿环—还是林幽?”
“林幽是谁?”
“不,肯定就是你,我看着你从酒吧后门出来的,难道那家酒吧里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
她茫然地摇了摇头:“对不起,我不认识你说的林幽。”
“那你在那个酒吧里干什么?”
“我没去过你说的地方,也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这时候我再也不能怜香惜玉了:“告诉我,你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阿环脸上已经不再有泪痕了,目光变重新得坚强起来,仰起头幽幽地告诉我—
另一个世界。
是啊,既然是“明信片幽灵”,当然是从幽灵世界里来的,不知道这些奇异的幽灵,是不是都生活在明信片里?
“好个无比奇妙的‘另一个世界’,那么请问你又是如何来到我们这个世界的?”
她用一种蔑视的目光看着我:“你不会理解的。”
这目光这口气都让我有些不耐烦起来,我拿起明信片说:“那么这个呢?为什么要把它扔在地上?”
“因为我在寻找一个人。”
“那个人是谁?”
小小的亭子里又沉默了半晌,就像是我在审问她似的,她缓缓低垂下了眼皮,用极细微的气声说:“我爱的人。”
她在寻找她爱的人—这句话如针一般又扎到了我脑子里,使我瞬间想起了小枝的脸庞。
是啊,世界上每个人都在寻找他(她)爱的人。
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这才想起现在都已经凌晨了,我和一个陌生的女子(或幽灵),面对面挤在一个小小的亭子里,想想都会汗毛直竖的。
“对不起,我该送你回家了。”
我打开明信片亭子的门,把阿环让了出来,这才发觉外面已经下雨了,虽然是淅淅沥沥的细雨,但冰凉的雨点落在脸上让人不寒而栗。
此刻,眼前是凌晨雨夜中的街道,周围的雨声此起彼伏,凄惨的路灯照亮了雨丝,宛如真的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我已经不担心她会再逃跑了,可是她却茫然地站在雨里不动了。
“告诉我,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但阿环似乎没听见一样,仰起头看着天空,仿佛雨夜里飘荡着无数幽灵。
我实在忍受不住了,在她耳边大声地说:“难道你要让我们在这里淋一夜雨吗?”
她摇摇头,终于说话了:“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天哪,为什么幽灵说话总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雨水落在阿环的眼睛里,她一脸茫然地回答:“我不知道我住在哪里。”
这句话简直让我立刻厥倒了过去,或许她的家就是这城市的黑夜,飘来荡去就是她的归宿,甚至那小小的明信片亭子就是她的家?
现在该怎么办?身边是个无家可归的幽灵,而我必须从她的身上,找出苏天平出事的真正原因。
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她带回苏天平的房子。
“好吧,既然你不知道住哪里,就先跟我走吧。”
我担心她听到这句话会拒绝,甚至会对我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不过她却突然变得温顺了,像个受伤的小孩一样看着我,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
那就是默认了吧?
于是,我轻轻地抓住了她的手,实际上只是带着滑雪衫的袖子,还好她并没有反抗。我拉着她跑到了马路边的店铺底下,这里可以躲避天上的雨,我们顺着这里一路向前跑去,很快就跑到了南北高架的下面。
在这里彻夜奔驰着许多出租车,我拉着她赶紧跑到路边,正好拦下了一辆出租车,让司机把我们送到苏天平的房子那里。
她很顺从地坐在后排座位上,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车窗外的世界,雨水在挡风玻璃上奔流,刮雨器轻轻地将它们擦走,模糊了我们视线中红色的灯光。
出租车很快在目的地停下了,我带着阿环走进那栋安静的住宅楼。在黑暗的楼道里,她白色的滑雪衫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大概当初苏天平带她过来时,也是同样的感觉吧。
到了五楼,我掏出钥匙打开了苏天平的房门,先把阿环让进了客厅。
深更半夜把陌生的女人带到房间里,是不是很暧昧?可我还有其他的选择吗?我打开了客厅里昏暗的灯,同时把空调开到最大。
阿环显得有些紧张,她抬头张望着四周,仿佛在天花板上搜寻着什么东西。
“你在看什么?”
她充满寒意地说:“有许多双肮脏的眼睛在看着我。”
阿环一定意识到了那些探头的存在,我只能平静地说:“嗯,别担心,那些眼睛不会伤害到你的。”
她摘下白色的帽子,绕过了地板上那个白色的五角星,径直走入苏天平的卧室。她小心地环视了一圈说:“你经常把陌生女孩带到家里来吗?”
“不!从来没有,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我接下去还想说些什么,但又实在说不出口,是说“我只是可怜你这个雨中的孤魂野鬼”还是“我要把你关在这里审讯你”?
窗外的雨越来越大了,水杉树枝不断摇晃着抽打在玻璃上,她走到窗前看着玻璃上红色的,许久都没有说话。
我走到她身后问:“你认识这个符号吗?”
阿环只是默默地看着窗外,始终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为什么总是要折磨我?我憋不住继续问道:“那你认识这个房间吗?”
她回头看了看,目光闪烁着说:“也许我认识吧。”
我点了点头,打开抽屉拿出那叠明信片,放到她面前说:“这些都是你自己拍的吧?”
“是的,我怕别人会忘了我。”
一个害怕被人遗忘的幽灵?苏天平还真猜对了。
“你害怕被人遗忘,或者说被这个世界遗忘?”
忽然,阿环的眼神又变得凌厉无比,她斜睨着我说:“因为我很快就要死了。”
又是这句话!她在面对苏天平的镜头时,说自己的生命只剩下七天,现在十多天都过去了,她居然还在说自己就快要死了。
我冷冷地道:“你到底要死多少次?”
“生多少次,便死多少次,生一次不多,死一次不少,死即是生灭,生即是死灭。”
她青色的嘴唇缓缓嚅动着,就像是在念什么经文或咒语,声音抑扬顿挫而富有节奏,悠悠地飘进我耳朵里,吓得我后退了半步。
虽然像是在听绕口令,但我似乎能听出一些道理,也许世界的生死本来就是如此?
但我立刻摇了摇头,大声地说:“好了,我不管你是生还是死,是人还是鬼,现在我想知道的是,你认识苏天平吗?”
“苏天平?”阿环的目光紧盯着我的身后,仿佛我后面站着个人似的,吓得我紧张地回头一看,可背后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只听到她淡淡地说:“我好像记得这个名字。”
我又赶紧回过头来,盯着她的眼睛说:“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我和他没有关系!”
从她神秘的眼睛里,我丝毫看不出隐藏了什么—她和苏天平到底是什么关系?唯一能确定的是,她出现在了苏天平的DV镜头里,而且还和苏天平有过对话,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些暧昧的东西,是苏天平的某一场风流艳遇?还是自作多情地引狼入室?对于事实的猜想竟然如此纷乱,就像这迷宫般的荒村故事。
“你知道吗?苏天平现在正躺在医院里,处于深度昏迷之中,变成了一个植物人。”
“不,他已经死了。”
阿环的语气像这冬天一样冰冷,就像在说一只苍蝇的死。
我的心也凉了一下,原先对她的怜悯也消退了:“你真让人感到可怕。是啊,苏天平现在与死人也没什么两样。”
“我的意思是说—他失去了灵魂。”
“失魂?”
我喃喃地复述了好几遍,支撑不住坐到了椅子上。
阿环如刀子般盯着我的眼睛说:“你还想问我什么?”
“好了,不要再说苏天平了,我现在问你另外一个人。”
说到这里心跳再度骤然加快了,我只能强行打断了自己的话,把那个名字又活生生吞了回去。
几秒钟的沉默。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雨点不断敲打窗玻璃发出声响,但这更显得房间里沉默得吓人。
阿环突然主动地向我走了两步,靠近我柔声地问道:“你想问谁?”
于是,我的嘴唇和舌头背叛了我的心,终于使我吐出了那个名字—
小枝。
这个美丽的名字,宛如电流从我的嘴巴里冲了出来,一下子击中了阿环的眼睛,让她立刻合上眼皮微微抖了一下。
是的,在苏天平的DV里,阿环曾经说过“你想见小枝吗”这样的话,这句话对我来说是太大的诱惑,我想这才是我寻找“明信片幽灵”的真正动力吧。
但阿环立刻恢复了平静,睁开眼睛问道:“你认识小枝?”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没错,认识得刻骨铭心!认识得永世难忘!”
她直勾勾地凝视着我的眼睛,仿佛是在看我眼珠里她的投影,或者是在看我此刻激动的灵魂。
忽然,阿环点头说:“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我又站了起来,几乎冲着她的耳朵说,“你知道我是谁了吗?”
阿环似乎并不在意,只是把头撇了过去,淡淡地说:“也许,从第一眼看见你起,我就知道你是谁了。”
“那你说我是谁?”
“一个在文字的梦幻中,创造了小枝的人。”
她的回答又一次让我怔住了,在文字的梦幻中创造小枝?“文字的梦幻”不就是小说吗?她说我是在小说中创造了小枝的人,也就等于说出了我是《荒村公寓》的作者。
原来阿环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她又是从何而知的呢?我可没有透露过自己的身份,难道她是从我的眼睛里看出来的吗?或者她具有某种看透他人灵魂的女巫术?
“你说得不对!不是我的文字梦幻创造了小枝,而是小枝创造了我的文字梦幻。”
“也许吧—也许你本来就生活在梦境中。”
梦境?我突然想起了那本《梦境的毁灭》,是啊,梦境是如此脆弱,生活在梦境中的人都是敏感而脆弱的。
也许是实在太晚了,这时我已有些精神恍惚语无伦次了,只能强撑着说:“但小枝她不是梦。”
你想见小枝吗?
这回轮到从阿环嘴里射出电来了,瞬间弹到我的耳朵里,使我凝固成了一尊雕塑。
过了十几秒钟,雕塑终于融化开了,我晃了几下回答:
我想见小枝。
“不论付出任何代价吗?”
此刻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小枝”这两个汉字:“是的,不论付出任何代价。”
阿环轻轻叹了口气说:“你会见到她的。”
但我紧追不舍地问道:“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怎么见?”
“你不要着急,我会告诉你的。”
“不,现在就告诉我。”
她摇了摇头,低垂下眼帘说:“对不起,我累了。”
这句话似乎有催眠的作用,我自己也立刻感到无比疲倦,脑子昏昏沉沉快坚持不住了。是啊,现在都已经凌晨两点了,窗外的夜雨也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
我这才感到了尴尬,立刻后退了一步说:“说对不起的人该是我,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先在这里休息一晚,我睡在外面的沙发上就可以了。”
说完这句话我心里很是忐忑不安,她会不会以为我有所企图呢?
还好,她微微点了点头说:“那你先出去吧。”
“好的,明天早上记得要告诉我小枝的事。”
阿环不置可否地看了看我,在我走出卧室以后,她立刻关上了房门,还从里面给紧紧锁住了,就像是在防贼似的。
我自言自语地说:“这可不是你的家啊。”
不过也不是我的家,我轻轻吐出了一口气,浑身无力地坐倒在沙发上。
我向卧室的方向看去,只见到一扇冰凉的房门,也听不出任何动静。不知道她在里面干什么,是睡在苏天平的床铺上,还是彻夜守护在窗前?
天哪,我怎么会在凌晨时分,隔着扇门想象一个年轻女孩(或幽灵)会干什么?反正不会变成空气消失吧?不再去想阿环了吧,也许明天早上就会从她口中,知道关于小枝的消息了。这时眼皮也越来越重了,就像有人重重地推了我一把,使我沉到了睡梦的大海中。
大海深处,响彻着女妖的歌声……
昼
又做梦了。
可惜这一回的梦境是那样模糊,以至于后来一点都无法回忆起来,现在唯一能肯定的是,那个梦与荒村有关。
事实上是我的手机铃声把我叫醒的,我抓住手机浮出梦的大海,睡眼蒙地开始通话:“喂?”
“我是孙子楚啊,昨天半夜你到底怎么啦?”
大概是还没睡醒吧,我只感到浑身酸痛,这家伙突如其来的电话把我叫醒,已经让人有些不高兴了:“昨天半夜?我不记得了啊。”
“不会吧,我记得你昨晚没喝酒啊,怎么那么快就忘了?我看到你拉着那小姑娘跑出酒吧,后来我也追出去找你了,可是转了半天都没看到你,实在放心不下才给你打电话的。”
现在我终于清醒了一些:“哦,是这件事啊,你放心吧我没事。”
“后来那女孩怎么样了?是不是看上她了?”
孙子楚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原来他是“关心”我这个啊。
“切—”当我差点就要说出“她就在这间屋子里”时,嘴巴突然刹住了,只能战战兢兢地回答,“你可别乱说,我会是这种人吗?”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他在电话里大声地笑了起来,听起来使人汗毛都竖直了,“好啦,你没事就好,有什么进展就告诉我,拜拜!”
缓缓放下手机,心跳却突然加快了。是啊,阿环就在这间屋子里,我立刻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才发现时间已经是上午八点了。
卧室的房门依然紧紧关着,我只能轻轻地敲了敲房门,但里面没什么反应。
大概阿环还睡着吧?想到这里我有些不好意思了,但还是用力地敲了几下,又喊了阿环几声,但门里仍然一片寂静。
心里又紧张了起来,我试着转了转门把,没想到竟把门给打开了,原来卧室门没有锁上啊。
小心翼翼地踏进卧室,房间还是昨晚的老样子,灯还亮着,床铺像新的一样根本没动过。
而阿环则如空气般消失了。
这回心又沉到了井底,“扑通”一声溅起高高的水花。我注视着空空如也的房间,耳边回荡着淋漓的冬雨声。
或许她真是明信片里的幽灵,如今又回到明信片里去了?
突然,我的眼睛又被什么扎了一下。
是窗玻璃!
一夜的大雨使玻璃上布满了水汽,就像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就在那个红色的的旁边,又出现了一个同样的符号。
但这个并不是红色的,而是用手指在充满水汽的玻璃上画出来的,当水汽消失时它也会消失。
我颤抖着走到窗前,看着那个在水汽中“开辟”出来的。
大雨从昨晚一直下到清晨,现在依然没有停下的迹象,玻璃上朦胧的水汽模糊了窗外的世界。
记得小时候的下雨天,我也常在玻璃上用手指作画,那么眼前的这个符号又代表什么?
现在这扇窗玻璃上已经有两个了,一个是面目狰狞的血红色,另一个则是水汽中的透明,它们排列在一起就像两只瞪圆了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目瞪口呆的我。
想到“眼睛”,我突然抬起头看了看窗帘箱,那里也藏着一只金属的“眼睛”。对了,也许我能从探头里发现什么。
我立刻打开苏天平的电脑,当WINDOWS的标志出现时,嘴里默念着“快点快点”,一打开桌面就进入监控系统,果然所有的探头都在正常工作之中。
找到昨晚的监控画面,我马上切到卧室探头的角度,把时间调到凌晨两点,屏幕上跳出了一个画面—在略微变形的角度里,我正对镜头站在卧室的门口,而阿环背对镜头在和我说话。
随即阿环把卧室门关上了,而且还从里面上了锁,然后她转身对着窗户,探头正好把她的脸摄了进来。
还是第一次在监控里看到她的脸,感觉和DV以及真人都有很大不同。也许是探头画面拍出来比较模糊,而且又没有声音,有一个奇怪的变形角度,使得屏幕上的阿环有些可怕起来(说实话大概每个人在里面都很狰狞),而没有声音的动作更像是哑剧表演。
她的表情异常平静,只是两眼不停地扫视着左右,很显然她注意到了这个探头,走到窗下冷冷地盯着它。面对镜头的脸变形更加厉害了,两个眼睛在中间显得特别大,而身体又显得非常小。
此刻监控录像里的阿环,简直成了个头重脚轻的怪物。她盯着探头的眼睛,其实也在盯着电脑前的我,感觉就像是在和我面对面。她在看着我的眼睛,好像还在对我说什么话,但我听不到任何声音。
终于,她转身离开了探头,在苏天平的卧室徘徊了几圈,似乎都没有困顿想睡觉的样子。
最后阿环坐在了电脑跟前,也就是现在我的位置,探头无法看到电脑屏幕,只能看到显示器不断闪烁着,几乎是蓝色的光照亮了她的脸。
看着电脑屏幕里坐在电脑前的她,我忍不住也抬起头来,看着窗帘箱里的“眼睛”,大概我在监控里也是同样一副德行吧。
我不知道阿环在电脑里看什么,只见她不停地点着鼠标,几乎没怎么碰键盘。天哪,该不会是半夜里闲得无聊玩起了游戏吧?或者是在看苏天平拍的那些DV?至少她看不到《明信片幽灵》,除非她知道密码。
既然看不清楚她在干吗,我就使用了快进功能,直到她关掉电脑站起来。我看了一下监控的时间,这时正好是凌晨三点钟。
在这邪恶的探头里,阿环的表情变得异常诡异,加上那身白衣,简直就是个幽灵,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好像在思考什么重要问题。
最后,她缓缓地走到窗户前,探头的角度无法对准正下方的窗玻璃,只能看到阿环向前伸出了手,从她手臂运动的姿势来看,应该是在窗玻璃上画了个圈。
接着她后退一步看了看窗户,似乎在欣赏自己的“作品”。
她为什么这么做?也许那个红色的本来就是她画的?不过也有一种可能,她只是觉得好奇,在玻璃上依样画葫芦而已。
这时屏幕里的阿环戴上了风雪帽,小心地打开了卧室的房门,她向黑暗的客厅里张望片刻,便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房门,并且顺手把门给带上了。
看着探头下空空荡荡的卧室,我立刻把监控画面切换到了客厅。于是,屏幕上出现了客厅探头拍到的角度,我又把时间调整到了凌晨三点。
果然,客厅里出现了一道亮光,那是卧室门打开露出的,一个白色的影子闪了出来。但随后门又关上了,在漆黑一片的客厅里,只能见到个灰蒙蒙的影子。
我立刻关掉了客厅的监控,再把画面切到玄关顶上的视角,还是凌晨三点钟的时间。这里可以看到一些微暗的光线,只见房门缓缓打开了,白色的影子飘了出去,而大门又重新合上了。
阿环就这么走了?她究竟是人还是幽灵?为何要不辞而别?我还会再见到她吗?
所有的问号全都涌到了我的眼前,让我烦躁不安地站起来,像笼子里的野兽似的不停地绕着圈。
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密集了,我转头看了看窗玻璃,那两个孪生兄弟般的直刺在我眼中。
我浑身瘫软一样坐了下来,此时此刻,苏天平对我来说已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小枝—我日思夜想的地铁幽灵。
阿环问我想不想见小枝,也许她本来就知道了我和小枝的关系,也许“明信片幽灵”和“地铁幽灵”之间存在着某种默契—这荒唐的念头如今已深入我的心底,使我深信不疑了。
是的,小枝就是地铁幽灵。
半年多前,当我的中篇小说《荒村》发表不久,我便收到了一个自称“聂小倩”的神秘人物的E-mail,她指出了小说中许多遗漏的地方,还有许多关于荒村的故事,都是我闻所未闻的。
后来在表兄叶萧警官的帮助下,我在地铁里抓住了暗中跟踪我的神秘人物—聂小倩。没想到她真是一个美丽的女孩,我称她为小倩,而她那副聊斋里才有的眼神,已将我深深吸引住了。
《荒村公寓》最主要的场景,就是那座叫“荒村公寓”的老房子,可惜现在这栋房子已被夷为平地,正在建造一幢四十层高的写字楼。
半年前,我为了查清楚荒村的秘密,不顾一切地搬进了这栋老房子。自称无家可归的小倩也搬进了那里,虽然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数日,但我一直睡在三楼房间里,而让小倩住在二楼收拾好的屋子里。
所有空关着的古老宅子,总有说不尽的故事与神秘传说,荒村公寓也同样如此,我和小倩经历了许多令人不可思议的事,发现了许多使人无法想象的秘密……
其实,小倩就是小枝,她明白自己只属于荒村,不属于这个人间,也不可能再和我在一起了。
小倩(小枝)终于痛苦地离开了我,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回到荒村,但我宁愿相信她仍游荡在黑暗的地铁中。
是的,我希望再见到小枝,那是阿环给我的最大诱惑。
现在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把这件事弄清楚—为了小枝也为了我自己。
“小枝!”
我轻轻地念着她的名字,这是荒村公寓最后的祭奠。
窗外的雨提醒了我自己正身处何处,于是我回到卫生间里洗漱完毕。然后我来到厨房间,找出了昨天中午带回来的面包,这就算是我的早餐了。
上午十点钟,正当我无法与往事干杯时,门铃声却突然响了,像遥控器一样将我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难道是“明信片幽灵”又回来了?不,我想她不会在大白天出现的吧。
我跑到房门口犹豫了片刻,但门铃声又急促地响起来了。我小心地打开房门,却发现门外站的人是春雨。
原来是她啊,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把春雨让进了房间里。
春雨穿着件黑色风衣,伞尖不停地滴着水,她还是那样小心谨慎,仔细地看了看客厅说:“我就知道你还在这里,今天怎么样?”
“糟糕透了!”
“是的,我看得出来,你的脸色很差。”春雨缓缓走进卧室,摇了摇头说,“所以我才会来看你。”
“春雨,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我发现了更让人意想不到的事。”
对,我现在已经决定了,要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春雨,也许这个谨慎、聪明而坚强的女孩,会给予我许多关键性的帮助。
但春雨的目光落在了窗玻璃上,那个阿环用手指画出来的。忽然,她回头向四周扫了几圈,似乎隐隐发现了什么问题。
她接着又在苏天平的电脑前嗅了嗅,皱着眉头说:“昨晚这里来过女人?”
我一下子窘得不知该说什么好,她是不是闻到了阿环的气味?或许在这方面,女孩就是要比男人敏感得多。
“好吧,我承认!”我躲开春雨的目光说,“但绝不是你想象的那回事,那个女孩其实是—明信片幽灵。”
春雨吃了一惊:“就是你给我看的明信片上的女孩?”
“也是你说的在荒村梦到过的人。”
噩梦似乎又涌上了春雨的心头:“真的存在这样的人?”
“没错,她的名字叫阿环。”刚念出这个名字,便使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我回头看看房间说,“昨晚一次偶然的相遇,使我把她带到了这个房间,但她很快就离开了。不管你信不信,事实就这么简单。”
然后,我把苏天平DV里隐藏的一切,还有昨天晚上到今天凌晨,我与阿环、林幽的离奇遭遇,全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春雨。
就像听一部新的心理悬疑小说,她用了大半个钟头的时间,瞠目结舌地听完了我的全部叙述,深呼吸了一口气说:“这不会是你的一场梦吧?”
她的话让我极度沮丧,我回头指着窗玻璃上的说:“看那个在水汽里的符号,就是阿环用手指画出来的。”
“任何人都能这么做。”
“对了,我可以给你看这个—”
我立刻把春雨带到电脑跟前,重新打开了监控系统,将我刚才看过的凌晨监控画面,又重新放了一遍给她看。
电脑屏幕上出现了卧室的画面,模糊的白色人影晃动在探头下,直到阿环的脸正对着镜头时,春雨的脸色才“刷”地一下发白了。
虽然探头里的脸是变形的,看起来古怪而可笑,但春雨还是认了出来—镜头中那双特别醒目的眼睛。
她嘴唇颤抖着说:“是的,就是这双眼睛!我在荒村梦到的那个人。”
我不想让春雨受更多的刺激,立刻把监控系统关闭了。春雨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或许正在回忆荒村的夜晚。
窗外,雨越下越大了,细长的水杉树在风雨中摇晃着,似乎随时都有倒下的可能。
我轻声地问:“你还害怕吗?”
春雨终于睁开了眼睛,点点头说:“是的,这是永远无法删除的恐惧。”
“没关系,有恐惧才会有坚强,你已经足够坚强了。”
“不,我的心还是非常脆弱的。”
“别说这些了。”我忽然想起了什么,立刻拿出那本《梦境的毁灭》,放到春雨面前说,“你听说过这个作者吗?他过去是你们S大的教授。”
她摸着封面上的作者名字说:“许子心?我记得这个人,在我刚考进S大的那年,许教授给我们上过心理学的选修课。”
“是你大一那年?那正好就是三年前的事,能说说对他的印象吗?”
“许教授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他非常有风度,在讲台上侃侃而谈,过去我从来没接触过心理学,但听他的讲课确实长了不少知识,简直就是为我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那节课的内容,许教授谈的就是梦。”
“梦?”
这个字已经深深地困扰着我了。
“是的,许教授说他很崇敬弗洛伊德,但他对于《梦的解析》却有不同的理解,他认为梦除了是愿望的达成之外,更是人类通向另一个世界的窗户。”
“这是什么意思?”
“当时我也没怎么听懂,就是觉得他说得非常精彩,就像是你的小说,有悬疑有历史还有密码。”
我随即苦笑了起来:“哈,别再嘲弄我了好吗?”
“不过,从那之后我就再没看到过许教授了。”
“因为他自杀了,就在三年前。”我走到窗边,看着布满水汽的玻璃上的,又补充了一句,“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春雨倒吸了一口凉气:“怪不得再没见过他了—你说没发现许教授的尸体?难道你怀疑他可能还活着?”
“不知道,也许任何可能都有吧。”
“为什么要问我这个?你认为三年前的许教授与这件事有关吗?”
“没错,比如那个—”
我举手指了指窗玻璃上的,再把《梦境的毁灭》这本书翻到第二章,给春雨看了书上的这个符号,又指了指下面那些神秘的良渚符号。
“在你那张书迷会卡片上,好像也有同样的符号吧?”春雨低下头仔细看了看说,“感觉像几个小人在跳舞。”
“不,这代表了古老的良渚王陵,只有最后那个圆圈符号的意思还不知道。”
“所以你认为许教授是关键的突破口?”
我异常肯定地点了点头:“除了明信片幽灵以外,许子心也是条重要的线索。”
“好吧,那我回到学校再问问吧,我有几个朋友是S大心理学系的,他们曾经是许教授的学生。”
“那太好了,我甚至觉得小枝都可能与他有关。”
这句话让春雨非常惊讶:“为什么?”
“因为我给你看过的那张神秘的书迷通票,小枝的照片就印在通票的背面,而正面的姓名和地址都是那些奇怪的符号。”
春雨忽然沉默了,她转头看着窗外好一会儿,才幽幽地说:“你还无法忘记她,是吗?”
“是的,我现在所做的一切,已不再只是为了自己的生死,还要为了你春雨,以及—小枝!”
“你还在不断地寻找她?”
我怔怔地点了点头:“我坚信小枝还在某个世界的角落里等待着我,而阿环也告诉我,她可以带我去见小枝。”
“你相信吗?”
“关于小枝的任何事情,我都相信。”
与我说话的痴迷相比,春雨的眼神是那样镇定自若,她淡淡地说:“别再执迷不悟了,小枝已经死了,就算她是地铁中的幽灵,也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不要再说了,我已别无选择。”
“无论如何,我会全力帮助你的,你自己也要坚强一些。”
春雨的语气变得如此坚强,正好与那身干净凌厉的黑色风衣相配,或许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保护的弱女子了。
“你真令我刮目相看,原本应该我来安慰你才是。”但我还是摇了摇头,轻声说,“对不起,春雨,你不要再卷进来了,我的直觉告诉我你会没事的,赶快离开我吧。”
“不要这样说,如果你实在没有把握,我们甚至可以再去一次荒村!”
我霎时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再去一次荒村?真不敢相信这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
“这几天我都已经想过了,也许解铃还须系铃人,一切从哪里开始,还得从哪里结束。”
听起来是有道理,但做起来就太难了—回到荒村?我记得在《荒村公寓》这本书的开头,我还劝诫广大读者无论有多激动,都不要去荒村,否则后果自负呢!
“我不知道,也许明天会来找你的吧。”
“好的,我手机随时都开着。”春雨还想说些什么,但却欲言又止了,只叹了口气说:“我先走了!”
目送春雨出门后,我感到浑身都快虚脱了,一种孤独和绝望感涌上心头,回头再看窗外,唯见烟雨。
哎呀,都快中午了,肚子又饿了。
两个小时后。
大雨依然在下,空气中充满了水汽,无孔不入地往室内钻进来,再钻入人的血管和经络。今年的冬天特别阴冷,据说过去连续十六年的暖冬已经结束了。
下午一点,我在外面吃完了午饭,又回到了苏天平的房子。恰巧在门口碰到房东“肥婆四”,我塞给了她四百块钱,作为这个礼拜的临时房租。
我抖抖索索地打开空调,发现窗上用手指画出来的已经消失了,水汽重新布满了这面玻璃,只剩下那红色的依然刺眼。
它的生命竟如此短暂,一如这无处不在的水汽。
趁着下午的空当,我拿出了许子心的《梦境的毁灭》,翻到这本书的第四章,这个章节的名字叫“梦与环”。
这个名字立刻让我联想到了什么,但我来不及多想就继续看了下去。
(第四章开头的第一句话—
弗洛伊德曾经不止一次地被迫承认:“的确,古代冥顽执拗的通俗看法,竟比目前的科学见解更能接近真理。”
我必须同意这句话,现代人往往自以为聪明,而忽略了许多我们祖先早已经证明了的智慧。
接下来,书里照例又写了许多古人对于梦的认识,比如《圣经》里约瑟对于埃及法老的梦的解释;亚里士多德对于东方释梦者的特殊观点;亚历山大大帝在围攻特洛伊城时做的梦;甚至周文王梦到的熊预示着姜子牙的到来。
许子心对此是这样总结的—
梦是一种密码,对梦的分析过程,也是解密的过程。
在这本书里,我将提出一个重要的密码,这个密码就是—“环”。
为了证明“环”的重要性,我将再度举出良渚文明的例子。前文已述及江南良渚古国,在五千年前创造了神秘的玉器文明,又几乎在一夜之间烟消云散。通过最近数年的考古发掘,我可以认定良渚文明的宗教和世界观体系,是建立在梦的基础之上,甚至可以说—良渚人是一个梦的民族,良渚古国是一个梦的国度。
在许多良渚玉器上,都可以发现一些特殊的刻画符号,虽然很难确认这些符号的真正含义,但它们是对梦的记录却是毫无疑问的。比如这个符号,我们可以暂且给它一个名称,那就是“环”。
为什么要称它为“环”?因为在许多远古文明中,都出现过这样类似的符号。在南太平洋美拉尼西亚群岛上的某些部落居民,以及中世纪的新西兰毛利人部落,则明确地称这种符号为“环”,甚至认为这种符号具有许多神秘的力量,比如穿越过去与未来的时空,比如使死者复活等等。
而在良渚文明的玉器中,“环”曾经反复地出现,而且每次出现这一符号,都将预兆着会有重大的考古发现。所以,这个符号对于良渚文明来说至关重要,甚至是良渚古国最重要的一个梦。
良渚古国对于这个梦,对于这个符号,存在着非常强烈的崇拜,由于在墓葬中也发现了这个符号,可以断定良渚人与古埃及人一样,都认为人死之后灵魂永存,在未来的某个时间可以复活。古埃及人使用了制作木乃伊的方式追求永生,而良渚人则依靠“环”期待复活之日。
“环”是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的一道轨迹,在这道轨迹上永远做着圆周运动,周而复始无穷无尽,就像人永远不死的生命。
在古代哲学领域,“环”具有循环往复的意义,甚至代表永恒的存在。在几何学里,“环”是圆这一重要概念的表现。在数学中,“环”的圆周率推算则是无穷无尽的。在美学以及绘画、雕塑、舞蹈等视觉艺术里,“环”也具有极其特殊的作用。中国古代也有一种智慧游戏叫“九连环”。
所以,“环”既是死者复活的象征,也是解开良渚之梦的密码。
当我看到这里的时候,脑子里立刻浮现起了一幅画面—几天前我刚踏入这房间时,只见苏天平呆坐在地板上,周围各种小摆设排列成了一个“圆圈”。
这不就是一个“环”吗?
还有客厅里那些杯子组成的“圆圈”,在“圆心”还画着一个白色的五角星,那毫无疑问也是一个“环”。
还有—我抬起头把目光投向窗户,那红色的在水汽中分外显眼。
正如《梦境的毁灭》里所写的那样,就是“环”!
不过,“环”这个字对于我来说,还有着更为特殊的意义,那就是—玉指环。
《荒村公寓》里的玉指环是件奇异的玉器—形状有点像戒指,但要比一般的戒指粗。玉指环的颜色很特别,整体是半透明的青绿色,在光线照射下会发出幽幽的反光。玉指环外侧的一部分,有一摊诡异的暗红色,看起来像是某种污迹,宛如长在指环里头了。
玉指环来自荒村进士第底下的地宫,半年前S大的四个学生闯进了地宫,其中春雨将这枚玉指环带回了上海。当霍强和韩小枫出事以后,我从春雨那里得到了这枚玉指环,便隐隐感到其中蕴涵着什么秘密。
不久我搬进了荒村公寓,在一个漆黑恐惧的夜晚,我出于好奇戴上了这枚玉指环。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玉指环一旦戴上我的手指,便无论如何也摘不下来了,它就像自己有了生命一般,牢牢地“生长”在我的左手无名指上……
当我从荒村公寓的回忆中浮出水面时,我已确信无疑地发现了的秘密—
=环=玉指环
没错!的意义就是“环”,神秘良渚古文明之“环”,城市黑夜中游荡之“环”,还有古老的荒村玉指环。
当我第一眼看到的时候,脑中就隐隐浮现起了玉指环的样子,那个半透明的青绿色的“环”,甚至左手无名指的关节也隐隐作痛。对了,那一切都是我的直觉,或者是遥远的荒村玉指环的呼唤。
但事情却越来越复杂了,我越是认为自己离真相更近,眼前的岔路口就越是繁多,难道这一切真的都来自于荒村吗?
现在我唯一能问到的人就是阿环了。
等一等,阿环—这个名字里不是也有个“环”吗?
我终于发现“明信片幽灵”名字的秘密了,或许“阿环”与也有某种关系?
她到底叫什么名字?
不管是阿环还是林幽,现在我必须要找到她,把这个问题交给她回答,这可能是我唯一的希望了。
去找到她,GO!NOW!
下午四点。
我穿一身黑色的衣服,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在阴沉冰冷的天空下,又一次来到市中心的那条小街。
视线穿过淋漓的雨幕,对面就是小小的明信片亭子。
白天这里会有很多人,但因为这场冰凉的雨,使人气减弱了许多,亭子在雨中显得更为凄凉。
我相信不会再在里面见到印有阿环的明信片了,于是我继续向前走去,来到那条布满小酒吧的马路。
来回转了两圈,才看到昨晚那个小酒吧,从外面的落地玻璃看进去,这时酒吧里没什么人,只有几个无聊的家伙在吹着牛皮。
我悄悄地走进酒吧,确信没有昨晚那秃头酒鬼之后,便找到了一个领班模样的男人问道:“请问这里有没有一个叫林幽的服务员?”
“有啊,不过她今晚不上班,平时也要到很晚才会来。”
“她是大学生吗?”
“好像不是吧,就是个到处打零工的。”领班脸上忽然现出邪恶的笑,他低声说,“你是不是看上她了?”
怎么又是这个可恶的问题?我只能强压着不快说:“不,你误会了,我只是有些重要的事情找她。”
“我劝你还是不要打她的主意了。”领班瘦瘦的脸上发出青色的反光,居然凑在我耳边说,“这丫头身上有股鬼气,要不得!”
听到这句让人汗毛倒竖的话,我立刻一把推开了他,把脸沉下来说:“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问你,林幽在这里干多久了?”
这家伙也有些毛了,嘴里骂骂咧咧地说:“你是她什么人啊?我凭什么告诉你!”
虽然心里很恼火,但我现在有求于他,又不能发出火来,索性就来一次“行贿”吧。于是,我从兜里掏出一张五十块钱的大钞,悄悄地塞到了领班的手心里。
领班脸上立刻恢复了春光灿烂,压低了声音说:“谢了,早点这样就没事了嘛。林幽这丫头来了才几个月,她人长得那么漂亮,总能吸引不少客人。不过,谁都不敢对她动手动脚,因为她那双眼睛睁圆了实在太吓人,就像有鬼附在她身上似的。听说昨晚上有个秃头喝醉了,竟然真的对她动手了,没想到却被人英雄救美抢走了,可惜昨晚我不在啊。”
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领班的这些话使我沉默了片刻,似乎林幽身上确实有这些特质,我点了点头:“非常感谢你,你知道她的电话号码和住址吗?”
领班掏出手机查了片刻,然后把林幽的手机号码和住址都告诉了我。
我又一次谢过这个家伙,便躲到酒吧间的一个角落里,看着落地玻璃外的城市雨景,拿出手机拨通了林幽的号码。
手机铃声响了几下,忽然听到了一个清脆的女声:“Hello!”
“你是林幽吗?还记得昨天半夜酒吧里那个救你的人吗?”
“啊呀!是你啊,我还没来得及谢你呢。”
她在手机里的声音异常清脆,使我有些措手不及,我只能试探着问道:“我现在能和你谈谈吗?”
“在手机里吗?好浪费电话费啊。”
“不,我们在外面找个地方好吗?”
电波那头的林幽停顿了片刻说:“有什么事吗?”
“一些重要的事情,关于阿环。”
我特别着重说了最后四个字。
林幽有些不耐烦了:“你是不是又认错人了?我说过我不是阿环,我的名字叫林幽,树林的林,幽灵的幽!”
终于,我忍不住说了出来:“今天凌晨为什么要离开?为什么故意躲着我?”
“你把话说清楚啊,今天凌晨我和你在一起吗?你不要乱说话好吗!”
“你不承认你是明信片幽灵吗?”
“什么明信片幽灵?你不是脑子有病吧?神经!”
随着最后那重重的一声,林幽中断了通话,我呆呆地听着手机里的忙音声,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又给了我重重的一击,到底要怎样折磨我才能罢休呢?
此刻,窗外的雨又大了一些,我凝视着打在落地玻璃上的雨点,喃喃自语:“难道阿环和林幽真的是两个人?”
不,就算是,也需要确凿无疑地证实,现在我已经得到了林幽家的地址,我必须要去那里看一看!
我迅速起身离开了小酒吧,临行前领班微笑着向我打了声招呼,我嘴里暗暗地咒骂了他一声。
在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我飞速地赶往林幽的住址。
车子在冷雨中的上海穿梭了二十分钟,两边的行人都是那样行色匆匆,仿佛整个城市都浸泡在了水缸里。
出租车停在一栋七层的居民楼前,拉卡后我匆匆跳下车子,跑进这栋看来已有些年头的房子。
按照酒吧领班给我的地址,林幽住在这栋楼的四层,这层楼的过道里放着许多花盆,在最大的那个花盆左边,就是林幽的房门了。
忽然,我注意到房门上画了个白色的圆圈,分明就是那个符号!
环!
对,这就是阿环的标志。
毫无疑问这里既是林幽的家,也是阿环的家。
这个大概是用白色的粉笔画上去的,所以显得特别醒目,乍看上去就像门上装了个猫眼。
门上画的这个符号,却令我想起了《一千零一夜》里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的故事,当强盗准备要向阿里巴巴动手的时候,就在他家门口画了这样一个记号,但阿里巴巴的女仆在所有人家的门上,都画上了同样的一个记号,这样四十大盗就不知道向哪家下手了。
同理可推:如果这个“环”画到了每家每户的门上,或许幽灵就找不到回家的门了?
我暗暗苦笑了一下,都到这个时候了,还在想这种奇怪的问题,真是要命啊!
我没有发现有门铃的迹象,只能用手指关节敲了敲门,但敲了好一会儿里面都没反应。记得领班说林幽今天不上班的,要是不在家的话那就在外面晃悠了?
她到底到哪去了呢?我又掏出手机打给她,但手机铃声响了许久,林幽就是不肯接听。
唉!又白跑了一趟。正当我看着门上的“环”,无奈地想要回去时,短信铃声忽然响了起来。
我翻开手机一看,居然是林幽的手机发来的短信—
钥匙就在门口的花盆底下。
任何人收到这样一条短信,都会下意识地向四周张望起来。可楼道和上下楼梯里都没有人影,难不成这里也装了什么“眼睛”?
只有房门上画的“环”漠然地盯着我。
也许它就是一只眼睛。
天晓得林幽怎么会知道我在她家门口的,也许她真是个女巫能占卜出我的行踪?
不管怎么样,先看看钥匙在不在吧。
于是我小心地蹲下来,把手伸到花盆底下,摸了许久终于摸出了一把钥匙。
在楼道幽暗的光线里,我不停地摇晃着这把钥匙,就像是催眠师手中的某种道具,为什么要把它放在门口的花盆底下?是专门为我准备的吗?
来不及多想了,既然林幽告诉我钥匙在哪里,那就是允许我开门进去。
我立刻把钥匙插进了锁眼,果然是这把钥匙,轻易地打开了画着“环”的房门。
没想到进门就看到了一面落地镜子,在昏暗暧昧的室内光线里,我看到一个年轻的男子闯进房间,黑衣配着滴水的黑伞,简直可以上《黑客帝国》的海报了。随后,我把钥匙又放回到了花盆底下,也许林幽没有出门带钥匙的习惯吧。
屋子里似乎飘着股淡淡的气味,应是女孩子房间里的暗香吧。
落地镜子两边各有一个房间,中间是厨房和卫生间,我先走进了左边的房间。这间房还不到十个平方米,贴着近乎于黑色的墙纸,更加给人以狭窄压抑的感觉。房间里乱七八糟的,充满了黑色的重金属味,墙上贴着摇滚乐队的海报,一张迪克牛仔的照片特别醒目,还有几件黑色的金属家具,就连床好像也是钢丝的。
这就是林幽的房间了吧,看着更像是摇滚酒吧。屋子里堆了许多碟,没看到电脑,但一套音响还不错。可我并没有看到林幽自己的照片,这让人感到有些奇怪,通常漂亮的女孩,都会在屋里贴许多自己的玉照。
房间窗户看起来不大,黄昏时分雨天的光线,被这窗户窄窄地收进来,照出一块方形的亮光,而屋子其余部分则笼罩在阴暗中。
“黑色的林幽。”
看看这房间和光线,我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然后,我离开林幽的房间,从玄关的落地镜子前穿过,走进右边的那间屋子。
一片白色的世界—当我踏入这房间的第一眼,就被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家具、白色的床罩迷住了眼睛,仿佛到了北极雪国之中。
是啊,这里与林幽黑色的房间相比,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
除了茫茫的白色以外,几乎看不出其他色彩,我如履薄冰地走了几步,生怕会陷到雪地里去。
屋子里没有过多的摆设,没有电视机也没有电脑,也看不到任何照片。家具和床都是木头的,涂着白色的油漆,简单而朴素,整个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似乎完全脱离了这个时代。
如果说对面是“黑色的林幽”,那么这里就是“白色的阿环”了。
白色的阿环—我又想起了那条凌晨的小街,阴冷的路灯下一身白色的滑雪衫,白色的风雪帽,裹着那传说中的“明信片幽灵”。
是的,阿环是白色的。
她究竟是“明信片幽灵”还是“世外仙姝寂寞林”呢?
或许魔鬼与天使往往共用同一个躯壳。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又退到进门处的落地镜子前,看着左边的黑,与右边的白。
黑色的林幽VS白色的阿环
这真是个奇怪的“家”,左边的房间像黑色的酒吧,至于右边的房间,与其说它像医院的病房,不如说更像灵堂。
黑与白—这两种最简单的色彩,在此组成了这个梦境般的房间。
果然是个“黑白异境”。
此刻,窗外的夜色渐渐降临了,我忽然感到自己是那样无助,就这样被围困在黑与白的城墙里。
唉,我不知道自己该到哪儿去。
是回苏天平那布满了“眼睛”的房间?还是去黑夜的街头寻找“明信片幽灵”?或是跑进地铁发现车厢玻璃上若隐若现的小枝?
这时我的意识有些恍惚了,情不自禁地走到阿环的白色世界里,轻轻抚摸那雪地般的床单,仿佛自己已身处于晶莹的北国。
于是,我像是喝醉一样倒了下来,躺在那白色的床单上,仰面对着同样颜色的天花板。
夜幕已笼罩着房间,窗外雨声凄迷,又一个漫长的旅程开始了。
倒在阿环的木床上,我忽然发现自己像个迷路的孩子,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是孩子,都在这巨大的城市里迷路了,我们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窃窃私语,彼此相爱……
夜
奇怪,怎么会有方便面的气味?
眼睛虽然闭着,意识也还处于恍惚中,但鼻翼却抽动了起来,一股浓烈的气味钻进鼻孔,从咽喉飘到我的胸腔中。
对,这是方便面的气味,这气味唤醒了我的大脑,也唤醒了我沉睡中的胃。
原来我饿了。
肚子迅速地难受了起来,迫使我睁开眼睛—
一道白色的灯光射入瞳孔,在梦境般的幻影中,我看到了一双黑色的眼睛。
那是“明信片幽灵”的眼睛。
幻影渐渐化为现实,那张脸也不再模糊了,她正俯下身子看着我,脸颊一侧的头发垂到了我脸上。
“你终于醒了。”
阿环青色的嘴唇动了几下,我的神经似乎迟钝了许多,几秒钟后才听到她的话,同时感到了她口中吹出的气息。
我向她眨了眨眼睛,但仍然说不出话,只见她白色的人影似乎在漂浮,黑色的发丝如水蛇般游走。
意识终于清醒了起来:我记得在黄昏时分,按照地址找到了林幽的家,她发给我短信让我找到了钥匙,接着我拿钥匙开门,发现了“黑色的林幽”与“白色的阿环”的房间。当夜幕降临时,我昏昏沉沉地倒在了阿环的房间里。
现在我正躺在这张白色的木床上,身上还盖着条毛毯,衣服倒还是完整的。
天哪,我居然在“明信片幽灵”的床上睡了一觉,不知道还发生了什么?
想到这里,我终于挣扎着爬了起来,掀开身上的毛毯,张开嘴巴只感到喉咙口发痒。
一杯水递到了我面前。
来不及说谢,我就捧着杯子喝完了水。
当开水在我身体里奔流时,我这才注意到了旁边台子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方便面。
阿环把面端到我面前,她一定知道我晚饭还没吃,肚子简直饿到了极点。
我终于恢复了说话的能力,嘴里只蹦出两个最简单的字:“谢谢!”
就是这碗散发着浓烈气味的方便面,将我从睡梦中唤醒的,我真要感谢这碗面了。
同时,饥饿也使我忘却了风度和面子,抓起面碗大快朵颐了起来。辛辣的浓汤夹着面条滚进嘴巴,瞬间滋润了舌尖的味蕾,又像蛇一样钻进胃里,填补了里面几个小时的空虚。
不到五分钟,我已把这碗面吃了个干干净净,几乎连汤水都不剩一点。
这时我听到阿环柔和的声音:“还要吃吗?”
我用餐巾纸抹了抹嘴上的油,傻傻地仰起头来,刚想说“再来一碗吧”,但又立刻摇了摇头:“不,不必了,非常感谢你。”
现在我才看了看时间,已经将近午夜十二点了!真不可思议,我居然在这里睡了近六个小时。
阿环默默地帮我收去了面碗,我回头看了看窗外,依然下着淋漓的冬雨。
我用力晃了晃脑子,现在是不是在梦境中呢?
弗洛伊德不是说过:梦是愿望的达成吗?
找到阿环就是我的愿望,这个愿望已经在梦里实现了,是梦醒的时候了。
然而,我不知道是阿环闯进了我的梦,还是我闯进了阿环的梦。
于是我重重地捏了一下大腿,当我感到针刺般的痛楚时,阿环又一次走近了我。
不管是不是梦,我都要问个明白。
我一把抓住了“明信片幽灵”的手,怔怔地问道—
小枝在哪里?
她微微转过头说:
你想见小枝吗?
又是这个充满诱惑的问题,从“明信片幽灵”的嘴里吐出,重重地打在我心口上。
我茫然地点了点头。在这将近子夜的时刻,我面对“明信片幽灵”,请她带我去见另一个地铁幽灵。
阿环的眉头锁了起来,她看着我的眼睛摇了摇头,挣脱了我的手喃喃道:“不,我不能这么做。”
耍我?
心又一次掉了下去,我捏紧了拳头说:“为什么?”
但她并不回答,只是缓缓后退一步,似乎注视着窗外。
于是我也向窗外看去,迷离的夜雨中什么都看不清,或许只有阿环能看到的幽灵。
我猛地摇了摇头说:“你究竟是谁?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在骗我?”
“我没有骗你。”
“那你是怎么知道小枝的?”
“很早很早以前,我就已经认识小枝了。”
她的口气是那样轻描淡写,就像在述说一个小时候的女友。
“你早就认识她了?是什么时候?”
“这你不需要知道。”
阿环的目光忽然变得如此冰冷,就和这白色的房间一样。
我不会放过她的:“带我去找小枝!”
“不。”
这声清脆的回答,终于打破了我最后的矜持,我忍无可忍地抓住了阿环的手说:“带我去找她!”
在这一瞬间,我已经接近疯狂了,这么多天来加到我心头的恐惧与痛苦,现在全都猛烈地爆发了出来,压断了最后一根理智的保护栏。
其实我只是想要把阿环拉走,带到外面的黑夜中去寻找小枝,同时我的嘴里不停地喊着:“跟我走,带我去找她!”
我一下子用力太猛,几乎将她拉到怀中,甚至能感受到她手腕脉搏的颤抖。
阿环根本无力挣扎,在一片纷乱的光线中,我看到了一张极度痛苦的脸,似乎还有泪珠盘踞在脸上。
她哭了,就像个受伤的小孩。
在这绝望与疯狂的关头,阿环张大了嘴巴,高声尖叫了起来。
瞬间,一声凄凉的尖叫穿破了这茫茫的雨夜—这是惨死的厉鬼才能发出的长啸,只有在黑夜的荒山古庙中才可远远地耳闻,如今却面对面地向我叫出。我断定这声波的频率之高,已超越了人类所能发出的任何极限,就连吸血蝙辐也未必能发出。
你们无法想象,这尖叫声并没有通过我的耳膜,而是通过别的什么感官,直接进入了我的大脑—在声波与大脑皮层的撞击中,我眼前出现了一张张丑陋的面孔,他们漠然而冷酷地注视着我,在他们手里拎着一张张人皮面具,那些面具是微笑的美丽的庄重的,而他们的嘴唇则淌着别人的鲜血,里头露出白色的狰狞獠牙,几根人骨被咬得粉碎!
这是直击心灵的尖叫。
子夜十二点,我在阿环的尖叫声中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