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荒村归来(蔡骏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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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六日

清 晨

其实,小枝一直都在你身边。

一串细微的声音渐渐飘入耳中,让我再一次从深海中浮了起来,没有那漫无天日的海藻,只有房间里柔和的白光。

在我模糊的眼睫毛间,依然飘浮着那白色的影子,阿环苍白而瘦削的脸庞,渐渐清晰了起来。

意识终于恢复了,我的嘴唇缓缓嚅动:“刚才的话是你说的吗?”

阿环微微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

此刻我依然躺在白色的床单上,四周全是一片雪白,窗外是沉沉的雨夜。

一定是凌晨了,子夜时我做了些什么?我的脑子已经冷静了下来,天哪—那个人是我吗?

我记得当时阿环高声尖叫了起来,可我的耳朵根本就听不到她的叫声,而是直接由大脑皮层感受到了的。然后,我就晕了过去。

“对不起!非常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缓缓站起来,向她低下了头。

“我知道。”阿环的眼帘低垂,眼睛里隐隐放出些寒光,“我知道你只是想让我出去,带你去找小枝。”

我赶紧点了点头:“是的,我没有别的意思。”

“好了,你不要自责了,我已经原谅你了。”

然而,我还是痴心不改地提出了问题:“刚才,你说小枝一直都在我身边?”

“对,她一直在看着你。”

“是吗?她在这儿吗?”

我眯起眼睛看着窗户,期望能从窗玻璃上看到小枝的影子。

“别着急,你会见到她的。”

“那你能帮我吗?”

“我不知道—”阿环终于有了些表情,她深呼吸了一口说,“因为,我很快就要死了!”

这句毛骨悚然的话倒是提醒了我,我的脑子一下子又清醒了起来,因为十几天前她就说自己要死了,如今她还是在这么说。

我突然靠近了她问:“你还剩下七天的生命?”

“不!”

这个回答让我实在意想不到,我傻乎乎地继续问:“那还剩下几天?”

“我不能说—我怕你接受不了。”

“WHY?”

阿环摇了摇头:“算了吧,你不会理解的。”

“为什么你在苏天平面前说,七天之后你就会死去,可现在你却活得好好的?”

“你真的想知道吗?”

我强压着心里的激动回答:“没错,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除了我的小枝以外,就是为了变成植物人的苏天平!”

“好的,我告诉你—因为我得到了他的灵魂。”

“什么?你之所以没有死,是因为得到了苏天平的灵魂?”

阿环淡淡地说:“很不幸,而他则失去了灵魂。”

“所以他才变成了植物人?”我猛然摇了摇头说:“不,我不相信,不相信你说的一切!把你真正的秘密说出来吧。”

窗外,烟雨浓重,不知道是凌晨几点了。

她轻轻吐出了一口气:“你想要知道我真正的秘密?”

“是的,现在就告诉我!”

“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阿环的表情是那样奇特,脸庞微微抬起,似乎在俯视着我。

我不甘示弱,用大声来掩盖自己的心虚:“说出来!”

“既然你如此固执,那我只能把那个秘密说出来了—其实,我并不是现在的人类。”

天哪,这个女孩不是人?

她又一次使我大吃一惊,在听到这样的回答之前,确实需要有心理准备!

但我还是要为自己壮胆:“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人了,你是明信片幽灵。”

阿环冷笑了一声:“明信片幽灵?你真是小儿科!看来我只能把那个故事说出来了。”

“究竟是什么故事?”明明都已经腿脚打战了,可我嘴巴上还在虚张声势,“说出来给我听听,或许可以成为我下一部悬疑小说的素材。”

“好!”她一字一顿地说:“你不要后悔!”

她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古怪,盯着我沉默了好一会儿,在这样一个诡异雨夜的凌晨,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荒村之夜,春雨他们四个大学生的梦—就是我眼前这双神秘的眼睛吧?是的,阿环仿佛已变成了另一个人,浑身散发着超凡脱俗的气质,似乎身上多了一层幽幽的光环,将她牢牢地保护起来……

于是,在窗外夜雨声的伴奏下,阿环对我讲述了那个古老的故事—

五六千年前的江南,还是一片原始蒙昧的水乡泽国。就在这黎明前的蛮荒,突然出现了一群传说中的天神,他们驾着数艘巨大的独木舟,在一片荒凉的海岸登陆。

天神们来自一个极度遥远的地方,那个地方是如此遥远而神秘,以至于从没有人类到过那里。不过,天神们长着与人类相似的模样,便在这块荒凉的海岸上定居下来。不久,他们翻越重重山峦向北进发,发现了一片更为肥沃的土地,这就是远古的江南平原。天神们征服了当地土著,建立了一个强盛的远古王国,这个王国的名字叫古玉国。

他们非常喜欢玉器,无论是日常生活还是宗教祭祀,玉器都是必不可少的。而古玉国的王族,也就是天神们的后代,不但掌握着制作玉器的技术,还能够利用玉的神秘力量,创造许多当时不可能的奇迹,使他们的国家迅速地强盛,在太湖周围创造了辉煌的古代文明。他们甚至还建立了一座城市,拥有气势宏伟的宫殿、巨大的祭坛和神殿,还有深入地下的皇陵。古玉国最重要的东西就是玉,制作了大量的精美玉器,而天神们的后代—王族,则掌握着玉的最高秘密。

古玉国是一个由女王统治的王国,女王并不是世袭产生的,而是从王族中挑选一位纯洁美丽的少女,从而继承女王的宝座。这位女王拥有宗教权,也就是古玉国的大祭司。但女王并没有真正的实权,王族们才控制着一切,而且女王必须保持终身的贞节,否则就要自杀谢罪。因为女王的首要使命是祭祀,所以必须是一个纯洁的女子,否则就会亵渎天神祖先。

然而,再神奇的力量都不能阻止一个王国的衰亡,古玉国也不例外,它遭到了内忧外患的袭扰:内忧是长达数百年的洪水,太湖水泛滥成灾,淹没了良田和城市,外患是周边部落的入侵,他们虽然落后但骁勇善战,古玉国的王族早已被奢侈之风所腐化,虽有玉器的神秘力量,但也无法抵御外敌。

就在这危机四伏的年代,我呱呱坠地来到了人间。

我的父母都是古玉国血统高贵的王族,他们给我起名为“环”,刻在玉器上就是一个圆环的符号。从我出生的那天起,我就被许多人宠爱着,这不仅仅因为我父母的身份,更重要的是,人们都认为我生得与众不同,具有超凡脱俗的气质,天生就是女王的材料。

果然,在我十八岁那年,我终于登上了女王的宝座。虽然我并没有实权,但所有的人都尊敬我,在他们眼中我是无比神圣的,就像玉璧一样纯洁而不可侵犯。

我度过了最初平静的几年,我在祭坛上指天发誓,要用终身的贞节来侍奉天神,否则甘愿承受任何惩罚。事实上我心底也是这么决定的,我守身如玉独处深宫,终日为古玉国的命运占卜,或和女巫们在一起研究魔法。但我没有快乐也没有幸福,我觉得自己和一个囚徒没什么不同,只有偶尔庭院里盛开的兰花,会让我感觉到一丝生命的美丽。

直到祭祀天神祖先的那一天,古玉国的王族全体出动,前往当年祖先们登陆的那片海岸,我当然也被众人护卫着一同前去。但在荒凉海岸边的祭祀结束后,我们遭到了野蛮部落的袭击,我身边的许多人都被杀死了。这时一群野蛮人冲到了我身边,我毫不犹豫地拔出了石刀,准备以自杀来保卫古玉国女王的贞节。

这时,在我们的队伍里冲出一个年轻的奴隶,他奋不顾身地打跑了那些野蛮人,并带着我跑进了一片荒原。传说那片荒原里有着食人的幽灵出没,就连野蛮人也不敢进入,所以没有人敢追赶我们,就这样让我们逃脱了。但我们与古玉国的大部队失去了联系,在海边的茫茫荒原上,只有我和这个年轻的奴隶两个人—他有着一双迷人的眼睛,常年艰苦的劳动给了他强壮的体魄,毫无疑问他掀起了我心底那原始的涟漪。

但他终究是个奴隶,从一生下来就是个奴隶,在他的眼中我不仅是古玉国的女王,更是不可侵犯的女神。他对我极其恭敬,愿意为了我而牺牲生命,他背着我在荒原中走了三天三夜,为我从幽灵口中抢来了食物,为我从深深的井中挖出了泉水,要是没有他我早就丧命了。

当我趴在他宽阔的肩膀上时,只感受到他内心里滚烫的血液,像火焰一样温暖了我的全身。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我过去的二十年全都白活了,生命是从认识这个奴隶时开始的—我想这就是五千年后人们所说的“爱”了。

但是我知道自己的使命,我是古玉国人爱戴的女王,我必须遵守自己的誓言,终身保卫自己身体的贞节,否则必将以死谢罪。同时,我也发现了他内心的痛苦,他知道自己是卑贱的奴隶,而我是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女王。尽管他也渐渐燃起了对我的欲望,但那道深深的鸿沟始终存在,就像一堵墙把我们分隔成了两个世界。

终于,他背着我回到了古玉国的首都,人们欢呼女王的平安归来,而奴隶依然还是奴隶,他就算获得再大的功劳,还是不能摆脱卑贱的身份。但我已经无法离开他了,独处深宫的寂寞使我痛苦难当,我只能命令他进入王宫做一名警卫。从此,他就可以与我形影不离了。我们在宫殿的花园里朝夕相处,虽然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心灵和欲望,但我们都深知一旦越过鸿沟就会招来杀身大祸。

然而,我已经在情欲中无法自拔了,这个卑贱的男人是我生命中唯一的阳光,我不知道该如何独自面对未来。我不停地为自己的命运占卜,但我厌倦了那些女巫,也厌倦了神圣的祭祀,更厌倦了王族们虚伪的面孔。

终于,在一个大雨的夜晚,我与自己深爱的男子,深深结合在了一起—我知道这对我来说是莫大的犯罪,我的生命将因此而消逝,但我丝毫都没有感到遗憾。因为在漫长的一千多年来,古玉国数十位女王中,我是唯一一个真正成为女人的人。

我知道这件事迟早要暴露的,因为我手臂上的守宫砂已渐渐消退,于是我给自己手臂涂抹上了朱砂,以代替终将要消退的守宫砂。同时,为了保全我所爱的人的生命,我迫使他离开了宫廷,让他去遥远的北方,在那里他将获得自由和新生,尽管我内心根本不舍得与他分离。

虽然我掩盖着自己身体的变化,但终有一天被恶毒的女巫发现了,她们强行洗净了我的手臂,露出了一条不见宫砂的完美胳膊—我的秘密暴露在了女巫和王族们的面前,他们极度惊讶和愤怒,而我却毫无畏惧,因为我早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

根据天神祖先的规矩,女王犯下了这种大逆不道之事,必须以自杀洗刷罪恶。在一个月圆之夜,是我走上神坛实现誓言的时刻,我将用一把石刀割断自己的咽喉。

在临死之前,我做了最后一次占卜,预言到了一副可怕的景象—那是古玉国的灭亡,被野蛮的异族彻底征服,古老的文明化为乌有,直到五千年后才会被重新发现。

在完成这次预言之后,我终于割断了自己的喉咙,我感到一股凉风窜入了我的身体,然后是热热的血奔流而出。我死的时候,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玉指环,在我的灵魂离开身体之前,我看到自己的血流到了玉指环上……

我就这样死了。

我成为了一个凄凉的幽灵,被埋葬在古玉国的王陵中。在我身边用玉器摆放着“环”的形状,王族还埋了许多奴隶为我殉葬而死,以使我在死后不再寂寞。

但生与死永远都只是镜子的两面,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而是下一次生命的起点。对我来说,这只不过是在坟墓中睡了个长觉,我静静地沉睡在泥土中,慢慢地腐烂直至化为尘埃。

因为我知道复活的那一天终会来临!

一个小时过去了。

当我听完这段五千年前的故事时,早已经惊骇得说不出话来了。阿环直视着前方,她的目光、神情和浑身散发出来的气质,活脱脱就是一个良渚女王。

在这间白色的房间里,在窗外凌晨阴雨的陪伴下,我的眼前似乎拉开了一道电影幕布,那一帧帧古老的景象正在重放—太湖边的巨大城市,天神后代们的奢靡生活,神秘莫测的玉器力量,阴险恶毒的女巫占卜,还有女王与奴隶的生死爱情……

她不是“明信片幽灵”,而是良渚古国的末代女王。

她的名字叫“环”。

用良渚符号表达就是。

这就是神秘书迷卡片上的“姓名”。

突然,阿环向我走近了一步,以那女王的目光凝视着我。(糟糕,她不会把我当作那奴隶了吧?)

但这时我并不感到恐惧,只觉得周身被一种神秘的力量笼罩着,然后我听到她开始说话了—不,确切地说是吟唱:

君与奴兮不同生,

奴与君兮愿共死。

生生与死死,

生死不可分。

死死与生生,

死生长相依。

这一回我总算听懂了她的唱词,这不知是什么年代的歌,还带着楚辞里的“兮”,悠悠扬扬地飘荡在雨夜之中。

当阿环唱完最后一个音符,便紧紧捂住自己的脖子,像被抽干了似的倒下了,我急忙扶住了她,仿佛触摸着五千年前的人。

她在我怀中大口喘息了片刻,好像刚刚经历了死而复生,然后张开双眼挣脱了我,退到墙角说:“你都听到了?”

“是的,不但听到了,而且还看到了—那五千年前女王与奴隶的故事。”

“每一次回忆往事,都会让我重新感受到那一刻:当刀割破我的喉咙,鲜血从切口汹涌而出,染在我的玉指环上!”

直到这时,我才注意到了她柔软的喉咙口,隐隐有一道红红的印痕,那是五千年前的伤疤?

“你没事吧?”

阿环捂着喉咙咳嗽了几下说:“现在你相信了吗?”

“我相信!”

是的,那可怕的尖叫,那幻影般的画面,还有她那双眼睛,都明白无误地告诉了我那个五千年前的故事的真实性。

世界就是那么不可思议,我的面前站着复活了的良渚女王。

她深呼吸了一口,又恢复了冷静的语气:“其实,我之所以能复活,还要感谢你呢!”

“感谢我?Why?”

“因为你戴上过那枚玉指环。”

听到阿环的这句话,我左手无名指关节又隐隐疼了起来,似乎那枚带有她鲜血的指环又套了上去。

我只能咬着牙关说:“是的,我承认我戴上过那枚玉指环,但后来我把它送回去了,已经回到了它应该属于的地方。”

“它应该属于我!”

她说话的样子又一次令人心悸,我只能浑身哆嗦着说:“现在我才知道。”

然而,阿环的嘴角又露出了诡异的微笑:“哼,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我为什么要在死的时候,让自己的鲜血流到玉指环上?这是一个女巫教给我的秘诀—因为我的鲜血里包涵着我的灵魂,而玉指环本身就具有神秘的力量。当含有我灵魂的鲜血,与神奇的玉指环结合在一起时,我的灵魂便在玉指环里永生了。”

“我明白了,这就是玉指环上,那摊猩红的污迹,千年不褪的原因。”

“对,这才是玉指环成为千年圣物的真正原因。”

“因为你哀怨的灵魂,就附着在那血红的污迹里。”天哪,左手无名指的关节更疼了!仿佛有一枚无形的指环正越箍越紧,于是我抬起了那根手指,“你看一看这根手指吧,在半年前的荒村公寓里,它曾经戴着玉指环许多天,你的灵魂也曾经在这根手指上吗?”

阿环一把抓住我的左手无名指,点了点头说:“是,我当然认识这根手指,因为玉指环既是我的灵魂,也是我的身体—你的手指穿过了我的身体,而我则紧紧地拥抱着你,越来越紧,越来越热……”

“你抱得是那样紧,死死地缠住了我的手指,竟不肯让我将你拔下—”

“因为你让我渐渐地苏醒了—在我死以前的那个夜晚,三百岁的老女巫告诉我:只有男人手指的温度才能使我复活!”

我的手指已经被她捏得发红了,使劲挣扎了出来,我颤抖着揉着自己手指说:“所以你说是因为我?因为我手指里的血液,使你重新感受到了男人的温度?”

“对,这就是我从玉指环中苏醒并复活的原因。”

阿环没有继续逼迫我,反而后退了一小步,微微仰起下颌看着我。

又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故事!良渚古国的末代女王,竟是在我的左手无名指上,重新获得了生命!

这是幽灵复活,还是凤凰涅?

我也战栗着后退了半步,身后就是冰凉的窗玻璃,雨点正隔着玻璃打到我背上。

但是,我不知从哪儿来了勇气,告诫自己绝不能再退让了,一定要把所有的问题弄清楚:“既然你都已经复活了,可为什么又说自己很快就要死了呢?”

“因为那个老女巫告诉我:复活的日子只能有七天,复活七日之后,我就会再度死去。”

“那你该怎么办?”

“想要延续我复活的生命,那就只有一个办法—”阿环终于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她摇了摇头说,“得到另一个人的灵魂!这样我就可以再延续七天生命。”

突然我一下子都明白了,为什么阿环要在DV镜头前,对苏天平说自己只剩下七天生命—因为七天以后正是夺取苏天平灵魂,使他变成一个失去灵魂的躯壳的日子。

“就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你夺走了苏天平的灵魂?”

“是的,你一定看到了我对他说过的话。其实,那天我刚刚夺走了一个男人的灵魂,便又遇到了苏天平这个冒失鬼。”

“可还是只有七天……七天……”突然,我感到后背窜进了一股冷风,彻骨的恐惧瞬间贯穿了全身,我想到了一个更可怕的推理,“就算你夺取了苏天平的灵魂,但还是只有七天的生命,现在已经过去了—”

“恭喜你终于想通了!”

还没等我讲完,阿环已说出了这句无比冷酷的话。

刚理出头绪的推理又变成了一团乱麻,我傻傻地看着阿环却说不出话来。

她对我微微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了。

可我就像被定住了似的,站在原地动弹不得。直到我听见关门的声音,才如梦初醒般追了出去,可阿环却已经跑下楼去了。

我赶紧抓上伞,飞快地跑出这黑与白的“家”,只见在楼道的尽头,似乎晃动着一个白色的影子。

不能让阿环跑了,因为我还有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没说完。

这才发现外面的天色渐渐亮了,我三步并作两步跑下了楼梯,但在楼下并没有发现任何人影。

只有黎明前的凄风苦雨,洒落到绝望的眼睛里。

阿环真的跑了。我大声地喊了出来,但只从远方传来阵阵回音,天明后便是茫茫人海,教我到何处去寻找她?

现在是凌晨五点多钟,我撑起伞走到雨中的马路上,茫然地看着城市的街景,四周除了雨声外一片寂静,所有的人们都还沉浸在被窝的梦乡中。

于是,我又想起了最后那关键性的问题—

就算阿环夺取了苏天平的灵魂,但她还是只能延续七天的生命。也就是说从苏天平出事那天起,七天之后阿环还是会死去的。而苏天平是在五天前出事的,那算下来阿环也只剩下不到两天的时间。

所以,她必须要再夺取一个人的灵魂,才能使自己继续活下去,再苟延残喘一次七天的生命。

阿环实际只剩下两天了,她会选择哪个人的灵魂呢?是的,两天后还会有一个人,如苏天平那样失去灵魂,变成一个可怜的植物人。

半年是多少天?一百八十天左右吧。

半年有多少个七天呢?大约有25个七天吧。

我不得不推导出了这样一个可怕的结论—在半年来的二十五个七天里,阿环至少已带走了二十五个无辜受害者的灵魂。

那么下一个植物人会是谁呢?

或许两天以后,就会见分晓。

这真是一个致命的问题!也是阿环不敢回答我的问题。

突然,我从路边的水洼里,见到了自己黑色的倒影……

天亮了。

几十分钟前,我刚从阿环住的楼里出来,撑着伞在雨中茫然地走着。天空从拂晓的紫色,渐渐变成雨天的青色,四周也开始多了些人,这个巨大的城市终于苏醒了。

忽然,马路前方出现了地铁标志,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往何处,便下意识地走入了地铁站。

也许太早了吧,离上班高峰还有一会儿,清晨的地铁站里没多少人。

地铁—这是对我来说太熟悉的地方,这里并没有一般人眼中的浪漫情调,更多的是生活的残酷与忧伤。

然而,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拉卡进入了验票口,缓缓走下清冷的站台。

早班列车还没有来,放眼望去站台上空空荡荡,但我仍然一眼就认出了这里。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小枝的地方。

那时候我还管她叫“聂小倩”,半年多前就在这个站台上,我故意错过了许多班列车,就这样暴露出了跟踪在我身后的她,结果她被我抓个正着。

永远不能忘记看到她的第一眼,在地铁站柔和的灯光下,她那《聊斋志异》里聂小倩式的眼睛盯着我。而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她的身世要比聂小倩更为凄凉。

她无声无息地出没于古老的寺庙中,有着披肩的乌黑长发,纤细修长的腰肢,美丽狐仙似的瓜子脸,还有一双春天池塘般的眼睛,最诱人的是她眼神里淡淡的忧伤,仿佛是微微划过水面的涟漪—

如今她已经永远离开了我。

命运又是那样弄人,让我在这样一个绝望的清晨,来到这里重游故地,仿佛又将她纳入了怀中。

忽然传来地铁的呼啸声,意外地打破了我的遐想。早班地铁终于进站了。

车门打开,我毫不犹豫地跳进了车厢。

列车随即带我飞驰了起来,离开站台进入黑暗的隧道中。

因为刚从起点站开出来,又是清晨最早的时间段,所以平时拥挤的车厢里,现在倒没什么人了,甚至还留着许多个空位。

我站在车厢当中张望着前后,视线看出去已有些模糊了,只看到车厢尽头晃动着零落的人影。于是我踉跄着向前走去,列车似乎在地下拐了个小弯,几乎把我甩到了地上,我只能拼命拉住栏杆,让座位上的人吓了一跳。

是的,我正在寻找小枝—地铁幽灵。

她永远游荡在这地铁车厢中,她不忍离我远去。

就这么一直向前冲着,如果加上地铁的速度,我可能已是世界上跑得最快的人,十几秒钟飞出去了数千米。

最终,我在一节不见人影的车厢里停了下来,因为我看到旁边的车窗玻璃上,隐隐映出了一个女子的容颜。

在车厢里白色的灯光与车窗外黑暗的隧道间,那张脸幽幽地浮现出来,她黑色的长发依然披在肩后,一双眼睛闪着淡淡的忧伤,那是“聂小倩”才有的眼神。

只要你心底想着我,那你就会看见我

—这是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小枝,你就在我的身后。

我飞速地回过头来,只见那朝思暮想的影子,正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是她的眼睛,荒村公寓里的眼睛,进士第古宅里的眼睛,游荡在地铁里的眼睛。

地铁在黑暗的隧道中飞驰,带着这双充满忧伤的眼睛一起飞,带着我和她的身体与灵魂一起飞。

不,这不是幻影也不是臆想,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肉身。

她的名字叫欧阳小枝。

“欢迎你回来,小枝!”

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伸手抓住了她柔软的肩膀,紧紧地揽入我的怀中。我闭上了眼睛,只听到她的心在微微颤抖,热气呼到我的脸上,瞬间融化了这寒冷的冬天。

刹那间,仿佛地铁已驶入另一个世界,四周不再是阴冷的隧道,而是灿烂的满天星斗。银河在我们的脚下流淌,地铁变成了一艘漂浮的船,车窗变成了我们的舷窗,整列车厢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一直驶到宇宙的尽头……

但是,她不说话。

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忽然,她从我手中挣脱了开来,当我重新睁开眼睛时,小枝的脸庞已渐渐地变了,我说不清那样的变化是什么,只感觉她变成了另一个人。

我看到了阿环的脸。

那身白衣使我的心瞬间冰冻住了,仿佛刚刚穿越人间来到天堂,转眼间又坠入了地狱。

再使劲揉揉眼睛,毫无疑问,站在我眼前的这个人,不是地铁幽灵小枝,而是良渚女王阿环。

“小枝到哪儿去了?”

地铁重新颠簸了起来,阿环的脸在光线中时隐时现,而她的声音也若有若无地飘荡着:“刚才她就在这里,但现在她走了。”

“不,你怎么会在这里?”我颤抖着坐倒在座位上,后脑勺贴着车窗玻璃说,“难道刚才就是你?”

阿环摇了摇头,站在那儿俯视着我说:“你想她是谁,那她就是谁,只要你心底想着她,那你就会看见她。”

这句话激活了我脑中某个细胞,使我脱口而出:“我思故你在。”

“你悟得很好。”

她向我点了点头,转身向另一节车厢走去。

我刚想追出去,列车已经靠站了,我看到她走出这节列车,在站台上向我挥了挥手。

趴在车窗边默默看着她,想要大声对她说什么话,可喉咙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地铁列车又一次启动了,我看着阿环在站台上远去,直到车窗飞入一片黑暗的隧道。

本以为眼泪要忍不住流下来的,但眼眶似乎已经干涸了,我只是傻傻地坐在位子上,看着对面车窗外的黑色隧道。

这难道又是一场梦境?或许对我来说,见到小枝是永远都无法实现的奢望,就像阿环的复活永远都只能维持七天。

梦,早就该醒了。

这时车厢里的人越来越多了,上班的人流使这里拥挤起来,我也渐渐看不到对面的车窗了。

车厢的另一端,不知是谁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竟然是赵传的歌声—

“啊,我终于失去了你/在拥挤的人群中/我终于失去了你/当我的人生第一次感到光荣/当四周掌声如潮水一般地汹涌/我见到你眼中伤心的泪光闪动。”

是啊,我也曾说过一句话—

当我以为得到你的时候,其实已经永远失去了你。

面对着车厢里拥挤的人群,我疲倦地闭上了眼睛,任由列车带着我在黑暗的地下飞奔……

当你读到这里的时候,我和你一样对此感到困惑,会提出一个重要的问题—

这是一部关于灵异的小说吗?

我也不知道答案,这次荒村之旅离终点站还远着呢。因为我知道在你心中,一定还藏着许许多多的疑问,而在这些悬念解开之前,你是绝不会轻易放过我的。

别着急,喝杯绿茶,慢慢读下去……

已经几个小时过去了,从清晨起我就一直坐在这里,看着地铁车厢里的人来人往。无数人从我面前走过,他们匆匆地进入列车,又匆匆地离开,他们绝大多数都面无表情,没有吃早餐的和我一样脸色苍白,吃了早餐的又大多腹部臃肿,间或有卖报纸的穿梭而过,给我鼻尖送来一丝墨香。

不知不觉已快到中午了,列车广播里报出了S大的站名,我条件反射似的跳了起来,拨开众人冲到车厢门口,这才发现列车还没停下来呢。

车门打开,我第一个走出来。

当我回头再想看看时,列车又已呼啸着开进了隧道。

别了,小枝。

告别沉闷的地铁,我像鼹鼠出洞般回到了地面,然而迎接我的不是阳光,而是瓢泼倾泻的冬雨。

我急忙撑起黑伞,匆匆跑向马路对面S大的校门,现在那几乎已成了我的一个据点。我接连几本新书,都是以这所大学作为故事背景,所以只能用S大这个不伦不类的名称来指代了。

我要找的人是春雨,我想把从昨晚到今天清晨,一切不可思议的所见所闻都告诉她,因为她有权利知道这个。

不过,我不会冒失地跑到女生寝室楼下。我先给春雨打了个电话,她说她正在学生食堂里排队呢。我知道S大学生食堂的位置,便抓紧时间跑了过去。

校园被一片氤氲之气笼罩着,积水的道路上静谧而冷清,这就是《地狱的第19层》故事里,春雨和高玄一起散过步的地方吗?

虽然雨中的校园是浪漫的,但学生食堂却是喧嚣和拥挤的,刚进来就看到春雨在向我挥着手。

她第一句话先问我中饭吃了没有,我只能如实回答:“早饭都没吃呢!”

于是,春雨帮我排队打了两客饭,端到食堂最偏僻的座位上。

这顿简单的学生午餐,重新勾起了我的食欲,当我吃完后拿餐巾纸抹嘴时,春雨才刚刚动了几下筷子。

她察觉到了我身上的不对:“发生什么了?”

“等你吃完再说吧。”

但她只吃了半碗饭,便推到一边说:“行了,你说吧。”

我摇摇头:“不用那么着急,再等你消化一下吧。”

“你是怕我听了以后会吐出来?”春雨直了直身子,眼神变得异常坚强,“现在我没那么脆弱,我想我可以忍受,不管它有多么恶心。”

面对她坚强的眼睛,我感到羞愧难当,只能轻声说:“春雨,我觉得你现在比我更坚强。好吧,我告诉你我最新的发现,我不知道你是否会相信我,或者认为我已经精神错乱了,但我必须要让你知道。”

春雨盯着我的眼睛说:“我相信你!”

“还记得昨天,你在电脑里看到的‘明信片幽灵’吗?我告诉你她的真实身份,她是五千年前的良渚女王!”

喧哗的学生食堂仿佛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你不信?我知道你不会相信的—”

“说下去,我在听。”

春雨冷静地打断了我的话,依然保持那种眼神。

于是,我静下心仔细想了想从昨天晚上到今天凌晨再到上午,我亲身经历和见闻到的一切。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便开始向春雨娓娓道来了。

一个小时后,当我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全部说完,学生食堂里早已空空荡荡了,只剩下我和春雨两个人。

春雨的表情几乎从没变过,她异常冷静地听完了我全部的叙述。而我也像吐出了胸中块垒似的,反而感觉心里好受了一些。

她终于说话了:“我明白了,你认为阿环是复活的良渚女王,苏天平变成植物人,是因为他的灵魂被阿环夺走了,只为了延续阿环七天的生命。而现在又过去了五天半,阿环必须在一天半之内,再带走一个受害者的灵魂,否则她仍然会死去!”

“没错,我知道你一定会认为这极端荒谬,但这就是事实,在这世界上有许多事情,是我们无法解释的。”

“你认为那张神秘的书迷会通票,也是阿环写给你的?”

“对,你提醒了我!”

我急忙从包里翻出了那张卡片,在书迷会员的姓名栏里,填写着阿环的名字:。

事实上这是良渚玉器上的刻画符号,代表的意思就是“环”,也是当时古玉国女王的名字。

所以,是古玉国女王“环”寄给了我这张卡片,她申请成为我的书迷会会员!

至于卡片上的会员地址—

孙子楚已经给我做出了解释:太湖边的金字塔和宫殿,还有统治者陵墓的地宫。

这是一封发自良渚女王古墓的信。

然而,春雨保持着平静说:“你书迷的年龄跨度真大啊,从五岁的小女孩,到五千岁的老太太都有。”

“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刻薄了?”

“好了,既然你已经把你知道的都告诉了我,那么我也要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我倒吸一口凉气:“难道你也有了新的发现?”

“是的,我的发现恐怕会让你更加吃惊!”

“什么发现?快点告诉我。”

春雨依然四平八稳地回答:“对,你已经说得够累的了,现在该我来说了!”

“你发现了苏天平其他的秘密?还是高玄又来找你了?”

听到后半句话,春雨的眉头终于“跳”了一下,厉声道:“不是!我发现的是关于许子心教授的事情。”

“他没死?又发现他的踪迹了?”

“许教授到底死了没有,现在谁都不知道,三年来也从没发现过他的踪迹。”春雨终于让自己恢复了平静,又细声细气地说,“昨天,因为你向我问起了许教授的事,所以昨晚一回到学校,我就去问了几个心理学系的同学,甚至还有两个研究生,他们都是当年许教授亲自带过的学生。”

“你问出许子心自杀的原因了吗?”

“没有,只知道在许教授自杀前的几天,行为举止都有些怪异,整日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不知道在干些什么。”春雨忽然停顿了一下,对我点了点头说,“接下来是你最感兴趣的事了—许教授出事以后,他只留下一个女儿,那个女孩的名字叫林幽。”

听到这个名字,我几乎从座位上蹦了起来:“林幽?许子心女儿的名字叫林幽?”

“树林的林,幽灵的幽。”

一字不差!这正是林幽自我介绍时的说法,于是在我的脑子里,立刻浮现起了那酒吧女服务生的形象,在烟雾缭绕的灯光下,她穿行在酒客们中间,双眼如黑猫般凝视前方。

此刻,偌大的学生食堂里寂静无声,只有外面的校园还被雨水浇灌着。

春雨盯着我的眼睛问:“听到这个,你是不是很吃惊?”

“没错,可是我还有个问题想不通,许子心的女儿怎么会姓林呢?”

“林幽跟的是母亲的姓—因为她出生时是难产,在她出生的当天,她的妈妈就大出血死去了。”

“我明白了,为了纪念难产而死的妻子,所以许子心让女儿跟了母亲的姓。”

照春雨这么说,林幽这女孩还真是身世凄凉,一出生就没有了妈妈—要是放在过去的时代,她一定会被认为是个大扫帚星。

“嗯,所以许教授也不容易,他一个人把女儿带大,一直都没有再结婚。”

“会不会是同名同姓呢?这样的例子也有很多啊,尽管‘林幽’这样的名字确实很少见。”

“我向心理学系的人打听了许教授女儿的年龄,她今年应该是二十一岁。”

“二十一岁。”我只能默默地点了点头,“对,是林幽的年龄—那他们知道林幽现在在哪儿吗?”

春雨摇摇头说:“谁都不知道,当许教授出事以后,他女儿就再也没有来过S大了。”

这时我闭上了眼睛,低头回想着林幽的一切,她的脸庞和声音,还有她那完全黑色的房间……

“你的林幽和阿环是同一个人吧?”

黑色的林幽VS白色的阿环

是啊,这只是一个人不同的两面而已,林幽就是阿环,阿环就是林幽,黑的反面是白,白的反面也是黑。

黑与白本来就是一对孪生姐妹,不,是连体姐妹。

“我想林幽是她本来的名字,而阿环则是她自己起的。”

而此时我的脑子重新清醒了过来,仔细想了想说:“如果她是许子心的女儿,那很多事情就可以解释了—她当然知道‘环’,因为她父亲就是研究这个的,她也看过那本《梦境的毁灭》,自然可以画出书里的良渚符号,然后填在书迷卡片上寄给我。”

“或许,根本就不存在复活的良渚女王,实际上是一个失去父母的少女林幽,因为她酷爱你的《荒村公寓》这本书,所以编出了这么一套弥天大谎。尽管这个故事是如此荒诞不经,但她抓住了你怀念小枝的心理,竟然真的使你受骗上当了,这大概是她自己也始料未及的吧?当然也不能排除另一种可能—许教授根本就没有死,在三年前留下遗书而隐居了起来,现在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他幕后操控的!”

听完春雨这段平静的推理,我不禁咋了咋舌说:“看来你比我厉害多了!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最最关键的那个问题还没解开。”我沉默了一会儿,看着食堂屋檐外的雨水说,“苏天平是怎么出事的?”

这个问题让春雨一下子怔住了,她原以为自己已经解开了秘密,但却忽略了最初的那个悬念—现在反而越来越神秘了。

苏天平为什么会变成植物人?

“这不会是复活的女王干的吧?”春雨终于开始紧张起来了,嘴里喃喃地说,“阿环,也就是林幽,她说她拿走了苏天平的灵魂—她是怎么拿走别人灵魂的?她为什么要拿?难道她的生命真的只能持续七天吗?”

还是一个无解的方程式。

于是,我霍地一下站了起来:“不,一定还有许多秘密没有被发现,不管阿环是不是林幽,不管她是不是复活的良渚女王,不管下一个失去灵魂的人是谁,我都必须要弄个明白,让所有的悬念大白于天下!”

“你去哪儿?”

春雨也跟着我站了起来,她的眼神有些乱了。

“回苏天平的房子。”

她有些无奈地说:“你还是那么固执,不知道自己可能身处的危险。”

“春雨,我只剩下一天半的时间了,因为下一个人有可能就是我!”

“我知道你在和时间赛跑,但假设你的对手真的是幽灵,或者是复活的良渚女王,你认为你有机会赢吗?”

“但至少我输不起!”

当春雨呆呆地站在原地时,我飞快地跑出了S大的学生食堂,身后似乎隐隐传来她的声音。可我已跑进了雨中的校园,一片寒冷的烟雨将我笼罩了起来。

一个小时后。

我撑着那把黑伞,回到苏天平的房子里—罪恶开始的地方。

伞尖的雨水滴在地板上,渐渐蔓延开来,一直流到客厅中央那个白色的五角星里。是啊,可怕的魔咒还没有消除,罪恶仍然在黑夜里继续着,不知道下一个灵魂何时会被夺走。

还是那种彻骨的疲惫,我脱下外衣倒在沙发上,脑子里一遍遍回放着昨晚到现在所有的镜头,仿佛自己已成为一部忠实记录的DV机器。

此刻,我隐隐有些怀疑自己了,这一切究竟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还是雨夜中的一场噩梦?

阿环,林幽,小枝—这些女孩美丽的名字,不停地在我眼前晃动着,似乎我脑海里写满了文字,这些文字密密麻麻地排列在纸上,还加上了一个特别醒目的书名—《荒村归来》。

我猛然摇了摇头,又从小说的文字中坐了起来,不管她们是不是幻影,但至少春雨说的是确凿无疑的—许子心教授有个女儿,她的名字叫林幽,今年应该是二十一岁。而且我还可以断定,不管三年前许子心是否自杀身亡,但这件事一定与他有着某种关系,比如我包里的那本书—《梦境的毁灭》。

于是,我立刻拿出了这本至关重要的书,记得上次我读到这本书的第四章,现在我把它直接翻到了第五章。

《梦境的毁灭》第五章是“你有几个你”—

弗洛伊德说过:人类的自负心理遭受过科学的三次重大打击:第一次是哥白尼提出“日心说”,让我们知道了地球并不是宇宙的中心;第二次是达尔文开创“进化论”,证明人类仅是动物界的物种之一,生命并不是由上帝创造的;第三就是精神分析,告诉我们自己未必能成为自己的主宰。

这一章开头的这段话说得多好啊—我们自己未必能成为自己的主宰,在残酷的命运与内心的煎熬面前,人类显得多么渺小。

但正因为如此,我们就更需要坚强,哪怕是自己小小的努力,都有可能改变命运。

于是,我坚强地读了下去—

我是谁?

这是人类永恒的司芬克斯之谜。

当你在问自己是谁的时候,也许在你心里,还有另一个人在问着相同的问题。你有没有这样的感觉—当你躺在床上入睡时,会有两个人分别盘踞在你左右两边,你的身体可能就是他们之间的牌桌,他们在你的肚皮上抽烟、喝酒、打牌,他们时常热烈地交谈着,有时是愉快而兴奋的,但有时则是愤怒和激动的。有时甚至会恶语相向争吵起来,最严重的就是彼此交手,直到其中一人杀死了另一个人。

到这时你才会发现,你的体内有两个你—或者更多。

现在你终于对自己提出了那个问题:

我有几个我?

是啊,你为什么有那么多你?你始终都在团团迷雾之中,这至今仍是一个谜。

如果你同时存在着两种或两种以上的人格状态,而且每种人格状态交替控制你的思想和行动,表现出不同的性格、记忆、智商和世界观,甚至还能相互交换意见,合作进行各项活动,那么我必须要恭喜你—你是一个多重人格者!

《美国精神病大词典》这样定义了多重人格:“一个人具有两个以上的、相对独特的并相互分开的亚人格,是为多重人格。这是一种癔症性的分离性心理障碍。”

多重人格可以有双重、三重、四重……小说里的十七重人格只是概数,理论上可以有N重人格—只要你想有几个你,就有几个你!

当然,最多见的还是双重人格,通常其中一种占优势,但两种人格都不进入另一方的记忆,意识不到另一方存在。假如多重人格者告诉你:他正与某个人合作,或者住在同一个屋子里,说不定那人便是他的另一个人格!

你体内的各个“你”都是独立的,当其中的一个“你”出现,其他的“你”就自动退场。到底由哪一个“你”来登场亮相?需要遵循“哪种人格最适应当时的环境和需要,就启动和出现哪种人格”的原则。

多重人格是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人用来保护自己的武器,因为多重人格是对环境压力的防御,每种亚人格就是针对某种特殊环境的盾牌和盔甲。

梦是发现多重人格的捷径,如果你想知道你有几个你,那么你可以在梦中寻找答案。

“……不是我,是另一个人,那是博尔赫斯。”

在博尔赫斯许多作品的序言里,几乎都可以看到这样的文字,他想要让读者们相信,世界上还有一个与他同名同姓的作家,是那个天才完成了《交叉小径的花园》、《圆形废墟》、《关于犹大的三种说法》等小说,而不是写这篇序言的阿根廷国立图书馆馆长博尔赫斯。

由此推理,博尔赫斯可能具有“轻度的多重人格倾向”,很多历史上著名的作家和艺术家都有此倾向,只是很少有人能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

很多作家和艺术家都有多重人格的倾向?看到这里我恐惧地合上了书本,感到心跳已越来越快了。

不,我再也看不下去了,忙把这本《梦境的毁灭》塞回到了包里。我冲进苏天平的卧室,迎接我的还是窗玻璃上那红色的。

我立刻打开了窗户,把头伸到外面呼吸着雨中的空气,但一排排水杉树遮挡了我的视线,我只能抬头仰望灰色的天空。

林幽和阿环—也是一个人体内的两个人格吗?

哦!天又快黑了。

又是一个雨夜物语。

我撑着黑伞离开苏天平的房子,先到附近的永和豆浆吃了碗面,便趁着刚刚降临的夜色,融入了冬雨中的人流。

有谁猜中我会去哪儿?对,我又一次去了那家小酒吧,我希望能再见到林幽,把我所有的疑问都告诉她。

晚上八点,尽管外面下着寒冷的雨,但这里仍然是灯红酒绿的世界,我轻轻地推开门进来,幸好那个秃头酒鬼没在。

我只要了一小瓶饮料,便在酒吧最不起眼的角落坐下。这时酒吧里人还不是很多,我把昨天下午那领班招呼了过来,他一看到我就认了出来,见面劈头就说:“先生你好,是来找林幽的吧?”

真是张小人的嘴巴啊,我只能装腔作势地回答:“谁说的?我是问你今天有什么节目吗?”

领班偷笑了一下,压低声音道:“她今天大概九点钟上班吧。”

我也不再说话了,厌恶地挥了挥手让他离去。

一个人坐在酒吧的角落里,却拒绝了酒精的诱惑,我只是呆呆地注视着落地窗外的街景,黑夜里雨点打在马路上,一对对车轮碾过溅起水花。

忽然,酒吧里放起了张韶涵的《欧若拉》:“神秘北极圈/阿拉斯加的山巅/谁的脸/出现海角的天边/忽然的瞬间/在那遥远的地点/我看见/恋人幸福的光点……”

在烟雾缭绕的昏黄灯光下,这首歌的旋律反复地播放着,吧台上聚集的男男女女们越来越多,我只看到一个个酒杯,里头晃动着各种颜色的液体。

一直等到九点多钟,我期待中的林幽仍然没有出现,虽然我的脸隐藏在阴影中,但眼睛始终在人群中搜索着。有两个女服务生出现过,可都不是林幽。

我忽然想到,假设林幽就是阿环的话,那么经历了昨晚和凌晨的事,她还会不会来这里上班呢?

良渚女王的生命只剩下一天多了。

可她到底是许子心的女儿,还是从我手指上复活的幽灵呢?

在暧昧可怖的光线中,眼前又浮现起了小枝的眼睛—更确切地说是那张书迷会通票,在它背面不是印着一张小枝的照片吗?

假如卡片是林幽(阿环)寄给我的话,那她怎么会有小枝的照片呢?我想象不出还会有人知道小枝的容颜,除非是小枝生前的同学们,可那所大学与S大没什么关系,我也从未在《荒村公寓》里透露过小枝生前所在的大学,林幽(阿环)是不可能找到那里的。

除非—林幽(阿环)本来就是幽灵,她在另一个世界见到了小枝。

如果把“林幽”两个字倒过来念,不就是“幽灵”吗?

原来她早就给过我暗示了。

等一等,让我低下头再仔细想想先。对,还有苏天平变成植物人的真正原因,到现在仍然是一个未解的谜。

还有一个问题也被忽略了—春雨不是对我说过吗,半年前他们四个大学生,同时在荒村梦到了一个女人,她说那个女人就是明信片上的阿环。

不管春雨他们梦见了谁,但至少不可能是许子心的女儿—他们与林幽素不相识,怎么可能在一个夜晚同时梦到她呢?

悬疑依旧重重。

那么我也只剩下一天多了吗?

现在是苏天平出事后第六天晚上九点多,算到第七天的子夜十二点钟,总共还不到27个钟头。

27个钟头……

我低头看了看手表,指针一秒一秒行走着,时间是永远不会迟到的。

忽然,我听到在嘈杂的人声中,隐隐有个清脆的女声传来,这声音似乎有什么魔力,穿透了无数个杂音,直接进入了我的脑子里—

“灵魂在召唤/唱着古老/陌生熟悉的歌谣/天空在微笑/我的世界/缤纷闪耀……”

还是张韶涵的《欧若拉》,只是变成了现场新人翻唱版,似乎比张韶涵原唱的声音更空灵更诱人。

我立刻站起来向四周张望,循着那天籁般的声音望去,只见在吧台的对面,一个女服务生正穿梭而过。

没错,就是她—林幽。

她穿着件黑色的服务生裙子,表情酷酷地从客人中间走过,但嘴里始终跟随着音乐唱歌,只是哼唱的声音很低很低,以至于她身边的人根本就听不到。

可是,我听到了。虽然她离我有十几米远,中间还隔了那么多人,但我却异常清晰地听到了她的歌声。

“灵魂在召唤/唱着古老/陌生熟悉的歌谣。”

林幽一遍遍地反复吟唱这几句,她的脸在灯光下时隐时现,那双眼睛似乎闪烁着幽幽的光,宛如黑夜丛林里的小母兽。

终于,我深呼吸一口站了起来,缓缓绕过几个酒鬼,走到了对面的吧台前。

酒吧的光线再一次令人眩晕,此刻林幽的脸庞是如此清晰,她颤抖着看着我的眼睛,嘴里哼唱的《欧若拉》瞬间静音了。

“你是谁?”

我如猎人观察猎物般盯着她的眼睛,就像要剥下这只小野兽的皮来。

忽然,林幽的眼睛睁得无比吓人的大,就像被幽灵附体了一般,浑身战栗着倒在了地上。

她手中端的酒杯在地上砸得粉碎。

随着林幽的意外倒地,周围两个女人立刻尖叫了起来,吧台边有几个喝醉了的家伙,也开始学鬼哭狼嚎起哄。一时间酒吧里乱作了一团,在纷乱的灯光下鬼影幢幢,到处都是女人的哭喊声。有些人不明就里还以为是着火了,更是高喊着救命往酒吧外跑,可大家都挤在门口谁都出不去,更有甚者为此大打出手起来。

而我根本管不了那么多,赶紧伏在地上看了看林幽,看来她真的已经晕了过去,怎么叫都弄不醒她了。

看着周围混乱疯狂的人群,我只能拼命用双手保护着她,以免别人踩到她身上。

这时领班拨开几个酒鬼,冲到我身边问:“怎么了?”

我只能大声地说:“不知道,我想送她去医院。”

“真是造孽啊!”领班看了看拥挤的酒吧大门说,“我带你从后门走吧。”

现在我对这家伙倒有几分好感了。我急忙从地上扶起林幽,但她自己是一点力气都没了,似乎失去了知觉,我只好把她的手架在自己肩上,几乎是半拖半拽着她离开了吧台。

领班为我打开一扇小门,我吃力地架着林幽的身体,幸好她的个子不算高。穿过一条黑暗的走道,外面就是马路了,对面的饭店烟囱冒着蒸汽,正是我那晚等待她出来的地方。

在黑夜的街道边上,雨水毫无遮挡地落到我们身上。糟糕,雨伞忘记在酒吧里了。

正好有辆“差头”空车驶过,我赶忙拦下了它,打开车门把林幽放到了后排座位上。

我向领班挥了挥手说:“谢谢你啦!我会把她送到医院的。”

领班点了点头,便匆匆跑到酒吧前门“救火”去了。

我也坐进了出租车后排座位,让林幽躺在我的大腿上,然后叫司机去最近的医院。

出租车飞驰着离开了这条街,车窗外是夜雨笼罩的暧昧城市,小酒吧的混乱似乎还没有结束。

现在我才长出了一口气,刚刚真的把我吓坏了—就因为我的一句话,让林幽晕倒在了地上,结果竟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不过想想那些酒鬼和客人们,居然被吓成了这个熊样,只顾逃命全忘了风度和面子,我轻蔑地笑了笑。

再低头看看林幽,桑塔纳2000黑暗的后排车厢内,她的头枕在我的腿上,偶尔有车外的灯光照进来,她的脸庞竟然如此安详,就像个睡着了的婴儿。她的头发如黑色瀑布般散开,双手无力地垂在座位上。我的大腿隔着裤子,能感受到她后脑勺的温度,幽灵好像不该有这样的热度啊。

我们挤在后排车厢狭小的空间里,再加上林幽是横躺在座位上的,她身上的清香渐渐散发到我鼻息里,任何人恐怕都会心猿意马起来。但我立刻摇了摇头,把脸朝向正前方,只见刮雨器不断在挡风玻璃上运动着。

没几分钟车速就慢下来了,我看到路边醒目的医院标志。当司机准备在马路上掉头,要把车子开进医院时,我却听到了一阵轻微的喘息声。

“我在哪儿?”

她终于醒了过来,睁开眼睛茫然地问道。

我赶紧俯下身子在她耳边说:“已经到医院门口了。”

林幽像被电了一下似的,摇着头说:“不!我不要去医院!我不要去医院!”

出租车已经掉过头来,径直向医院大门开去,我安慰着她说:“你刚才在酒吧里晕了过去,我带你去医院检查一下。”

“不用了,我现在已经没事了,用不着上医院。”

“真的没事了吗?”

忽然,林幽似乎意识到了自己正枕在我的腿上,急忙用力撑起自己说:“你想干什么?离我远点!”

“你不要误会,刚才你昏倒了啊。”

林幽蜷缩在座位的另一边,头紧靠着左侧的车窗,双手抱着自己的肩膀,好像正面对着一个歹徒,大喝一声:“不要乘人之危!”

正好车子停在了医院门口,司机满脸狐疑地回头望着我,问我要不要下去。

林幽低下头喃喃地说:“我不要去医院,带我离开这里。”

看着她这副样子,我只好无奈地对司机说:“对不起,再往回开吧。”

司机嘴里轻轻地嘟囔了一声,大概是说“神经病”吧。

出租车又在医院大门口掉了个头,驶入雨夜的街道。

我靠近林幽说:“要不要送你回家?我认识你家的。”

“不,我已经没有家了。”

是啊,如果她真是许子心女儿的话,那确实是个无家可归的孤女。

既然如此,我便顺水推舟一下,让司机把我们带去苏天平的房子。

已经超过十点了,车窗外的城市笼罩在烟雨中,模糊了无数高楼如昼的灯光。林幽默默地挤在窗边,目光警觉地直视着我,让我感到无比尴尬。

现在她到底是林幽—还是阿环?为了打破这种尴尬,我试探着轻声问:“你还认识我吗?”

她看着我的眼睛停顿片刻,点点头说:“我记得我见过你,就在前天晚上的酒吧里,有个秃头酒鬼拉住了我,当时是你帮助了我,谢谢你。”

“还记得吗?昨天下午我们通过电话。”

“我想起来了,是你打了我的手机,还对我说了很多奇怪的话。”她紧锁着眉头看了看我,突然蹦出一句话,“我觉得你像个神经病。”

最后一句话让人哭笑不得,到底谁有病啊?我只能苦笑一声:“也许真是我有病吧。不过,昨天你为什么发给我短信,让我拿你家钥匙开门进去呢?”

“我发过吗?我不记得了。”

林幽把头撇向了车窗外,高架上的灯光透过窗玻璃上丝丝缕缕的雨水模糊地照在她脸上,呈现出波浪般的光影。

车子在苏天平的小区里停下,付钱后我走出车外,向蜷缩在座位上的林幽伸出了手。她双眼冷冷地盯着我,但还是把手伸给了我,她看起来浑身无力,我把她拉出了车子。

林幽抬头看看这栋沉默的居民楼说:“这是什么妖精地方?”

她的比喻真是入骨三分,我只能故作惊讶:“你不是来过的吗?”

“不,我从没来过这里。”

是啊,上次来这里的人是阿环,而不是林幽。

但她还是跟着我上楼了,小心翼翼地踏上黑暗的楼道,四周传来我们脚步的回音。

来到五楼打开苏天平的房门,林幽捂着鼻子说:“好像有股怪味。”

我只能敷衍着回答:“嗯,可能是因为窗户一直关着吧。”

打开客厅里的灯,林幽第一眼就看到了地板上那颗白色的五角星:“那是什么?”

“你真没见过吗?”

“不,我见过,在一些书里说—它代表吸血鬼的复活。”

这回轮到我倒吸一口冷气了:“是谁给你看的那些书?”

林幽眉毛抖了抖说:“我爸爸。”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许子心。”

她平静地说出了这三个字,就像平时我们说出自己父亲的名字那样普通。

当我从林幽的口中听到这个名字时,心里骤然紧了一下,不知道是兴奋还是恐惧,居然连话都说不清楚了:“你的爸爸……终于说出来了……许子心。”

“你好像很惊讶?听说过我爸爸的名字?”

“是的,大名鼎鼎的S大心理学系教授许子心,《梦境的毁灭》一书的作者。”

“原来你知道啊。”林幽好像放松了一些,不像刚才那样对我充满警惕了,“你大概还奇怪为什么我不姓许而姓林吧,因为我妈妈姓林,我跟的是母姓。”

看来她真是许子心的女儿,我的脑子里越来越乱了,不知这女孩嘴里还会说出些什么,只能故作平静地回答:“这个我也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难道你是我爸爸的学生?”

我立刻摇了摇头说:“不。你知道你爸爸现在在哪儿吗?”

其实我只是试探着问她,因为谁都不知道她爸爸许子心究竟是死是活。

“我知道。”

没想到林幽会如此爽快地脱口而出,许子心真的还活着?我紧张地问道:“他现在在哪里?”

“地狱!”

林幽斩钉截铁般地吐出了这两个字,使我的心又沉了下去—许子心现在在地狱里?至少不会是第19层。

“你是说他去世了?”

终于,她的表情沉默了下来,在她那可怕的眼神里,我似乎又发现了阿环的影子。她点点头说:“是的,三年前他就死了。”

我不想太刺激她,但我必须要问清楚,便轻声地说:“听说是自杀?”

虽然林幽的眼睛朝着我的方向,但她似乎在看我身后的另一个人,视线的焦点落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的嘴唇颤抖了起来:“对,他给我留下了一封遗书,说他犯下了一个严重的错误,恶魔正在吞噬他的梦境,所以他必须要死在水中,让冰凉的江水洗涤他的罪恶。”

“恶魔吞噬梦境?”

这立刻让我想起了《梦境的毁灭》,许子心开头就写道:“我的体内存在着一个恶魔……现在,它首先要吞噬的是—我的梦。”

难道在这本书里就有了某种预兆?同时我又想起了霍强和韩小枫,这两个可怜人不也是死于噩梦的吗?

正当我低头遐想时,林幽已自顾自地走进了卧室,她一进门就注意到了窗玻璃上红色的。

她眯起眼睛走到窗前问:“这是什么?”

“另一个女孩的名字。”

“她叫什么名字?”

“阿环。”

林幽听到这个名字似乎无动于衷,她想了想说:“阿环是谁?我好像从没听说过这个人。”

窗外的雨越来越大了,似乎还隐隐传来某种奇异的响声,我和林幽的脸映在玻璃上,像是幽灵们晚餐后的散步。

“好了,再说说你爸爸吧。”

虽然我知道这样对她也许很残忍,但我必须要把话题转移回来,因为现在已接近半夜了,等到明天这个时候,阿环七天的复活期限也就该结束了—时间只剩下不到二十四个小时。

林幽依然看着窗外,沉默了半晌说:“我恨他!”

她的声音一下子变得那样可怕,像受伤的野兽在囚笼里嘶吼,低沉而充满愤怒,在这雨夜的房间里分外吓人。

“你恨谁?”

“许子心—我的爸爸。”

“为什么恨他?是他一个人把你养大的,他一定非常爱你。”

“是的,我知道他非常爱我。”林幽忽然仰起头停顿了片刻,我感到似乎有什么液体滚动在她的眼眶里,“但他却残忍地抛弃了我,独自离开了这个世界!”

“但你爸爸不一定死了,至今也没人发现他的尸体,也许他还活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里,甚至就藏在你的身边看着你,只是你自己不知道。”

林幽苦笑着摇了摇头:“不,对我来说爸爸已经死了,在三年前我看到他的遗书那天起。他曾经是那样爱我,我也曾经是那样爱他—妈妈在我出生时就死了,人们都说我是个大灾星,是我的出生杀死了我妈妈。但爸爸并不这么看,他把我看成是妈妈生命的延续,让我跟了妈妈的姓,一直把我当作掌上明珠,除了他去国外进修的那几年以外,我们父女俩相依为命,一起度过了十八个年头。”

“你知道他为什么要自杀吗?”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股力量,竟然让爸爸将我抛弃在这个人间,而他自己则去了另一个世界。”

忽然,我想起了孙子楚对我说过的那些话,盯着林幽的眼睛问:“你爸爸出事前有什么反常吗?”

她还是用那种冷酷的口气回答:“不,我不知道。”

我知道自己必须要有足够的耐心:“好吧,那说说他出事以后的情况好吗?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林幽依然盯着窗外的雨夜,等了许久才回答:“爸爸一直都是我的生命,失去了他我就等于失去了整个世界—”

“我能理解,当时你一定非常痛苦。”

“不是非常痛苦,而是极度痛苦!”林幽似乎完全陷入了回忆之中,痴痴地说,“整日以泪洗面,每晚都梦到爸爸的尸体从水中浮出,他的肚子里装满了脏水,成千上万条蛆虫在他肚子里游着,一个恶魔从他脑子里爬出来,对我露出了狰狞的笑脸。”

虽然她的这段话使我产生了强烈的恶心感,但我还是靠近了她一步:“那年你正好十八岁,是不是高考那年?”

“没错,我爸爸是三月份出事的,可没过几个月就要高考了,本来我很有可能考到全校第一名,但爸爸的变故让我脑子里变成了一片空白,我一个单词也背不出来,一节课也听不下去了。就这样失魂落魄地过了几个月,我整夜都守在家门口,期望爸爸能够突然回来,一直到高考的那天。”

“所以你高考考砸了,是不是?”

她漠然地点了点头:“原来成绩最好的英语,我几乎交了白卷。我的高考作文只写了四个字—爸爸回来!”

“你没考上大学?”

“哼,我连最低分数线都没到!刚够拿一张高中毕业的文凭。”

听到这里我也只能沉默了,确实任何人如果受到这样的刺激,大概都会变成这个样子吧,林幽能参加高考已然很坚强了。

“一次考砸了不要紧,难道你没有复读吗?”

“高四?”她轻轻叹了一声,摇摇头说:“我没有复读,也再没有心思读书了,我的心里只剩下了恨—恨我的爸爸。”

“你就这样成了待业青年?不过这也没什么,人生才刚刚开始嘛。”

我还是想安慰她,尽管我知道这样的语言是如此苍白而无力。

“是啊,毕竟我爸爸给我留下了一大笔遗产,其中就有他一本在国外出版的著作的版税。”

“是《梦境的毁灭》吧?我听说这本书在国外很受欢迎,你爸爸一定在外面赚了不少钱。”

林幽苦笑了一声:“钱倒是不少,可是我一分都没有得到。”

“怎么回事?”

“我有个堂兄,也是我爸爸唯一的侄子,他是学金融和财会的,这世界上除了我以外,就数他最受我爸爸宠爱了。爸爸这人一心一意研究学术,对金钱方面从不关心,就委托我堂兄帮他理财,因为他一向非常信任这唯一的侄儿。然而,就在我爸爸出事以后不久,堂兄提走了爸爸所有的钱,出国到了澳大利亚,从此就音讯渺茫再也联系不到了。”

看来教授的“智慧”也是相对而言的,在某些方面却比常人还要幼稚,可是谁又会想得到,最要好的亲人都会背叛自己呢?我只能同情地说:“从此你就一无所有了?”

“是的,差不多就是身无分文,因为爸爸只是失踪,所以S大也没有发抚恤金。就连爸爸刚买下不久的房子,也因为无力还贷,而被银行强制收回了。”

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我眼前浮现起一幅无家可归的“孤女图”。我叹了口气说:“那你可以去投靠亲戚。”

“爸爸还在的时候,所有的亲戚都来投靠我们,但当爸爸出了事以后,所有的钱又被堂兄卷走了,就没有一个亲戚来看我了。我也曾经去找过几个亲戚,但他们都不愿意收留我,我只能依靠在外面打工挣钱养活自己。”

“三年来你一直在外面打工,还在外面租房子住?”我看着她苍白而瘦削的脸庞,摇摇头说,“你比我想象中要坚强多了。”

“我原本是个娇生惯养的独生女,从小被爸爸宠爱着,但自从三年前的变故,我感到自己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我干过许多不同的工作,在商场里促销化妆品,上门推销保健品,在肯德基和麦当劳的门店打工,在街边小店里站柜台,还有在酒吧里或咖啡馆里当服务生,这一切只是为了让自己活下去。”

“与你相比,春雨这样的女大学生们真是幸福多了。”

林幽不知道春雨是谁,她似乎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而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下去:“我已经忘了什么叫幸福。三年来我经历了无数的人和事,许多张面孔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他们对我露出各种各样的笑脸,然后把手伸向我的脸,那些冰凉的脏手,冰凉的—”

“有人要欺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