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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成为你自己

那些没能把你杀死的,

将会让你变得更强。

——尼采

当卡小卡熬了一夜,终于写完主角自杀一节时,已经是凌晨六点多钟了。那是九月初的一天,此时红红的太阳正在大海里挣扎着要出来,而卡小卡仍然沉浸在小说主人公自杀之前的绝望情绪中。卡小卡没有丝毫的睡意,也没有兴致欣赏这大海分娩太阳的盛况。他迈着无可奈何的步子在屋子里走了几圈,便出去散步了。

他不知不觉来到了不远处的海滩,看见有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沙滩上。那人旁边放着一个旅行包,眼睛呆望着远方,脸上写满了悲伤。卡小卡想,他肯定也是有什么伤心事,便走上前去跟那人聊了起来。那人叫渡边,是某艺术学院大四的学生。前不久,他的恋人直子死了,他的状态不好,就一个人跑了出来。卡小卡本想多说几句,奇怪的是他们只简单聊了一会儿就都不再说话了,只是默默地并排坐着,仿佛一股沉默的空气突然霸占了那一方空间。

卡小卡看他面黄肌瘦,眼窝凹陷,颧骨高高地凸了出来,好像已经很多天没好好吃过饭了。卡小卡自己早上也还没吃饭,他便去买来一只烧鸡、一斤猪头肉、四听啤酒,和渡边一起吃了起来。两人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悲戚神情,也不怎么说话,只是默默地喝酒吃肉。待到把东西吃光,把啤酒喝干了之后,两个人仍是默默地坐着。他们之间的气氛很奇怪,两人谁也不说话,都不太清楚对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然而,在这无尽的沉默中,双方却建立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好感。

人们在和别人交流时常常喜欢喋喋不休,常常要用各种话语翻来覆去地表达自己,生怕别人忽略了自己身上的某些优点。殊不知,沉默其实也是一种很好的交流方式。沉默并非千篇一律地

意味着“没有共同语言”,各种不同处境中的沉默其实都有很微妙的不同之处。就好比此时在卡小卡和渡边之间,两人各怀心事,各有悲伤,他们处境不同,却有着相似的心境,只要对方安静地坐在身旁就会感到安定舒服。他们的交心根本无须言语,言语在这种气氛中只会显得累赘多余。两人就那样安静地坐在沙滩上,面前的海浪亘古不变地来来回回。

快到中午的时候,卡小卡的肚子又饿了,他便又去买来一只烧鸡、一斤猪头肉和一打啤酒,两人仍是默默地把东西吃掉。吃完之后,由于喝了很多酒,语言中枢受到强烈刺激,再加上这莫名其妙的气氛的烘托,两人便开始了有一搭没一搭的“魏晋清谈”。那清谈颇有复古之风,其竹林风度可赞可叹可歌可泣,直让我等常人精神为之一振。我现在把清谈的内容抄下来,请诸君不要吝啬您的眼泪和掌声。

卡小卡目视远方,一副神情悠远的样子,语调近乎自言自语,好像只有用这种声音说话才显得意味深长似的:其实我觉得艺术在于力量,那种支撑自己与自己做斗争的力量,自己改变自己的力量。如果一个艺术家没有因为自己的作品而使自己的人生发生改变,那么他的创作还有什么价值呢?一篇小说、一幅画、一次经过深入思考的行为,如果它们没对一个人的生活产生任何的启发和影响,那么它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呢?当然,这种改变不是随随便便的放弃与坚持,它改变的不是某一个观点、某一种习惯,而是深刻地改变整个人的生存状态,不如说,创作的过程就是通过顽强努力自我超越的过程。

显然,卡小卡这段虚无缥缈的话所指的是自己刚写完的小说。

渡边也处于神交状态,也在看着远方。他面无表情地说,艺术首先在于生活,艺术品倒在其次。有一本书的书名叫《没有人是艺术家,也没有人不是艺术家》,这本书写得不怎么样,这个书名却着实不错。其实,艺术与非艺术之间并没有一条明确的界限,只要一种努力能够形成某种强大的力量,某种震撼人心的力量,或者如你所说改变人生的力量,那么它就是艺术。就拿凡 .高来说,在生前没人承认他的画是艺术,他们认为那是没人要的垃圾,他们认为那些东西根本就不符合艺术的规则。然而,没人能否认凡 .高作品中能传达出一股无比强大、令人不安的力量。凡 .高日记中有一篇的标题是“我不是一个怪人”,在这里,凡 .高记录了自己严酷的思想斗争—他认为自己是一个正常人,甚至是一个好人,然而那个社会却坚决地排斥他。煎熬在如此巨大的反差中,他的痛苦可想而知,他只能不断地通过自己的作品来获得生活下去的力量。

渡边的话似乎也有点为自己辩护的味道:直子死了,他只能通过流浪行为或流浪艺术来获得继续生活下去的力量。

卡小卡咽了口口水,依然在没有焦点地看着远方,眼神颇为迷离:其实所谓自由,就是一种纯粹超越性的力量。自由的首要特征是指当我们陷入某种让我们受束缚的处境中时,我们努力地超越自己,探索一种让自己不被如此这般统治下去的方法策略的艺术。写作就是一种追求自由的体验事件。我曾经以为我的人生就只能按照一个我不喜欢却不得不做的模式一直进行下去,我对此不能做出任何改变。然而,当我写作这篇小说的时候,我常常会感觉我拥有了一股强大的力量,这股力量让我发生了很大的改变:我变得不再一味地否定自己的人生,不再自暴自弃,我甚至对未来又重新有了憧憬。这对于几个月以前的我都是不可想象的,那时我的生活简直就是一潭死水,没有出路、没有希望。我的这次写作过程就像一场旷日持久的战斗,那种向强的意志逼迫自己把自己当作对手,逼迫自己超越自己,这实在是一场残酷的体验,一场如此美妙的体验。我对很多问题的看法都在这次写作过程中发生改变了,婚姻、学校、社会等等,我觉得我有必要再写几篇小说,深入地思考我脑海中其他纠缠着我的问题。这次写作过程对我来说无异于一次死亡、一次重生。

一提到死亡,渡边的神情更加恍惚了,他声音疲惫,目光仍旧对准远方:几年前,当我唯一的朋友木月自杀之后,我陷入了长久的困惑中。后来,我以为我对生死有了了悟,可是当直子自杀的时候,我才发现其实任何现成的道理都不能阻止挚爱之人的死亡给你带来的悲哀……渡边顿住了。

长长的空白。

渡边轻叹一口气,感慨道:这到底是怎样一种人生啊!

卡小卡终于不看远方了,他转过头看了渡边一眼,不过随即又去看远方了,好像那里有个黑洞在吸引自己的视线似的:我想起夏尔的一首诗,标题叫作《死亡的同伴》:

有些人具有某种不为我们所知的意义 /他们是谁 /他们的秘密隐藏在最为深邃的生命奥秘之中 /当他们向它靠近,生命将他们毁灭 /但是,那被他们窃窃私语唤醒的明天 /却将他们转变和创造 /啊,这极端的爱的迷狂!

我曾有一段时间很迷恋死亡,死亡首先让我感到的不是害怕,而是敬畏,尤其是那些自杀的人。我甚至觉得所有的自杀都是一种美妙的艺术,那些自杀者对我简直带有迷宫一样的吸引力,我常常情不自禁地就对他们做出一些不切实际的想象,可是后来……

正说着,渡边正对卡小卡示意他要去方便一下,卡小卡这才突然发现自己的小和尚已经被尿憋得气势汹汹地暴举了起来,便也赶忙夹紧双腿跑去方便了,之后,两人都神清气爽了许多,有一种终于回到了地球的感觉,谈话也由不着边际的玄谈变成了普通的聊天。渡边问卡小卡,你写的是什么样的小说?卡小卡说这小说有点自传性质,里面有我大学生活的一些片段,有我的一些真实的感受,只是小说的结局是主角自杀了。如果你有兴趣,你过一会儿就可以去我那儿看看。卡小卡问渡边准备什么时候回学校?渡边说大四了,没什么课,先在这边待一段时间再说。卡小卡说,那你这段时间就住我那里吧,房子够大。渡边答应了。

不知不觉中,二人都躺在沙滩上睡着了。卡小卡看见远方大海中有一株仙草,孤零零的。他很想走近看看。他走了一会儿,仙草就离得不远了,可是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脚下是大海,便有点害怕。他不想回到岸上,原地站了一会儿,决定试探着继续往前走。黛玉轻盈地走过来,微笑着说:没事,不会掉下去的。卡小卡鼓起勇气走了两步,果然没掉下去,可是脚下有点晃悠。黛玉和湘芸在不远处玩,湘芸朝卡小卡做鬼脸,黛玉招呼卡小卡说,过来啊!突然起风了,海浪变大,卡小卡又害怕了。卡小卡犹豫了一会儿,看黛玉好像有点生气了,便顾不得那么多,朝黛玉那边跑去。可是,一步没踩稳,卡小卡马上就要倒下去了……这时,卡小卡醒了。

已经傍晚了,渡边还没醒,卡小卡坐起来仔细回味刚才的梦。这个梦是什么意思呢?那株仙草代表什么呢?黛玉为什么在海上走得那么稳,而自己却不能呢?难道黛玉和自己是两种人吗?黛玉招呼自己过去是什么意思呢?应该向黛玉求婚吗?如果结婚,那又怎样呢?如果不呢?卡小卡陷入沉思中……

不一会儿,渡边也醒了。卡小卡问渡边饿了吗?咱们回去吧?渡边说再走走。于是,他们去了不远处一个深入海中有五十多米长的观景亭。这亭子名叫“得月楼”,不禁让人想起“进海楼台先得月”的“千古佳句”,可惜那时突然起了大风,天上乌云密布,月亮早不知被大风刮哪儿去了。人们站在得月楼上,得到的却是一副阴森恐怖的气象。正因如此,其他人纷纷被吓回家去了,亭子里只剩不怕死的卡小卡和渡边二人。他们俩像在搞行为艺术一样各倚栏杆一动不动,头发被风吹成了鸡窝,耳边只有风吹海浪的唰唰声。

突然,卡小卡听到扑通一声,回头一看,原来渡边跳了下去。卡小卡以为他要自杀,便二话不说也跟着跳了下去。渡边一直奋力地往前游,卡小卡跟在后面苦苦追赶。一开始,卡小卡只是怕渡边出事,注意力一直放在他身上。可是,后来卡小卡自己竟完全沉浸在了那种生死搏斗的快感中,便把渡边抛在脑后了。

那时海浪非常大,浪花足有一米高,头顶一个巨浪轰的扎下来,整个人一下子就被扎下去了。但是,卡小卡一点也不害怕,或者说根本就没有时间害怕—要是被大浪打入海底,忍着疼痛,在水下也要把眼睛睁开!要是呛了水,使劲咳嗽几声,高昂着头颅,把水吐出来!这是一场生死的较量!这是一场为了重生的战斗!卡小卡不能输!渡边也不能输!绝对不能输!你可以把我杀死,但你永远都不能把我打败!来吧!这愤怒咆哮的大海!看看谁才是真正的强者!看看到底谁才能勇敢地活下来……

他们游了很久很久,肯定有五个多小时,也可能只有两个小时,总之,当他们终于游上一片银白色的沙滩的时候,他们都已经精疲力竭了。他们四仰八叉地躺在沙滩上,整个世界只剩下大口大口地喘息声。

过了一会儿,卡小卡想到渡边跳海可能是因为他想自杀,便接着下午的清谈,以兄长的口气开导他说,我以前也想过自杀的,但到后来我意识到其实自杀者都是懦弱的,自杀是一种毫无意义的行为。那些人自杀的确都有外在的原因,就像他们常说的那样,他们认为是这个社会把他们逼上绝路。可是,到底是谁把自己的处境看得那么糟糕呢?到底是谁在把这个社会看得那么恐怖呢?是他们自己!谋杀者不只是这个社会,也是他们自己!我上大学的时候,学习很烂,家里给我很大压力,我一度以为自己就此废掉了,那时真的很害怕活着。后来我想,其实我的处境不算太糟糕啊,比我惨的人多的是,可是人家能坚强地活下去,我为什么不能?那些农民工不就是这样吗?我比人家差在哪里呢?我身强力壮,会说话会写字,到底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看得那么卑微呢?我为什么一定要期望自己比那些农民工生活得更好呢?难道非要找一份所谓体面的工作吗?做蓝领不也照样活着吗?我不过是高考多考了几分,可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为什么高考多考了几分就一定要比别人赚更多的钱呢?这没有任何道理!后来,我就退学去卖报,普通的报纸和非法的小报都卖。然后,有一天我看到有一个小报招编辑,我就去应聘。由于他们的要求不高,再加上去应聘的人很少,我就顺利地当上了小报编辑。这些年来,我从这个工作中正经赚了几个钱,给家里邮去一部分,剩下的自己生活绰绰有余,怎么也不至于饿死。当然,我并不喜欢这份工作,很枯燥很无聊,但是这样生活总比自杀要好啊!而且我觉得,其实一个人活着是会不断改变自己的,同一性对于人生来说实在是个天大的谎言,你可能会由一个踌躇满志的傻小子变成一躯行尸走肉,你也可能由行尸走肉再变成一个充满生命力的人,永远都不要放弃这种希望!

那天,渡边断断续续地说了很多话,他说他不是想自杀。他只是想体验生死边缘的感觉。他说,这也算是对直子的一种祭奠吧。现在,直子已经死了,而他还要活着。

后来,渡边便去卡小卡那儿住下了。他的生活很有规律,每天起床之后就带着画板去海边写生。那时卡小卡刚投了稿,正和黛玉、湘芸计划着下一篇要写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