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最后的绿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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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他沉思片刻,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如果我是个知好歹的人,是不该讲这种话的。可他却一点也不生气,天生一副好脾气样。被人嘲笑时,他甚至可以一点不发火,而是随着人家笑自己。见面后,我觉得他一点也不像兰毛,倒颇像杨晓冬,甚至比杨晓冬还有风度。

“我当过反革命,又姓兰,所以斗我时,总叫我兰毛。刚开始不习惯,慢慢地连我自己也承认了。不就是一个符号嘛!许多人知道我,是从知道这个符号开始;认识我,也是从认识这个符号开始的。”他声音里有一股浓郁的书卷之气。这气息,本不属于这个时代。

“那我可以问问你的真名吗?”

“从那时到现在,很少用它。对这个名字,连我自己都觉得生份得很呢。”

“你还是告诉我真名吧,不能再叫你兰毛了。”

“我叫……兰子烈。”

“这名字果然不好。太郑重其事,也太学究味儿了。以后如何称呼?”

他笑了一下,声音更加和婉。“叫兰子,就叫兰子吧。出事之前,朋友们都叫我兰子。你呢?”

“这里人叫我芽。”

“芽,很好听,真的很好听啊。”没说几句话,单挑儿把他叫走了。原来,他还没安顿好宿舍呢。

当晚我便知道:兰子烈和单挑儿、老胖子住一屋,就在我的隔壁。他的床和我的床紧挨着,中间只隔了一片薄薄的篱笆墙。原来这张床上没睡人,是放东西的。现在他来了,便睡下了。谁都没觉得什么,只有我感到不快,非常不快。因为离得太近。晚上睡觉时,常能听到他的打呼声,甚至翻身声。而且每当他翻身时,我的床也会发出轻微的响动。为此,一连几夜我都没睡好。每当我想到在这么近的地方有一个男人时,就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我不能默不作声,只好去求老胖子。老胖子当然向着我。不知他是怎么跟兰子烈讲的,从此后,那边基本上没动静了。我觉得好奇怪,于是又问老胖子,他,总不能不睡觉吧?

“哪儿能不睡觉呢?不过他休息得晚。每天不到十二点,他老弟不上床。”

“这为什么?”

“揣着明白装糊涂,还不是为了你嘛!谁叫你是大家闺秀呢?他说,他感到很抱歉。刚来这里,情况不熟悉。等熟悉了,自然会想办法的。”

我心里为之一动。没想到一个男生,能这样克制自己。几天后,我再去他们屋时,房间里果然变了样。三只箱子,整整齐齐地码放在靠近我们屋的那面墙上。

子烈和东蔚根本不像亲戚,也从无来往。子烈的父亲是东蔚的亲舅舅,按说关系不远。可东蔚对子烈的帮助,仅限于把他办到云南为止。以后的事情,就一概撒手不管了。北京男生对他倒蛮热情,尤其是老胖子。“见什么菩萨烧什么香”,这点道理,兰子烈根本不懂。他干活儿很卖劲,比王征的最后一锄头精神,还得加个“更”字。不是做给人看的,而是实实在在,从头干到尾。为此,别人对他意见很大。这他也知道,可就是改不了。老胖子说,这是当反革命当的。当了几年反革命,就干了几年苦累活儿,全是最脏、最累、最危险的活儿。干惯了,没人拿鞭子看着也这么干。他只有靠卖苦力,才能保护自己。想想,也真够可怜的。然而不管怎样,北京男生还是接纳他了。不因为他当过反革命而歧视他,也不因为他干活儿突出而疏远他。俗话讲“入乡随俗”。他不随,别人也不能把他怎样。

因为收工晚,打饭时,食堂里常常没饭了,不得不挨饿。挨饿,他也不出一声。仿佛在他看来,这些全是小事一桩,根本不值得一提。有一天,我直言不讳地告诉他,在这里,没必要干得这么卖劲,一切都该随大流。随大流,是我妈教我的最好的自我保护措施了。干得太坏,必然得当典型,没准儿还成了阶级斗争新动向。干得太好,领导倒是喜欢了,可招群众讨厌。无论在哪方面突出了,都不是什么好事。这是一个极浅显的道理,他却不懂。站在那里神采飘逸,气宇轩昂,可就是一句话不说。我这么苦口婆心地开导他,难道他还没听明白?

“你图什么呢?究竟图什么呢?想入党,还是想当官?”在我看来,一个人干成这样,必定是有所图的。可兰子烈不同啊!他图什么也难以达到目的。这么问时,他根本不回答我,连解释都不解释一下。要是换成老胖子,非得对我大吼几声。然后像撕账单一样,把我的问题撕个粉碎。可兰子烈没有,反而冲我笑笑,硬是做不出这壮怀激烈的姿态来。

“你干得再好,也是上山卖苦力的命。不吃饭,就不饿吗?”

“耐饥的动物很多。蝙蝠的耐饥本领,在兽类中是有名的。”

我好心好意劝他,他倒跟我提起这个来,难道他是只蝙蝠?

“棕山蝠能连续捕食三十几只金龟子。热带大蝙蝠能连续饿上四十八天。在饿到第三十五天时,仍能疾飞如初……”

“我只问你自己,能不能饿上三十五天?”

“当然不能了,我又不是蝙蝠。但我有我的特殊训练。有得吃时能吃很多;没得吃时也能忍。一般情况下,饿两三顿没问题。”

“你有反刍的功能?”

“我又不是骆驼,怎么会有反刍的功能?”

处在草木葱郁的环境里,他显得更加心平气静。

“但骆驼也不是不可以学的。它们之所以能进化出反刍的功能来,完全是因为环境所迫……”

没等他说完,我已经甩手走了。他小子既然不怕挨饿,我又何必多此一劝呢?

不久,连里又爆出条新闻来,调老文到新建营当营长。这是名副其实的苦差事,除了老文,哪个当头的,也不乐意去。欢送老文的大会,是在晚上召开的。到会群众之多,让我始料不及。老金、老尹都发了言。他们讲得很实在,也很诚恳,算是肺腑之言吧。最后一个发言的是老文。这是我所认识的这个人,第一次以一个平常人的身份站在讲台上。

“……在四连待久了,和大家都很有感情。感谢这些年来,四连人对我和对我全家的照顾。我是以一个走资派的身份,来这里接受改造的。没想到,大家对我这么好……有生之年,我还要为四连做贡献。每建一个新连队,就说明我们祖国的橡胶事业又向前发展了一步。把橡胶种好管好,让它能早出胶、多出胶,这是我们的责任。同时,也是我们对国家的贡献。这些年来,有不当之处,请大家谅解。我对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很有感情,我是高高兴兴离开这里的……”

我又哭了,许多人都哭了。许久以来,不曾见过如此真诚的眼泪。

月光之下,我仿佛看见了那北方的易水。苍茫的大地上,高渐离击筑,荆柯起舞。舞罢,一群送行的人,望着远去的壮士,久久不肯离去。老文不是壮士,也不会一去不返。但在我心中,却老有一种风萧水寒的感觉。这感觉,使我终生难忘。

老文与卢培良走后,张明昆成了我们的排长,王国侠便顺理成章地当了我们的班长。在他的建议下,兰子烈被调到一班。第一天砍坝,他就把我和兰子烈分在一起。天下着雨,雨中的胶林则显得更加神奇与虚幻,雾气腾腾、烟雨朦朦,仿佛梦境一般。但下雨不能停工。这里有小雨大干,大雨苦干,无雨拼命干的说法。因此,我和兰子烈始终都在干着。第一次和他一起劳动我就发现,这家伙干活儿最大的特点便是消停。没见他怎么玩命,速度却极快,只一会儿工夫,就砍到前面去了。我砍林带,他砍保护带。林带上面种着树,三米宽,平平整整,只有高草决无灌木。而保护带则不然。又宽又陡,里面什么样的高草灌木都有。而且,最宽的地方十米都不止呢,就这样,他还是跑到了前面。凡他走过的地方杂草已被全部砍倒。我细心查过,没糊弄事,全是一刀刀砍倒,然后又被踩平的。这活儿干得跟老工人一样,这下子我放心了。很快地他走远了,偌大的山上只剩下我一个。听着那“哗哗”的雨声,看着眼前这苍茫的大山和茫茫的雨色,我几乎不知所措,几乎害怕起来。在这里没有枯萎、没有死亡,任何生命都在循环不已的运动中永远地生存下去,只有人是个例外。雨越下越大,我听到山风穿过林梢时那种响亮的声音。此刻,我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地方是干的,如同一个受伤的身体正在往下滴血一般。这条漫漫长路上,什么都没有,只剩下我,柳春芽,一个刚满十七岁的姑娘。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到“噼噼啪啪”的声音。这声音相当急,也相当响,是兰子烈回来了!他是在砍完了他的那段保护带之后,又转来接我的。这一下一下的砍刀声,把我从梦中惊醒。等我醒来时便看见了他,一个被大雨淋得精湿的男人。没戴斗笠,飞快地砍着,一脸焦急的神情,我甚至不明白他急什么。当他看见我时,便陡然停下了,我俩都愣住了。片刻的激动,使我的心脏猛跳了一阵。尔后,我们便都坐了下来,就坐在湿地里,被大雨浇着,并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就这样,我与他聊了起来。他非常健谈,对我更是绝对信任,而且只讲他自己的情况。讲他怎么去山西的,讲他为什么当了反革命,讲他回北京看到母亲时的情景……语调平和恬淡,决不咄咄逼人。恰恰是那样一种宁静儒雅的气质,令我感到新鲜踏实,甚至于亲切。“亲切”这个词,很质朴也很直接,同时,还特别符合我此时的心情。不知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亲切,只有亲人之间才能拥有的那种亲切。

这一天,我俩都没再干活儿,一直聊到雨停,太阳出来。而太阳也终于西移了,影子转了向,渐渐伸长。当一切的影子都变得很淡很长的时候,太阳便会突然跌落在山谷里,一切的影子也都消失了,只剩下这苍茫的暮色,远山的暮色和胶林的暮色。下山时,我仔细看了看他,总觉得这个人是上帝特意派下来帮助我的。没说一句安慰的话,只讲他自己。而那些经历却已经让我感到相当宽慰了。子烈说,能像现在这样自由地干活儿,能与朋友面对面地说说心里话,能有雨水浸润着心田、滋养着皮肤,于他而言,那便是幸福。确实,比起山西来,兵团不能算苦;比起子烈来,我简直就是在无病呻吟了。就这样,一连干了十几天,终于把那片山砍完。对外讲,任务是我俩共同完成的;实际上,我只干了一小点。但他不觉得亏,非常喜欢这样的干法,就像以前的老文一样。再以后我发现,他还是蛮成熟的。不知用什么手段,不动声色地改变着自己的处境。不但知青们对他友好而服气,就连老工人也乐意亲近他,和他说话。据说:挡案已经寄来,就放在营部,没有谁再逼着他去说清楚了。然而,挡案里究竟写了些啥,指导员讳莫如深,但是,没把他当反革命对待。

王征总能不断地生出些新鲜事来做,这不能不让人佩服。不知从哪天起,她开始读报纸了。不是早晨或晚上,而是在午休时,站在大太阳底下读。她念的声音极大,几乎就可以说是声嘶力竭了,然而,却没有一个人是乐意听的。不管有没有人听,她一直在念。总之,给人的感觉傻极了。上海人管这叫十三点,北京人说她二百五,唯有指导员很欣赏。从这以后,连里便掀起了读报纸的热潮。不仅早晨、晚上读,就连中午也不许休息。读报纸,则成了我们每个北京女生责无旁贷的政治任务。我每每都能从头念到尾,还绝不要人帮忙,嗓子也真争气,比葛兰的声音都不差。我发现每次念报的时候,在一群人中,兰子烈一定托着下巴,聚精会神地听,仿佛进入了一个无人之境。脸上现出梦幻般的微笑,这笑容就像阳光一样灿烂。谁碰到他,都会情不自禁地被他的魅力所融化。

有一天干活儿时我问他:“你还记得昨天晚上我念的是哪一段吗?”他笑了笑,并不回答。“可你一直都是在听的呀!你总该知道我读了些什么吧?”他不笑了,用热烈的目光看着我,仿佛要把我整个人都给看穿似的。虽然对他,我仍充满了同情、怜悯和不完全的信任,然而,在我们之间,总觉得有些不同了。

“芽,你读报时真美。星光下,你又穿了件白衬衫,飘飘欲仙,简直就像广寒宫里的嫦娥。”他这么夸我。

“你呀,连讨好人都不会,也就只配上山卖苦力了。怎么让人讨厌,你就怎么夸,是不是?”

“我夸错了吗?”

“当然错了。我,一个兵团战士,和嫦娥哪儿能有丝毫的共同之处呢?这年头不美才是美。”

“那美是什么?”

“美是资产阶级。”

子烈立刻不言声了。我俩经常一起干活儿,他很能干,也总是他帮我。他帮我,似乎已经成了应该应份的事情,对我更可以无话不谈,绝对信任。聊得越多,我就越觉得他人好,是可以做好朋友的那种关系。但是我不能爱他,更不能让他爱我。在这里,“爱”是一个可怕的字眼,是会把我们一块儿推进深渊的。我在反复告诫自己之后,仍愿意和他谈点什么,而我们也始终都在聊着。有时在胶林里;有时在湖水边。湖边的树,总是很静谧地投下它们黑色的倒影。在阴影中,我觉得一切难以启齿的话,都可以很轻松地流淌出来。多少次夜里,我突然惊醒,竟会为一个虚无奇幻的梦境而热泪盈眶。

自从全连“打摆子”似的读报以后,我便成了读报纸的主力军。往往不用排长点名,我便能自告奋勇地从头读到尾。声音好还在其次,速度极快,快得惊人。密密麻麻的一篇社论,我二十分钟之内,准能完成任务。每每我们排的报纸早已念完,别的排还在挑灯夜战。为此,排长表扬了我。他说,柳春芽干活儿是一般了点,可读报纸的能力,却是没人可比的。我内心的得意不言自明。一天,我去洗衣服,遇见了班长。

“小柳,你读报的速度可真是太快了,快得让人不知道你在念什么。这么快的速度,迟早有一天会引人注意的。”他怪怪地一笑。

我心里一沉,知道这种小伎俩,能混过排长去,却未必能蒙过所有的知青,班长就没蒙过。“让你早点回家睡觉,你还有意见?”

“睡觉,我自然没意见。可就是怕有穿帮的那一天。”

“你说的话,我根本就听不懂。什么穿帮?为什么会穿帮?念社论是指导员的主意,又不是我的主意,我有什么问题?能有什么问题?你说呀!”

王国侠只管笑着。他越笑,我心里就越发毛。

“咱们北京人说话一向就快,跟炒豆似的,想慢都慢不下来。”他还在笑。“王国侠,你搭错了哪根神经?一个读报纸,你说,我能搞什么鬼?”我理直气壮地问他。对于我的叫板,他完全置若罔闻,最后终于不笑了。

“对不懂科学的人,说明什么是科学,就像对三岁小孩说明什么是阶级斗争一样。”他解释道。我终于气软下来,只好自己坦白交代。每次读报纸时,我都偷工减料,准知道没人听,所以,越减胆子越大。有时,每个自然段我只读开头和结尾;有时,在开头和结尾之间再加上点什么。“你知道不知道这样做很愚蠢,也很危险?真被人发现了,就是你的罪过,是阶级斗争新动向。”王国侠立即严肃起来,一点不客气地教训我。

“除你以外,还有别人知道吗?”我确实害怕了。

“这,我还没调查过。”

“知道了,又能把我怎样?”

“估计嘛,现在还没人知道。真知道了,那可就晚了。阎王爷不嫌小鬼瘦,啥罪名不是现成的?以后啊,可千万别再耍这种小把戏了。我揭穿你,是为你好。”

班长语重心长的口气,总算使我放松下来。这天晚上,我一反常态地老实,规规矩矩地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排长让我读报纸时,我说嗓子哑了。张明昆只好自己念。也真难为他了,斗大的字不识几个,居然结结巴巴地把整篇社论从头念到尾,顺脖子流大汗,比上山挖树根都累人。这时,鼾声此起彼伏,大家全都陷入到一种昏沉的氛围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