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老文回来了,是回来办事的。分离只有几个月,却好像离开了好几年。他比在四连时更黑、更瘦、也更老了,却英姿勃勃,不露一点疲倦和颓唐。回家了,他很高兴,我也很高兴。不见得有什么话,非得马上跟他说;也不见得有什么关键问题,非得即刻和他讨论;但我心里总有一股非说不可的情绪。我问老文,这次回来,到底为了啥事?他说,为了搞些种子,同时,还想把夏雨航借走。
“我琢磨了,那边啊,确实更需要像老夏这样的技术人才。同时,我们还可以改善他的生活条件。”一个我做梦都梦不出来的好办法终于出现了,天助雨航!现在,能帮老夏的只有老文。如今,老文不是走资派、阶下囚,而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场长了。老农场支援新农场,这是革命工作的需要。有这么光明正大的理由,还愁办不成事吗?可据说:老文和李忠实见面时,两人仍有些尴尬。李忠实比老文更不自然。他胖脸上淌着虚汗,眼睛显得更小,脖子也显得更短了。一阵静默之后,谁也不肯首先开口。毕竟,一场运动的受益者和受害者是很难交流的。
“你看,今天的谈话,咱们怎么谈?”沉了好一会儿,老文终于开了口。
“随你,随你。”李忠实稍愣片刻,相当客气地回答。可是并没明确地说出些什么,他把这整出戏留给老文自己演。
“新建场缺人、缺物资。”
“你要的橡胶种子,明天我就派人给运过去。”
“那里更缺的是人,是懂技术的人才。没有人,光种子过去又有何用?”
“你要谁?”
“我要夏雨航。”老文直接了当,李忠实反应极快。
“我这营里的人,你可以随便挑。从营部到十三连,看上谁带谁走。只要不是犯人,你选上谁,我都开绿灯。”
“我要是借呢?”
“自古以来借什么的都有,可有借犯人的吗?他重罪在身,至今死不悔改,我能放他走吗?”
“你误解我的意思了。我们是想利用犯人的一技之长,发展橡胶事业。在新建营,组织上也会给他很好的监督的。我可以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做担保。”
“你担保不了。”李忠实连考虑都不考虑,当即便拒绝了。
“何以见得?”
“你思想一贯右倾。没有这个犯人,你还少犯点错误;若把夏雨航弄到你那里去,出不了一年,你非得再次被揪出来不可。我不答应你,是为你好。”
就这样,老文走了。他走时,我们谁也不知道。这次谈话,是老韩告诉我的。
没过几天,连里又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新鲜事,老胖子林宏源和指导员的老婆赵娣争吵起来,起因仅仅是为了一篷鸡棕。这好东西是老胖子首先发现的,当然也想采些回来,换换口味。偏赵娣不让采,说连长吹收工哨子之前,谁采,谁就是消极怠工。等收工哨子吹响之后,老胖子跑到山那边一看,一棵鸡棕也没有了。他当时就气得站在山上破口大骂。无奈赵娣比他聪明,早已扛着锄头,满载而归了。回来后,老胖子余怒未消,余威尚在,仍在骂着。单挑儿没劝他,可也没激他,只深表遗憾。这么好的一顿晚餐,泡汤了。
“就为这芝麻大点的事,也值得你林宏源生这么大气?”我们收工晚。子烈回宿舍时,此事已接近尾声。他听说后,半开玩笑地戏谑老胖子。
“虎落平川受犬欺。”老胖子又发了威,声音相当大。
“好男不跟女斗。在这里,你能斗得过指导员的老婆?”单挑儿阴阳怪气地来了句。
“怎么斗不过?想斗就能斗得过。就因为她是个娘儿们,我才没好意思跟她较真儿。不就是一堆鸡棕嘛,谁吃了都一样。她明说,我保证不争不抢全数给她。可她偏拿老金吓唬人,还给我扣消极怠工的帽子。她消极怠工时,谁又说她什么了?鸡棕是不会有了,这个倒彩老子认了。”老胖子总算消停下来,不言声了。
“可指导员还有,阶级斗争还有。我劝你以后少跟赵娣斗。她是谁?是四连的压寨夫人,是指导员的亲密战友。我们是谁?充其量,算个小娄罗。咱三个拴一块儿堆儿,也斗不过那老娘们。你没见她一天到晚的那副凶样,训起人来比老尹都损。”单挑儿俏皮地说着。老胖子脾气火暴,却很天真;单挑儿胆小如鼠,却老奸巨滑。听着单挑儿的夸夸其谈,老胖子反而没再吭声,像被什么东西给闷住了。三天后,在营部米干铺门口,贴出张大字报来。
“远看像金鸡独立,近看似骏马失蹄。
走起路来风摆荷叶,躺下睡觉长短不齐。
你若问她是哪一个?她是指导员老婆--赵瘸屄。”
落款是“钱串子”。大字报刚一贴出来,就被人揭走了,营里连一点动静都没有。
我在米干铺附近找来找去也没看见。正纳闷呢,看见子烈从远处走来,便问:“今天是你和老胖子一块儿来这儿的,对吧?”子烈笑而不答,我不知这笑是啥意思。“你说,这么好的一张大字报,为什么竟没引起轰动呢?”
“你要什么轰动?”
“当然是臭臭赵娣和钱串子呀。”
“你恨她们?”
“岂止是恨?可就是拿她们没辙。赵娣平时总以压寨夫人自居。我们这里又没占山为王,凭什么她是压寨夫人呢?小朱,那么老实的一个人,啥都不为,平白无故,被姓赵的好一顿臭骂,非说他踢她家狗了。全连好几条狗,就数她家的狗霸道。人霸道,狗也霸道。你说,这样的一个混蛋,难道不该好好打打她的气焰吗?”
“那你们说的钱串子是谁啊?”
“当然是钱福禄了!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一来云南,她就叫了这名字,而且名声在外。好些北京人不晓得钱福禄是谁,可只要一提钱串子,大家全都知道。”我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总觉得有一出好戏要看,结果却没看上,你说有多遗憾?“一定有人把大字报给撕了。你说,干这事的人是不是个混蛋?”子烈点点头。“你说,他怎么这么可恨呢?”子烈又点点头。“你说,应该怎么治他?有招儿没有?”这一回,他不点头了。
“要想办这号事,你得找老胖子去。”
“我找过老胖子了。他说,这事到此为止,不许再提。今后,谁也不许再提。你心细,你知道是谁吗?”
“芽,别猜了,要治就治吧,这人是我。”
我顿时无话可说了,有一种吃了蝇子、喝了醋的感觉。咽,咽不下;吐,吐不出。只能堵在心里,自己慢慢消化。我刚跟钱福禄吵完架,一对二没打赢。本想用这事解解恨,出口恶气,没料到竟让兰子烈给搅了。他这一搅,就再也没有机会让她们难堪了。
“你……你……你混蛋!你就是混蛋!你向着钱福禄,还是向着赵娣?你跟她们一头,还是跟我一头?你想拍指导员马屁,也不能这么个拍法!”
对兰子烈的搅局,我实在不明白他图什么?就算真的被领导查出来了,也没他什么事啊。老胖子肯定是好汉做事好汉当,刀搁脖子上不低头。就连老胖子这当事人都不怕什么,他一个局外人,又关他屁事呢?他想撇清自己,也用不着使这种手段啊!一想到此,我便不由得火冒三丈,真恨不能大打出手。
“我现在就告诉指导员去,说你想拍他的马屁,只可惜他不知道、不领情!”我气得准备走了。
“别走!芽。如果你非要打几拳才能解恨的话,就只管打吧。”
子烈蹲在地上,真的摆出一副准备挨打的架势来。我挥舞着拳头,在他身边咆哮着,但最终没下手。我凭什么打他,他又凭什么叫我打呢?就因为他由着性地对我好,我就可以欺负他吗?不能啊,他对我再好,也是个一般同志。我能伸手打一个一般同志吗?
“那--你到底图什么呢?”我怒气未消,咄咄逼人,总觉得是自己看走了眼。这样一个胆小如鼠的家伙,还能有大出息吗?
“就图大家都能平平安安的,谁也别出事。”他还是那么不紧不慢地说着。
“怎么会出事呢?谁又能猜得出这是老胖子的杰作?即使拆穿了,谁又敢把老胖子怎么样?我看你就是心疼钱福禄。她明艳逼人,花枝招展,很招男人青睐。可你知道她们背后议论你什么吗?她骂你的话很难听,一直把你当阶级敌人看待。老赵也欺负过我,大会战那几天,她老盯着我,说我干活儿偷工减料。”
兰子登时大笑起来,眼里放着光地笑,看到我气急败坏的样子,笑得更开心了。这时,我反倒稍稍平静了些,就像打麻将摸牌抓了会儿,梃是梃了,可就是和不了。“芽,你不是个小孩子了,你那副傻头傻脑的样子,什么时候才可以改改呢?你就不能看看书,干点别的?”
我脸上的肌肉终于松弛下来,不想再和谁拼命了。谨言慎行,这是家里再三嘱咐我的话,而我却无论如何,也克制不住那存在已久的类似复仇的心理冲动。我和钱福禄、沈虹的关系早已相当紧张,随时都可能爆发出一场大战。而这一次次的战端,都被兰子烈悄悄地化解了,但他化解不了我们之间的仇恨。现在,我最想办的事情,就是叫她们出丑。我承认这种心理很龌龊,很阴暗,但它确实存在。
“你很快就十八岁了,不能一直这么荒废下去的。要知道,用知识武装起来的人才最有力量。”
“笑话。怎么叫荒废、怎么又叫不荒废呢?知识越多越反动。越是读书求知,便越是接近犯罪。”这是我的理论,也是我所看到的现实。文革中那些自杀的、进疯人院的,哪个不是知识分子?哪个不是用知识武装起来的人?可哪个又有力量了呢?如果有力量,他们就不该自杀呀。
“这可是列宁说的。”
我伸了下舌头,幸亏周围没人,否则,又是一条罪状。我记得这话好像是培根说的。上学时,我抄了不少这类名言,可他却偏说是列宁语录。在这方面,我绝对不与任何人争论。我俩边走边吵,边吵边聊,一直闹到连队。到连队后,我急忙跑去看狗打架了。这一天我俩没少吵架,可也没少聊天。兰子总说平安是福。一个对平安、对福,有特殊理解的人,一定遭遇过祸的荼毒。一想到这里,我情绪终于平静下来。他的心永远也狠不起来,永远不肯让别人吃亏。因此,他也就永远成不了气候。这个年头,不是为他这种人预备的。现在讲的是斗争哲学,不是你吃了我,就是我吃了你的哲学。人们总是以成败论英雄的,绝对不管你心地善良不善良。
进入冬季以后,西双版纳仍然没下一点雪,气温反倒有些回升,至少,比雨季时还要暖和些。老金说,这里的冬天无雪、无风、无霜、无雨,是一年里最好的季节,所以,才最适合种植橡胶;所以,我们就得大面积地砍伐原始森林。
“怎么才叫大呢?难道现在的面积还不够大吗?”我故意这么问他。
“差得远呢,小鬼。全国就云南这么一个有发展前途的橡胶基地,我们就是把所有的原始森林统统砍光、烧光,一点短期作物都不种,也不够国家用的,它是我们国计民生的基础。”连长郑重其事地给我上起课来。
“如果把一个国家比作一个人的话,钢铁是它的筋骨,石油是它的血液,橡胶则是它的双腿。这么说对吗?”这是李忠实做报告时讲的话,我毫不犹豫地引用出来,觉得此话似乎也很在理。
“对,你说得很对,比喻也很恰当。小小年纪,能有这样的认识,不简单啊。”连长夸我。
“可那些原始森林呢?”
“统统砍掉!”老金思忖了片刻,极快地转移了话题。“芽,很快上海知青就要下来了,今后你们就是老职工了。要自觉改造思想,生产上要主动地向老工人、老知青学习,给新工人带个好头。另外,新职工一到,连里的工作肯定会更忙更乱,到那时对你们这些老的,我可能就照顾不过来了。但是,你一定要懂得自己照顾自己,注意安全。千万别生病,在这地方病不起。”连长的话,句句都是肺腑之言,我点点头。“……不能谈恋爱。”我不禁心头一沉,脸上火辣辣的。“我要对你们家大人负责,有个交待。”这简直是匪夷所思,说的是哪儿跟哪儿啊!“你哥哥姐姐经常给我写信。每封信上都再三托付,让我多关心你。说你太小,不懂事,性子又直……”
天哪!我怎么不知道会有这种事情?我哥哥姐姐也太闲得难受了。可他们就是闲得再难受,也不该万里迢迢地给连长写信呀,亏他们想得出来!
“他们还说些啥?”
“主要……也就这些吧。还说,你年龄太小,不能谈恋爱。”
“谁说我谈恋爱了?我根本就没谈!我连自己都不爱,还能爱上别人吗?您可真是高估我了。”
“说是扎根边疆,可不能全扎根的,你们早晚得回去。”
“回哪儿去?”
“自然是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呀。”
“连长,这可不是你会上的调子。”
“丫头,咱们现在是私下里谈心,就说心里话。你家既然把你托付给我,我就得对你负责到底。有人反映说,你和兰子烈过从甚密。”说着说着,老金严肃起来,看了我一眼。那种居高临下的眼神,简直叫我无地自容。
“什么叫过从甚密?我俩是一个班的,这里干活儿又讲分组作战,王国侠又老把我和兰子烈分到一起。我想和他疏远,可疏远得了吗?”
“子烈是个正派人,这我知道。他表现好,干活儿踏实,这我也知道。你俩每次都能完成任务,有多一半是他干的,这我更知道。可兰子烈是个犯过错误的人。教导员早就提醒过我们,说他犯的错误可太不一般了。要搁五七年那阵儿,非蹲大狱不可。”老金不温不火,不左不右,句句都是大实话。可这样的大实话,让我无法接受。
“交朋友还得查档案?”我这么跟领导较劲。
“当然得查档案了,这是你一辈子的大事!”
“连长,我也跟您说句实在话,不管档案里写些什么,他都是冤枉的。我觉得……他是个好人。”
“政治上的事情,那是说不清的!是好是坏,档案上写一笔,就能跟你一辈子。更何况,他档案里记下的,绝对不止一笔呢!”
“这事……您也告诉我们家里啦?”
“没有,也不能讲。讲了,只能让他们干着急。”老金安慰我,我总算松了一口气。“但是,你以后要少和他来往,更不许谈恋爱。否则,我把他调出你们一班去!”老金玩真的了,吐沫星子已经喷到了我的脸上。
“阿虹和大李一来就打得火热。钱福禄和小郭天天混在一起,同吃、同玩、同劳动,就差同睡了,你怎么全不管?”我决不示弱。和她俩比起来,我觉得自己太清白无辜了。
“我管得过来吗?你们知青,哪个不是这样?”
“那--你就有工夫管我?”
“因为你是真的,他们是得乐且乐。钱福禄已经换了一个,有可能再换一个。我是连长,不是家长,不可能把你们按性别管理起来,就像你们北京的男校、女校那样。”没想到老金这么忙,心里头居然什么都清楚。我不想再跟他争了,毕竟,他是为我好。
“连长,您放心吧,我不会和兰子烈谈恋爱的。我跟他好是真的,但不是谈恋爱。我不嫌他政治上有问题,可我得回北京去。我们之间有距离,这距离一直都保持得好好的,谁也不敢逾越。”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不肯承认自己已经掉进情网里。不但不能对老金认这个账,就连对自己,也不肯认这个账。如果我还想回北京的话,就得把自己坚守得好好的,不能走错一点。家里每封信中,都反复叮咛此事,看我看得比修道院里的嬷嬷都紧。而我和子烈过去是一片雾,将来还是一片雾。我俩在雾里跑来跑去,玩捉迷藏,看不见自己,也认不清对方,如果能有点太阳就好了。
“您不要信他档案里的那些坏话,全是无限上纲,不实之词。”
“信不信不由我。我倒是乐意你们每个人的档案里全都清清白白的,可这能办得到吗?白纸黑字,他那结论是军宣队下的,谁敢给他改?”
我知道老金有老金的思维方法。不能要求一个当连长的,跟我一个模式地考虑问题。
“……但我重在表现,尤其重在他现在的表现。他活儿干得好,可我不能表扬他,也不能提拔他。但我心里知道他是个好青年。如果将来有机会的话,我会把我对他的认识写进档案里去的。”说罢,老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