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最后的绿岛
5372000000014

第14章

我有些感动。这些话似乎全都说进了我的心坎里,也真想当面替子烈说声谢谢。老金不温不火,不左不右,心里老是那么有数。连里背后骂他的人很多,但我知道他是个好人,是个实实在在的好领导,可我不便为子烈的事谢他。名不正,则言不顺。不该说的话,一句也不能多说,说了就犯错误。然而,我却不能不常想着子烈。前两天,不知他从哪里搞到一本《平面几何》,非让我看书做题,直到把每道习题做完为止。休息时不再闲聊,他讲题,我听着,想不听都不行。

在山上休息时,我心中常有些美景,朴素、安静、独立、悠长,能像浮云那样来去没有痕迹。换句话说,除了他那特殊的身份外,我什么都能明白。可就是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会这么傻,为什么会这么较劲?仅仅是为了跟谁争个理儿,就把自己争进了小黑屋。跟谁?这个谁甚至不是哪个人,而是一种思潮,一种势力,一种顺流而下的洪水猛兽。你跟洪水猛兽有啥理好讲呢?然而,我俩从不辩论这个。在这方面他很迟笨,连老胖子的那点机灵劲都没有,所以,才使自己掉进了旋涡里。

我理想中的男人,不一定很美,但一定要高大;不一定风度翩翩,但一定要有气质;不一定很会办事、很会做人,但一定要厚道、负责任;不一定高傲自负,但一定不容易被压垮。这些,子烈全都具备。然而,我却不能和他谈恋爱。我妈来信常说,在这里,谈恋爱是害人害已的事情。为了不害人也不害已,我只能把自己坚守得好好的,任何形式的接触都没有,甚至连手都不敢碰一下。有时,山很陡,我想让他拉我一把。这在老文是很自然的事情,他能很自然的把手伸给我,就像牵着文芸那样。而兰子烈却从不。他把砍刀递给我,让我揪着刀把往上爬。

“你就不怕我出危险?”有一次我问他。

“我看着呢,你出不了危险。”他微微一笑。在这微笑中,我们不约而同地定下一个契约,他对我再好,我再需要他,我们也只能是一般朋友,好得不能再往前逾越一步的一般朋友。我只有在晚上,躺在竹床上的时候,才敢做一些非分之想。夜已经很深,四周寂静之极。我知道在篾笆墙的那面,子烈已经睡下。他白天累,容易入睡,倒下就着。他会做梦吗?梦见些什么?我和他在正常情况下,是无论如何都要结成一体的伴侣。可现在这个想法,却只能是一种奢望,一个梦想。

不必一定能够怎样。只要两个人的呼吸,能一致地在一个梦境里,在一条小溪上,在一片森林中,在一束阳光下,这就够了。两颗心相对微笑,这于我而言,就已经很知足了。

星期天全天放假,我和子烈、铁骏一块儿去找夏雨航。出乎意料的是,他比上回见面时反倒胖了些,人也精神了些,就连脸上都露出了健康的颜色。这三人里,他只认识我,所以,只朝我点了下头,算是招呼过了。

“你现在身体还好吧?活儿累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还好。苗圃班的活儿,能累到哪儿去?”

“又开过会吗?”

“没有。”这下我放心了。这里的批斗会吸骨敲髓,能让人少活十年。

“介绍一下吧,这二位也是北京知青,他叫兰子烈。”子烈伸出手来,想和他握一下,却被夏雨航拒绝了。“这位叫杨铁骏,他是北京林学院杨教授的儿子。按我们当时的分配政策,本不该上山下乡的。就为了找你,才来到云南。他来西双版纳,全是为了找你呀!”

夏雨航仍不说什么,没显出激动或高兴的样子。他曾经在真正的监狱里生活了两年,尔后,又在这农场监督劳改了三年,早已衰弱不堪,精神麻木了。也幸亏他精神麻木了,否则,活下来该是多么艰难!听说,他曾几次晕倒在地里,得过疟疾,发冷发热。但无法住院治疗,只能拖着。严重时,他们就给他吃两片奎宁或安乃近。他的病虽然来得吓人,但抵抗力却很强,几天后,便又能下地干活儿了。没人关心他这病是如何治疗,如何痊愈的。而此刻站在我们面前的老夏,虽则是一个瘦弱的人,但也是一个健康的人,很平静,也很忍耐。

“您……还记得杨教授吗?”

“记得的。”他若有所思地答道,仿佛在回忆多年前的一位故人。

“他一直关心你。你的那本书,杨教授虽然不同意发表,但已经译成了英文,也许有一天,这本书还是会出版的。”我安慰他。我们来这里,不就是为了安慰他吗?

“出版了又有何用?最后的一片热带雨林……没有了。”他说的还是那句话,想的还是原始森林。

“你说的那片森林还在,今年一点也没开荒。现有的胶林已经够我们忙了,再开些新的,非乱了套不可。甭说种橡胶、种庄稼,就算种棵狗尾巴草,也长不顺溜。”听到这话,老夏终于笑了。他明知道这是云山雾罩,却还是乐意听。

“他俩,早就想来看你了……”

“你们还是少来为好,我是个犯人。”

“老文,你还记得吧?已经解放了,调到新建营当营长,前两天刚刚回来过。想把你借走,李忠实坚决不答应。”我觉得这样说,是一定能给老夏带来些希望的。

“如果不能解决根本问题,我个人在哪儿,挨斗不挨斗,受苦不受苦,又有什么关系?”得,万变不离其宗。无论什么样的话题,都能使他想到那片原始森林上。

“可老文,他是关心你的呀!”我几乎按捺不住地喊了出来。不明白究竟是为了什么,他和老文的友谊就荡然无存了呢?老文并没有忘记他。当他能够出来做事的时候,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帮老夏脱离苦海。而老夏,他为什么就不明白,不领情呢?

“他既然已经解放了,有权了,你劝劝他,让他多关心关心值得他关心的事情。我的事,不值得他放在心上。”

夏雨航仍然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另外两个也没词儿,比我还木。和我们头一次谈话时相比,他改变了许多,也冷漠了许多。这个人太求完美了,反而让人无法理解。宁折不弯是他的本能。其实,他又何妨不可以改变一点呢?对于每一个人来说,外界的压力要尽可能承受。实在承受不了时,不妨弯曲一下,这样就不容易被压垮。弯曲不是倒下和毁灭,它是生存的另一门艺术。飞机草就总能弯曲求存,所以,它比谁都生机勃勃,繁荣茂盛。

“当人类把天然林中的第一棵大树砍倒在地时,文明宣告开始。当最后一棵树被砍倒在地时,文明便宣告结束。”他侃侃而谈,仿佛一次庄严的讲演。“每当我在为那些轰然倒地的大树心痛生悸的同时,想到的是我们人类的未来。我们正用自己的一双手,毁掉我们自己的未来。和这个罪过相比,其它的罪恶,统统不值得一谈。我们都知道地球是人类的母亲,我们从她那里获得了一切。当我们向她索取每一颗粮食,每一滴水,每一片绿叶,每一缕阳光时,本就应该有一种感恩的情怀。而实际上,我们并没有这种情怀。我们总是以理所当然的心态,贪婪地索取着所需要的一切,从来没有半点的羞愧和内疚。如果说,人类精心创造的文明,在某种程度上使自己的良知日益沦丧的话,那么,千百年以来,人类对自然界的这种麻木不仁,就是最大的悲哀了。谁该为人类的罪过忏悔,谁能为人类的行为负责?”说罢,他凝视着我们,不晓得我们听没听懂。一阵静谧之后,子烈终于站了出来,显然,他早已被这番话所深深打动。这些话并没有什么深奥的哲理,只要不是二杆子,都会同意他的观点。而现在呢?却只有夏雨航一个人做到,并且说出了。他不假思索,长啸而出,绝不考虑在这样做的时候,所要承担的后果。

“夏老师,我们不是学热带植物的,对大自然的了解也极其有限,但同意你的观点。现在,我们谁也无法保证这最后的绿岛不被毁掉。但是,我们总可以为它做点什么吧?”子烈终于开了口。

“我什么也做不了了。我活动的范围是三点一线:牢房、苗圃和厕所。敢多走出一步,就叫越狱。这里虽然没有机关枪端着,没有铁丝网架着,可对我这个犯人来说,仍然是监狱。”夏雨航说,子烈点点头。这样的处境,他或许早已经历过。“我就是豁出去一死,也做不了什么,我进不了原始森林了。”显然,进不了原始森林,是老夏生命中最大的遗憾!他不怕挨斗,不怕挨饿,甚至也不怕死。他所怕的是这片绿岛最后的消失和它消失之后再也不能留下什么。在我看来,那片森林不过是一些草木,一片林子,而在夏雨航眼里,却是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我不久……就会死的。”他脸上又恢复了那种绝望的漠然,甚至是冷酷。“我死不足惜,只有一件事情是让我死不瞑目的。”

“什么事?”我们异口同声地问。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老夏他虽然不会很快就死,但他如同临终嘱托似的,交代给我们一件事,这事情在他看来肯定是世界上最重要的。这是我心中的一点感觉,这直觉使我觉得沉甸甸的。

夏雨航仰望长天,脸上毫无表情。这时,不远处有一大片娇艳无比的野花正在绽放,每朵花儿都散发着浓郁的芳香。“应该采撷些珍贵的植物出来,做成标本。让以后的人们知道,大自然赋予人类的是什么。让人们知道,地球上曾经有过这样的一片热带雨林,它丰富得无以描述,却被我们给毁了……若干年后,这些热带雨林可能只剩下一些干涩枯燥的档案资料,却再也没有生动活泼、千姿百态、枝繁叶茂的形象了。现在,我们所能做的,就是把这些形象收集起来,留给以后……”

“这件事情我们来做。”他俩几乎同时做出了回答。

“走进原始森林很危险。”

“我们不怕。”

“迷了路,几天几夜都转不出来。你们又什么条件都没有,什么知识都不懂。”

“我们可以向你请教”

“那么,你们怎么才能开始工作呢?”

“我俩每周到你这里来一次。在你的指导下进入大森林,尽可能多地采集些植物出来。然后,再在你的帮助下制成标本……”问题当然没有这么简单。可这件事情他不交给他们,又能交待给谁呢?

“进原始森林危险,这工作本身更危险。你们考虑考虑……为此有可能丢了性命……”他又强调了一遍。他要让他们在知道了全部危险之后还不退缩,这,他才可以放心。

“我们不考虑,我们要做。”

“子烈,铁骏,你们想确切了,再回答我。要么义无反顾,别无他求,不怕牺牲地把这项工作承担到底;要么让这一切都随着我生命的消失而烟消云散。我知道,让你们接受一个需要以生命相投入的强硬指令,是不合理的。”

“夏老师,请相信我们。再困难,我们也会把这份工作承担到底的!”子烈庄严地做出了承诺。

“谢谢,谢谢,谢谢你们,我真是感激不尽了。”说完他笑了。这是一个胜利的笑,宽慰的笑,信任的笑。同时,他的眼神和他们的眼神接触了一下,并在这接触之中,便定下了一个契约,将这份收集资料的责任办了移交。于是,他脸上那种焦急的神情消失了,仿佛他们一经答应之后,他就一切都可以放心了。夏雨航的表现常常让人感到过于冷漠、严峻,甚至不近人情。但是,热带雨林不就是要靠着这种精神才能延续下去的吗?

“你们什么时候还能再来?”

“下礼拜吧,我们要做些进原始森林的准备工作。下次我们还来这里找你,你自己要保重身体。”

“我的身体没问题。”

“你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了……”

“有骨头就足够了。你们看,在这茫茫人海中,有几个是真正有自己骨头的人呢?你们走吧,下次来,直接找班长,我的想法经常和他谈。他虽然是个看守,却也懂得这件事情的重要。”

就这样,我们分了手。老夏仍然去苗圃地干活儿,我们三个回自己的连队。

兰子烈总能碰上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做出些别人理解不了的意外之举,这一点和王征似有异曲同工之妙。一天已经很晚了,还不见他回来。老胖子找他吃饭,找来找去不见人,于是便问我,看见兰子烈没有?我说没看见。正着急呢,他自己从山上跑了下来,还背着个老太太,气喘吁吁,浑身湿透,简直就是从山上一口气跑下来的,直接跑进医务室。当时,周孟雄正在吃晚饭。一看有病人进来,小周立即放下饭碗,打开药箱。

“你在哪儿捡了这个老太太?”小周问,显得颇有些不耐烦。

“在山上。我发现时,老人家已经倒地上了。周围没有野兽的足迹,也没有外伤,因此可以判断是病倒的。然后,便马不停蹄地把她从山上背到了你这里。”兰子烈简单地叙述了事情的经过。周孟雄开始看瞳孔,量血压,听脉搏……折腾了一溜够后,还不见老太太苏醒。

“你估计是什么病?”子烈有些急了。

“这无法估计。我从来没给少数民族看过病,她又一言不发,让我根据什么估计?”小周振振有词,眉宇间更有些不耐烦了。随即,他开始用银针扎人中。不一会儿,老太太终于有了知觉,睁开眼睛,死而复生了。但没人懂拉祜语。不论老人家说什么,我们也听不懂。她说话本来就有气无力,再加上满脸的痛苦与焦急,给人的感觉则更加可怕。她用手指了指肚子,小周搬起她的一条腿,老太太立刻痛得大叫起来。

“是盲肠炎,我估计是急性阑尾炎。”小周说,这是他下的第一个诊断。

“你能动手术吗?”子烈再问。

“不能。我能在这卫生室里给人开肚子吗?”小周说的是实情了。子烈只得重新背起老太太来,又准备走。

“你又到哪儿去?傻瓜。”我急了,真怕他再生出什么幺蛾子来。治病救人是医生的职责,不管小周赤脚不赤脚,他都有义务把老太太照顾到底。

“到卫生院去,我们没时间再耽搁了。”

“你就不能喘口气,歇会儿吗?”

“再喘气就该肠穿孔了。”就这样,他背着老太太,饿着肚子,又走了七里路。我们全都跟着,也都知道他累,可就是没人敢帮他一把。因为我们都怕那人不人、鬼不鬼的形象,更怕传染麻疯病。到营部一检查,果然是急性盲肠炎。所幸的是没粘连、没穿孔,熊医生只用了一个小时,就把手术做完了。

“幸亏你们送来得及时。否则,老太太非死不可。”熊医生说。

顿时,我们都哑口无言了。死,那应该是多么遥远的事情啊!可在这里,因无医无药,活活病死的少数民族,真是不计其数。正在这时,老太太被人推了出来,冲子烈一笑。月明星稀,树影婆娑,这一笑,使她更加像鬼。

第二天,子烈又去了营部卫生院。一连去了好几次,直到拆线,直到痊愈,直到送老太太回家。看他忙上忙下的这股折腾劲,我没法不嫉妒。一天开会之前,老金在全连人面前第一次表扬了兰子烈,说他对少数民族实行了革命的人道主义,就这么一句话。

“救人时,你背的,是哪条毛主席语录?”钱福禄这么打趣他。

“我没背语录,就是急。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能不急吗?”子烈答。

“没背语录,你就能有英雄般的壮举?”沈虹立刻答了腔。她俩使起坏来,总能像双簧演员那样,配合默契、珠联璧合。我听出来了,她们是想当众给兰子烈上纲,谁叫他反应迟钝,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瞎说呢?

“子烈不用背,毛泽东思想已经溶化在血液中了。人,只要有这点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我张嘴就来。说过之后细细一想,反倒觉得这段语录用得再贴切不过。

老韩私下里就曾对我说过:“子烈是个大好人,是个有菩萨心肠的大好人。这年头,这种事,除了观世音菩萨,还有谁能做得出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