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最后的绿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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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可她确确实实,是我们每一个人的。爱祖国,爱自然,爱这个世界,是我们每个人起码应该具备的品德。我们常常把祖国比成母亲。我们爱妈妈,不是因为她风情万种,腰缠万贯,只为她是妈妈。她贫穷病弱,甚至残疾,我们还是爱她。这种爱是与生俱来,毫无条件的。国家是因为可爱才爱的么?不是。她可爱与否,我都要爱,因为这是我的祖国。我们不能等别人把她治理好了,才去爱……”

“爱国,就必须去死吗?”

“不见得人人都得做出牺牲。但眼下,总得有人为它做出牺牲的。”

“可为什么非得你去牺牲呢?”

“因为这是我的责任”。

“你把牺牲当成了责任?”

“是的。从公判会上下来以后,我想了很多,也想了很深,这是我必须严肃考虑的一件事情,不能因为爱你而放弃责任。具体说……”

“是抢救原始森林的责任吗?”

“是的。我一定要把这里的情况反映给周总理。他是一国的总理,他应该了解。只有他亲自出面制止,雨林才有希望保住。芽,求你了,在这件事上别拦我,我意已决。我珍爱生命。人的生命,应该是一件完整无缺的精品。人与动物最大的区别是我们可以具备高贵的品质。当一只狗为一块骨头而狂吠不止的时候,人可以为了高尚的目标放弃个人利益,而英勇赴死。我们因美好的事物而快乐,因丑陋的事物而愤慨和斗争。假如这一切都不存在了,人和动物又有何区别?生命又有什么意义和价值呢?”

听他这么说时,我总有一种不很真实的感觉。明知他说的是心里话,而我却难以理解。

“可就算你牺牲了,总理也很难知道这里的情况啊。现在全国都是乱糟糟的。他自身难保,哪儿有精力关心到我们这里呢?这封信很可能毫无效果,而你却要为此送命,这值吗?”

“我当然不会莽撞从事,总会有办法的。”

“那你还会死吗?”

让我耿耿于心的是子烈的安全。冯宝康的死,使我受到了太大的震撼。我第一次发现,死,离我们并不遥远。我的准则是:该奋斗时努力奋斗,该爱国时尽量爱国,而这一切,都必须以能保存下自己为前提。全国有几亿人,生命对谁都是一次性的,凭什么偏要让子烈去做这种牺牲呢?

“傻丫头,我们每个人都会死的。这个世界上,强者死亡的概率远比弱者要高得多。”

“你说,你是强者?”

“这不用怀疑。”

“强者就应该按强者的原则办事。弱肉强食、优胜劣汰。在恶劣的条件下能活下来的,才是强者。”

“这是动物界的原则,不是人类的。芽,真要有那么一天,你一定要好好地生活下去,奋斗下去。我会来看你的,看你的家庭,看你的孩子……如果真是这样,我真想现在就好好地再拥抱你一次……你别瞪眼,听我把话讲完。那时候,你可能已经是绿叶成荫子满枝了。我还会去拜访你。不用招待,你不可能去招待一个灵魂哪!”

刹那之间,一切都安静下来。尔后,我一下子扑进他的怀里,大放悲声。

“小姑娘……”

憋了这么多天,他想说的话实在是太多了。而我心中却只有一种苦到极致的麻木。子烈的声音里,反而是温柔之中带着轻快的。

“当你玩耍的时候,我就在那流动的风中;当你在塘里游泳的时候,我就在你游泳的水中;当你在胶林里散步的时候,我就在那绿色的林带里。我会无所不在。在茅草房里,在大山上,在北回归线的月光下,在你跳动的心中……”

“傻瓜,醒醒。求你、求求你了……不要再说这些疯话了,好不好?”

“我是老了,衰了。但我没傻,更没疯。我始终记得我俩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就连你那天穿的衣服,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你穿着一件粉红色的衬衫,一条银灰色的裤子,脚下是一双乳白色的皮凉鞋。我之所以记得这样清楚,是因为当初,在营部私牢里,觉得无聊的时候,就一遍又一遍地把这些愉快的经历一一温习起来,仿佛一幅幅图画在我眼前映过似的。”

突然之间,我觉得自己也有满肚子话要对他说,我就是特意跑来向他诉说一切的。我不要听他说什么死呀,责任呀,牺牲呀,我要他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活着!虽然眼前还有难处,可这些困难不是不可以改变,不可以克服的!我不要他再忍下去。我要他们给他平反,还他一个清白之身,和我一块儿回北京去!我要去见他的妈妈,他也应该见见我妈。他说过就叫妈妈。既然如此,我们还说那些丧气话干吗?我当然不是什么强者,甚至不如大胖,连一件衣服都没给他洗过。可我是柳春芽呀!我是他心中唯一的牵挂。当这块土地容不下他时,我的心能容下他;当这块土地不能把他举起来时,我的力量能把他举起来。我为什么不拦住这些疯话,让他心里也充满阳光呢?

“你的这些想法是不能强加于人的。子烈,你不能因为冯宝康的死,就把自己也想得那么悲惨。实际上,我们的情况正在好转,你的威信越来越高。李忠实根据你的表现,很快就会给你改变性质了。你想想看,经过了那么多的磨难,我们若能一块儿回北京去,该有多好!这些年来,我们天天想的、盼的,不就是这一天吗?”我把头又贴在他胸口上了。“以后,我们不要再管天下的事情,好不好?”

“你又说孩子话了。”

他看着我,笑了笑,这笑一点也不勉强。其实,我说的哪里是什么孩子话呢?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是过去的提法。可现如今,讲的是无产阶级专政。在这个大前提下,又有哪一个匹夫能够改变国家的命运呢?

“你放心,再难,我也不会自己去找死的。为了你,为了那片林子,为了这个美好的世界,我必须好好活下去。”

“你说话算数?”

“保证算数。”

他拉住我的手,终于露出了一个豁达而满足的微笑。一个人克服了巨大的困难,或者突然觉得那个折磨了他许久的痛苦消失了以后,就会有这样的微笑。

“也许,我们都能活到一百岁呢。从科学的角度讲,一个人的生命还可以更长些,我愿意这是真的。我想,这个世界总的来说,还是好的。你看,挨了那么多打,我的健康状况居然很好,周围的一切,也都令我愉快。现在就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加倍珍惜生命,热爱生命的。”

我也笑了。这是这些天来第一次笑。只要他心里亮堂,我心里自然是阳光一片。我相信,在他的全部思想中,始终贯穿着一条清新的、潜流般的深刻信念,那就是一切都会变好,生活早晚会表现出来。这个前瞻性的乐观思想,使他能坦然面对任何不幸与悲哀。无论身处何地,都能看到美好光明的一面。毕竟,他为之奋斗的,并非是这一时一事的现实,也不是一时一事的胜负,而是一种以不朽的言辞所表达的不朽的信念。想明白这一切后,我终于放心了。兰子他一定会振作起来,好好生活的。为了这份不朽的信念,他也应该好好地活下去。

“黑夜终会过去……”我说。

他的神色陡然又变得恍惚起来,仿佛又回到了一条暗流里。幸好,他坚强乐观的素养,使他又迅速找回了自己。

“黎明终将来临。”他说,有一种重返人间的感觉。在这个暖洋洋的,一切都充满生机的夜晚,天空中弥漫着湿润的空气,混合着青草和鲜花的馨香。

“当黎明来临之时,兰子,我们就结婚吧。”我再一次扑进他的怀里。

仿佛鬼使神差一样,我偷了只鸡。今生今世,连想都没想过的事情,连做梦都梦不出来的事情,居然让我给做出来了。没人相信我会偷东西,我也没把这种行为想成是偷,可事实上,还就是偷了。你无法用别的词汇来给它定义。

一天,我病假在家,一只母鸡进了屋。我随手抓了把米扔在地上,趁母鸡吃米之时,牢牢地把它捉住。手起刀落,母鸡一命呜呼。随即,我赶快找了块布把鸡包好,打扫现场,不留痕迹。做完这一切之后,我去了营部。半小时后,便到了刘秋芬家里。她问我,这鸡是哪儿来的?我说,是拿衣服换的,一件毛背心换了这只鸡。她认为不值。我说,能吃到嘴里就值。这年月,还有什么能比进口的东西更主贵,更有价值呢?我这么说时,绝对做到了脸不变色、心不跳,像江姐似的。

“你这么急匆匆地赶来营部,就是为请我吃鸡?”刘秋芬显得莫名其妙。

“当然不是请你,你不缺。你们营部伙食这么好,还会馋一只鸡吗?”

“那请谁?”

“子烈。”

“你这丫头啊,做事一向神出鬼没。你请他吃鸡,何必非跑七八里路,到营部来馋我呢?”

“谁叫你这里一应俱全呢。要不,你也尝尝?”

我实在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了。嘴上虽说让她尝,心里却紧张得不得了。巴不得赶快做好,赶快走人呢。就这样,边烧火边聊天,鸡很快就炖熟了。刘秋芬,多亮堂的女人啊!一看我那眼神,便立即猜到了我的心事。

“不尝了。我知道你那心思,恨不得立马走人呢。走吧,剩下的摊儿我收拾。让子烈好好吃一顿,是我们大家的心愿。”

我没再客气,提着一锅炖得烘烂烘烂的母鸡,高高兴兴地走了。

一路上什么都不想,只想着兰子吃鸡时的那份贪婪相。他很久没吃过什么好东西了,连队的伙食天天如此。有青菜吃时,是茄子、南瓜;没青菜吃时,便只好喝盐巴汤。营部的米干铺,偶尔,也会杀一两头猪。每到营部杀猪时,就是再忙,我也会及时赶到现场。吃上几碗肉末米干的,这,是我最大的享受。可兰子不比我们,他很少到营部去。因此,这难得的享受也与他无缘了。

我进连队时,他们刚好收工回来。连敲了三下篾笆墙,把兰子约到了橡胶林里。

“又出什么事了?”他问得又急又硬。好像没事,他就可以不来似的。

我一屁股坐在草地上,一脸得意之色。之后,仿佛变魔术似的,拿出锅来,揭开锅盖,一锅烧得又香又烂的母鸡,立即呈现在子烈的面前,他眼睛顿时一亮。

“你这鬼,简直就快赶上《天方夜谭》里的神灯了。想什么,来什么。坦白交代,你怎么知道,我现在最想的,就是吃鸡?”他确实高兴了,高兴得简直手舞足蹈。

“还不明白吗?我就是你肚里的虫。想什么,能瞒得过我?”

“你自己吃……”

“傻瓜,就是给你炖的。我自己吃,还用得着端到这儿来吗?快吃吧,还热着呢。”

就这样,这天傍晚,我俩就像过节一样,在林子里,摆下了我们唯一的一次野宴。虽然没有第二道菜,可这鸡的香味已足以使我们吃得津津有味,乐不思蜀,就像在北京吃大餐一样了。他虽然憔悴得仍像柴杆一般,眼睛里却流露出异样的光彩,这叫我不由得诧异起来。一直以来,我认为他不像我,不会馋的。无论怎么喝盐巴汤,他也不在乎。没想到吃起好东西来,他竟会这般高兴,高兴得几乎就像个孩子。这时,偌大的林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他匆匆地吃着,顾不上说话。每吃完一口,便有一种异样的满足,而且,脸上已经泛起了好看的红色。我不说话,只管憨笑,看着他吃。一只鸟儿从头顶上飞过,发出了阵阵清脆的鸣叫。突然,他停住了。听着这唱歌似的鸟叫声,竟有些恍惚了。不敢相信,灾难曾经扫荡过他自己;不敢相信,他曾经饥饿得吃过猪食;不敢相信,不久以前,他曾经站在人头攒动的会场上,被人一次次地抽皮鞭。

“芽,有时……真觉得生活就像一场梦啊。”

他靠在树干上,仰面看天。这时,在西方的天际,现出了一抹极其淡雅极其柔和的晚霞。晚霞不是夕阳,但它占据着夕阳坠落后的苍穹。这美丽的景象使他叹为观止。并且非常奇怪,天空怎么会这么美?怎么会有这种淡淡的金光呢?渐渐地,渐渐地,他才想到,这是一天的即将结束。

“生活可比梦精彩。它精彩的程度是任何诗歌、小说都不能比拟的。”我说。

此时此刻此地此景,我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并且不知所云地胡说起来。子烈依然沉浸在安详与宁静中,脸上的表情是何等的满足与踏实!

“世界并不完美。但这个不完美的世界,却更有吸引力。我们怀着一腔莫名其妙的心情认下了它……”

“芽,你将来肯定能当作家的。”他眼睛已经放出了亮光,几乎就快眯成一条缝儿了。

“当作家写什么?”

“当然写我们现在的生活,就写我们现在的生活吧。应该让以后的人们知道,有这样一群人,曾经过过这样的日子,并且有过这样的追求和奋斗。他们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当事过境迁后,可能已不被人们所理解,但人们应该了解这段历史。只有写出来,人们才有可能了解。”

说时,他又有些伤感了。我则大笑起来。一只母鸡早已被我们消灭得一干二净,就连汤都喝光了。

“没想到,我还能吃上这么好吃的东西,真是一次意外的惊喜!”

这番话说得我心里反而难过起来。我只道他是个坚强的人,是个苦行的修士,是个能把盐巴汤喝出肉汤味来的禁欲主义者。可万没想到,他也是馋的,他的馋甚至不亚于我。

“这全怪我。如果我是个细心的人,早就应该……”

“不说了。刚才还高高兴兴的,说这些扫兴话干吗?”

我突然记起了七0年国庆节的那次会餐,那似乎是很遥远的事情了。两年多过去了,在这两年中,那个见人只会笑的傻丫头已经溜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悔恨交加的女人。她眼睛里老会流露出饥饿与仇恨的光,连一个子儿都是要算计的。许多事情,都得我亲自动手。我会杀鸡,还会偷鸡。一想到偷,立刻,脸上便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烧得非常难受。

“你今天……好像有点特别,对不对?”他话说得不紧不慢,好像没带什么情绪。

“怎么特别了?人家今天高兴,这你也管?”我甜甜地一笑,分明是向他讨好。脸更红了,又跟从前做小姑娘时那么顽皮了。

“你脸红什么?”

“精神焕发”。

“怎么又白了?”

“防冷涂的蜡。”

这是《智取威虎山》里的戏词,是土匪们接头时的暗语。没想到现在说出来,倒也蛮对路的。突然,兰子的脸变冷了。似乎每一条皱纹里都饱含着怀疑,活像一头死心眼儿的倔驴。

“咱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刚从北京来云南。白里透红,红里透粉,娇娇嫩嫩,颇像个洋娃娃。”

“去你的吧,有十七八岁的洋娃娃吗?”我反嗔作喜,希望事情能很快过去。

“第一次谈话,你就把我问了个底儿掉。那时候的芽很好,热情典雅,生机勃勃中自有一种振奋人心的优美气质。”

“那现在呢?”

“现在我们都变了。”

他不说了,静静地坐着,仿佛梦游一般。这时,林子里已经非常安静了。好像热闹的戏剧突然停下,台前的幕布突然放下来,台顶的灯光突然熄灭,台下的观众突然不见了。只有这个身心疲惫的演员,独自留在舞台上,无所适从。

“傻瓜,以后有机会,我还会给你炖鸡吃。”我只想打破沉闷,让他重新高兴起来。

“这鸡是哪儿来的?”他突然直逼问题的核心了。而我却张口结舌,根本答不出来。

“是拿东西换的?”他目光咄咄逼人,口气也咄咄逼人。

“那是老工人给的?”他穷追不舍,毫不放松。但是,我不能骗他。第一,他不容易糊弄。第二,他很敏感。如果连我都欺骗了他,那么,在这个世界上,让他还敢相信谁呢?

“芽,总不能是你自己养只鸡吧?一看表情,我就知道今天你准有事情瞒着我。”兰子一向是好说话的,而今天例外。我更加不安了。想欺骗他,还真不容易。不能说偷,不能当贼。刚刚吃完那么好的一顿饭,不能让他光火,更不能让他瞧不起我。坐了不知多久,主意换了不知多少个,我真是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了。

“其实……”我确实不好意思启齿,紧张得就快透不过气了。

“你瞧着我。”他口气虽然很平静,而目光却已经冷了。“无论干什么事,也不许瞒我。你还没学会撒谎呢。”他显得益发顽固不化了。

“傻瓜,你知道,有时我做事不过脑子,会突发奇想地办出些蠢事来。这不能怨我,我做不了自己的主。你可千万别认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