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最后的绿岛
5372000000056

第56章

这家伙热情得简直没法推辞。没法推辞,也坚决推辞。我知道子烈不便在这里久留,尤其不能再到师部去。可结果,我俩还是被姓安的像绑票似的,拽到了师部。一进师部大门,我心情顿时沉重起来,真怕再碰上宋天亮。还好,一个熟人没遇上,平平安安,到了他们宿舍。一进宿舍门,安崇宇端起碗来就去打饭。

“我们吃过了。”我连忙解释。

“一会儿,我叫几个北京人过来,一块儿在这里聚餐。你俩休想逃掉。小刚,我把这二位交给你了。丢了,你负责。”说罢,他匆匆地走了。小刚和我聊起天来。

“我也是创作组的,叫郭小刚。北大附中六六届高中毕业生。要不是文化大革命,我早该北京大学毕业了。听说,你们是二团一营的?认识兰子烈吗?”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使我有些胆战心惊。

“认识。怎么啦?”我故意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来,反问道。

“你也认识他?”郭小刚转过身来,竟这样问子烈。子烈一愣,没有马上回答,岂止是认识!

“我和他从没见过面。但早已久仰大名,如雷贯耳。”郭小刚神气十足地说,活像个走江湖的。

“他--可是个被划成敌我矛盾的反革命。”我一语道破实情。

“正是因为当了反革命,所以,才有故事可说呢。听说,那是个绝对的硬汉,真正的阳刚之美。就连受苦受难,都是饱满的形体在那里受罪。让人佩服得不得了。”

我和兰子立即对了一下眼神,有点晕菜。

“我必得好好采访他一次,好为将来的创作,积累素材。小柳,告诉你,这可是过了这村没这店的事。”

“你想写他?”我发现郭小刚十分健谈,尤其在这类话题上。他对反革命,似乎有一种格外的崇敬。

“一定得写,必须得写。就算现在不写,将来也一定得写。不写,就对不起这个时代。”郭小刚信誓旦旦,好像他将来一定能成为一个大作家似的。

“写他怎么犯罪?怎么挨整?怎么改造的?”我故意这么问。

“错!写他怎么是条好汉,梆梆硬的好汉,不折不扣的好汉。就因为出了个兰子烈,咱们北京人脸上才有了光彩。证明在这些革命左派之外,还有另一种人。”他口若悬河地讲了起来,显得更加亢奋。

“你这么写,没人敢发表。”我万没想到,同一件事情,到了这些未来作家的嘴里,竟然有了截然不同的说法。但我不与他讨论这个,只为这种说法而暗自惊喜,并盼着他能继续说下去。

“当然了,我也没指望着,现在就能发表啊。但是我坚信,这么好的素材,早晚,会有它问世的一天。”

“你怎么知道他是好汉的?是道听途说的吧?”我好奇地再问。生怕郭小刚戛然止住,不与我谈了。

“是道听途说。可这年头,只有道听途说的消息,才最可靠,这叫口碑。口口相传,你懂不懂?传得可多了,而且越传越神,越传越提气。说他坐老虎凳都没低头,就像江姐、许云峰那样。没低头我信,坐老虎凳我不信。再怎么说,我们这里,也不是白公馆、渣滓洞吧?你们女人呀,就是头发长、见识短。都是一营的,你怎么就没注意到他呢?要是我呀,早跟他八拜之交,结成金兰之好了。有这样的好汉当哥们,想想都光荣。”他居高临下地看了我一眼,我显得更加亢奋。

“你就不怕领导抓你的阶级斗争?”我这么跟他较劲。

“怕啥?做人,总该有些豪气的。”说着,郭小刚摆出了一个非常悲壮的姿势来。

“可他是个坏人呀!”我还较劲。

“这年头,坏人就是好人,连这都不懂?你简直太……”他气了,不乐意再搭理我。

“你也敢说,好人就是坏人吗?你们这些搞创作的,思想简直太混乱,一点阶级立场都没有,早晚得摔跟头。非得在政治上,碰它个头破血流不可。”我拿教导员训我的话训他,郭小刚立刻不理我了。正在这时,又进来一个人,也是北京知青。

“这俩,是二团一营的。居然说子烈是坏人,是我们大家的敌人。这位女士还振振有辞地要批子烈,和专案组一个腔调。革命左派,啥时候都有,说不清什么地方,就能冒出一个来。真是林大鸟多,北京人里,也是什么样的角色都有呀!”郭小刚指着我和兰子对另一个介绍,一脸的瞧不起。

“是吗?我过两天就到一营去,看看那反革命到底是个啥模样、啥来头。对他的争议太多。我只晓得一首曲子是他写的,谱得好极了,比一条大河都美。”另一个也精神抖擞地参与了我们的谈话。

“他可是为了给自己减罪才作的曲。”我又说。

“胡说!他何罪之有?这年头,最好定的就是罪名;最容易打的,就是反革命。听说,他还有个水葱似的小朋友,死心塌地,跟他好。别人怎么做工作,都无法拆散。全师最漂亮的女孩,而且还是个大家闺秀呢。”一听这话,我更来神了。

“谁说她是全师最漂亮的?要我说啊,撑死了,就是个一般人呗,而且还缺心眼。”

兰子暗暗看了我一眼,没想到我对自己能有如此评价。

“别的可能有水分,可死心塌地是事实。子烈也不是很不幸的。过去讲英雄救美女,现在是美女救英雄。要是有个漂亮姑娘追我,当反革命也值。”郭小刚越说越离谱,越说越羡慕,简直就要以身相试了。

“想试试吗?”兰子第一次开口讲话,他和我一样,也被议论蒙了。在下边,人们只有工夫议论他的罪行,议论他的表现;可在师部呢,人们却把他当英雄似的说着。这的确令我们吃惊不小。正在这时,安崇宇和另一个北京人终于把饭打了回来。

“子烈,你怎么也在这儿啊?”其中一个,一把抱住兰子,几乎惊叫起来。他把兰子抱得紧紧的,眼睛发着亮地看着他。太激动、太激动、太激动了!另外几个全都呆若木鸡,简直就像被人施了魔法一样,定格在原地,不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

“子烈,你能来,真是太好了。崇宇说,有两个朋友来此一聚,让我过来陪陪。可我做梦也没想到会是你呀!好兄弟,让我说什么好呢?”他简直欣喜若狂了。子烈也很冲动,他们拥抱得太紧,好半天,才透出一口气来。看到这场面,我感到有些惊心动魄。

“我也没想到……会到这里来,更没想到,能遇上你。闽东,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这真是人生一大幸啊。就好像睁着眼睛,做了一场春秋大梦。到现在,我还不敢相信呢。”兰子第一次说了这么多话。

云南这么大,北京人这么多,他们居然遇上了。就像中大彩那么罕见,叫谁能相信呢?可事实就摆在那里,又怎能不信?什么叫柳暗花明又一村呢?说的,一定就是这种情景吧。我、安崇宇、郭小刚、夏惊雷全都看着,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那股高兴劲,疯狂劲,自己也不由得激动起来。尤其我,是悲是喜,是骄傲是失落,早已全然不知,早已泪流满面,早已忘乎所以,几乎又跟从前做小姑娘时一样了。

“我就是兰子烈,”他终于平静下来,能正常讲话了。“那个……被你们议论了半天的反革命、倒霉虫。这,就是我的女朋友,死心塌地跟着我的柳春芽。不是什么大家闺秀,更不是全师的美人。你们看,她这个顽皮劲,有一点大家闺秀的痕迹么?”

大家全都哈哈大笑起来,我自己反倒有些难为情了。在众人面前,他居然能这样讲,讲得这么诙谐而又亲切,真是太让我感动了。这番话,是那样地深入我心,到了贴心贴肺的程度。

“我知道自己是个名人,但肯定是臭名远扬。我的罪名很多,到现在,还是敌我矛盾呢。如果你们哪个想立功的话,马上就可以把我抓到师部保卫处去。别的没有,一顿皮鞭是少不了的。”他稍稍抽了口气,别人都静候着。如果此刻,真有人想拿他立功的话,他会老老实实地跟着去,并且毫无责备之意的。他说着话,眼睛却看到另外的一件东西上,我知道他又老毛病重犯了。“你们说的,有一部分内容是真的,那就是我所受的苦,确实已经超出了一个人所能承受的限度。你们想过没有,当鞭子屡屡抽在身上时,是什么滋味?当狼牙铐铐在手上,完全不能动时,是什么滋味?当一个人为了活命,不得不咀嚼猪食时,又是什么滋味?我说我吃过猪食,恐怕你们难以相信,但这是真的,千真万确,而且是猪吃剩的。当时,我没有其它选择,为了能挺住拷打,就必须填饱肚子。居然有人想采访我?采访什么?就写这些东西吗?我能说的只有一句话,那就是我是个屡败屡战的人,但至今仍怀有希望,一个非常美好的希望……”

话说到这里,气氛已相当凝重了。一阵很长时间的寂静,就好像最精彩的音乐戛然而止。在这样的寂静无声里,反倒孕育着更多、更深刻的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激情。我看到在座的每一位,都流出了热泪。

“我和芽是真心相爱。不知你们是否真心相爱过?如果我们是朋友,就请尊重这份感情。谢谢诸位的盛情款待,我不适合在这里久留,我们走了。”

他拉起我的手就准备走,被大家死死拦住。他的声音是平静的自信的,其中具有某一种质地,以至于引起我许多隐隐约约的回忆来。

“我知道……你从山西来了云南,”闽东说。他们是同班同学。文革中,又在一个战斗队里待过。应该说,关系非常亲密。“我曾到处打听你的消息,可始终都没找到。直到你又出事了,才晓得,我们就在一个师里。那时候,真想见你一面呀。当年的战友四分五裂,到处飘零,大家都没混得很好。但谁也没你这么惨……”闽东是带着哭腔说到这一切的。

我听兰子讲过,有一次,闵东因政治观点不同,和对立面辩论,非常勇敢,非常善辩。但终因寡不敌众,被对方围攻暴打。就在这关键时刻,兰子带人冲进会场,解了闵东的围,而自己却被打伤住院,胳膊上被缝了六针。时至今日,他胳膊上还有伤疤呢。

“为什么没找呢?”我悄声问闽东。

闽东迟疑了片刻,说道:“我也常问自己这个问题。我曾多方面打听你的消息,也全打听到了,可就是不敢去看你。当时,你可能被关在小黑屋里。他们把你形容得比美蒋特务都可怕、都厉害,说你不光思想反动,仇恨社会主义,为了泄愤,竟然摔碎了主席像。深更半夜,在橡胶林里,强奸女知青……”

“你信?”兰子终于问了,他有权这么问!

“当然不信。可就是不敢再去看你。想当初,那股豪勇之气哪儿去了?那种激情哪儿去了?那信誓旦旦的承诺哪儿去了?你档案里的那些东西,实际上,是为我们大家背的。可至今,它还在折磨着你。有一次,我到你们一营办事,亲眼看了一台你的批斗会。作为师部下来的人,我也坐在主席台上,跟你咫尺相隔。你站在最前面,鞭子抽得‘忽忽’响。当时,你也许没看见我,而我,却把这场会从头看到了尾。你身上的血把衣服都湿透了。大会结束后,我本想去看看你,和你握一下手,帮你擦干净身上的血迹,咱们是铁哥们呀!可到底没敢。不知你是怎么熬过来的,那天,我睁着眼睛,痛了一夜,就像鞭子抽在自己身上一样。”

子烈静静地听着,没再言声。他也确实无话可说了。他待人一向宽厚。一个亲眼看他挨打的铁哥们,在当时,并没有助他一臂之力,这,又得用佛家的话来解释了:承担,使我们在痛苦时无怨;承担,使我们在煎熬时坦然。尽管如此,我内心里,却依然痛如刀割。因为我知道,实际上,当时他是看见了闵东的,不可能看不见呀。那么近的距离,怎么可能看不见呢?这感觉是那样的刻骨铭心,使他也整整一夜没合眼。在这一夜里,他究竟想了些什么,是怎么熬过来的,只有他自己知道了。如今,再说到这一切时,他反而心平如镜,心静如水了。既然已经痛苦过,承担过,当然,也就超越过了。

“在冯宝康的公判大会上,我又见到了你一次……”闽东继续道来,神色更加凝重。空气中有一种湿漉漉的感觉,宛如人的眼泪。“那天,你坐在第一排,始终低着头。直到枪响时,你才猛的站了起来,又被人强按着坐下,气色始终不好。他们可能看出点什么端倪来。大会刚一结束,你就被专政队的,押在尸体旁边,虎视耽耽地逼你表态。你什么话都不说,坚持沉默到底。没在那个时间、地点、场合呆过的人,不会明白,这种顶牛,得需要拿出多么大的道德勇气来。他们气坏了,对你拳打脚踢。可你仍然一句话不说,坚持沉默到底。我一直都在一边看,直看到你们指导员过来,把你押上了汽车才走。当时,我真想冲过去,跟你说几句心里话呀。却始终没敢……”

闵东越说越伤感,越说越难过。以往,我们不也曾经见过许多像闽东这样的人物吗?他们心里十分明白,而行动却极其窝囊。有时,他们只要按心里所想的,再坚持一下,就能坚持出人格来,坚持出道义来。但皱眉一想:个人的前程,政治上的压力,便立即改变了主意。边说边吃,那不堪回首的往事,又被揭了出来。

“……后来,又听说了许多关于你的事情。二团上报的材料,我也看见了。能把一个反革命写得这么好,可见这人世间还是有公理的;可见你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感化了多少人;也可见这几年来你过的是什么日子……今天,咱们兄弟见面,再说几句肺腑之言:师部的工作,我拼全力去做,决不袖手旁观。再袖手旁观,我就不是人了。还有什么脸面,回北京,去见旧日的朋友呢?”

听到这里,我心里有如撕裂般的疼痛。这些年来,谁没见过那些血淋淋的场面呢?他再说习以为常,他身上的肉也是肉,心里的血也是血呀。这种抽丝剥茧式的叙述,我不忍再听下去。

“闵东,说说你们的情况吧。咱们这些人里,有一个倒霉的我,就足够了,不能大伙都走背字。”兰子连忙转移了话题。没想到他的口气,居然还能这么幽默诙谐。

“来云南不到半年,我就调到了师部。凭我的才气和能力,也做了不少事情。宋政委很赏识我,他爱才。如果咱俩换个位置的话,他会更欣赏你的。”

“这个位置没法换。”说时,兰子竟然笑了笑。这些出生入死的经历,在他看来,似乎已经过去。

“好兄弟,事到如今,你还相信什么?”

“相信人民,相信未来。”

这话,说得有多空洞呀!但它是出自一个九死一生人的口,我便觉得十分可靠和实在了。

“你还相信马列吗?”

听到有人提出这样的问题,我也感到非常好奇。这些年来,我和兰子从不谈政治,不晓得他如何回答这个题目。

“马克思活着的时候,从没认为自己是圣人。只是认真细致地研究世界,研究人类社会,想给这个乱糟糟的世界,寻找一条有序的运行轨道。告诉人们怎样做,才是最美好而又最持久的生活方式。实际上,他是个学者,一个具有独到见解的学者。一八四八年,马克思宣布,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游荡。一百多年以来,这个幽灵改变了许多人的思维方式,也逐渐改变了社会。这老人的思想,实在是太高大博深了,反衬托出我们这些后人的幼稚、浅薄和浮躁。当年曾经有人问马克思,实现社会主义的步骤是什么?他说:现在提出这个问题,是虚无缥缈的。一百多年后,是不是还虚无缥缈呢?至于具体的做法,那便是后来人的事了。我认为,我们需要重新认识马克思。从他那博大精深的思想中,吸取最本质的内涵,来指导中国的实践。尽管十分艰难,十分漫长,却又十分崇高,十分值得。作为一门人类社会科学,马克思的理论是值得研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