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最后的绿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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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我绝对没想到,他能讲出这种水平的话来,实在是太冷静,太客观,也太超脱了。我只道他会编故事,没想到,他对马克思也会有如此独到的见解。他想得最多的,肯定不是政治上的马克思,不是理论上的马克思,更不是被我们奉若神明的马克思,而是人格上的马克思。他也许不是马克思的信徒,他的事业,也并不显赫于一时,却能永久存在。那些人可以践踏他、摧残他,甚至从心灵上戕害他,从肉体上消灭他,而他的精神永远不死。如果将来有人知道这段历史的话,他们该当做何感想呢?

这时,他整个人都沐浴在柔柔的清风里,与外面的景色几乎融为了一体。他凭窗远望,碧蓝的天空上,白云朵朵,怡然幽静。他思想的潜流,仿佛还在与马克思讨论着一些问题,如今的问题。他们轻声交谈。他们轻声交谈的声音,是那么亲切和谐。兰子似乎在说,就整个世界而言,马克思的真理并不是唯一的。但是,他多想离他近些,更近些啊。

这天晚上,我们又回到旅馆里。我很愉快,进屋后,很快就睡着了。做了个梦,梦见我跟兰子一起回到了北京。从火车站出来,我俩径直到了他家。就在踏进他家院门的一刹那,兰子突然不见了。我到处找,发了疯似的找,却仍然找他不到。我急了,怎么也没想到,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到家了,我却把子烈给丢了,再也找不到了。刚要哭,我醒了。醒来后才发现是场梦,一场清清楚楚的梦。在梦中,我把他给丢了。那份难受劲儿,简直无法形容。我觉得在那段空白里,我一定在找他,而且,已经找到他了。反而在忙乱中,把这最美好的结局给丢了。只有在理智恢复之后,我才能推断得这么清楚。而那段有内容的空白,却永远丢失了。我心里真是乱呀,一直想到天大亮,仍理不出个头绪来。见面后,我立即把这一切,一股脑儿地告诉了兰子,这令我十分沮丧。是我把这个人丢了,还是我把找到兰子的那段情节给丢了呢?无论哪一种情况,对我而言,都是非常可怕的呀!

“既然醒了,就出去吧,别再计较那个梦了。芽,你脑子挺好使,却是个真正的大傻瓜。”

“一个傻瓜的梦,才有可能是真的呢!”不过,我没和他继续争论下去。我们在勐洪的时间还有一天。在这一天里,我要办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吃饭馆。兰子已经四年,没下过饭馆了。吃饭馆对他来说,同样也是难得的享受。我问他如何?他说:“悉听尊便。”

“悉听尊便是啥意思?”

“我自愿当一回傻瓜。你往哪儿领,我就往哪儿走。你的心思很明白,让我好好享乐一番。享乐的事情,谁不追求呢?”

兰子确实有很好的家庭教养,各方面的知识都很丰富。惟有在吃的方面,却完全是个空白;尤其是吃饭馆的经验,完全的没有。就这样,我们在县城的小饭馆里,吃了一顿南方风味的饭菜。我身上带了不少钱。不知哪个菜好吃,只管捡价格贵的点。这个原则果然没错,端上来的,果然是一盘盘令人垂涎的佳肴。

“这是醋浇鱼。又酸又辣,鲜嫩无比。云南人喜欢吃酸的,这,你晓得吧?”我随手挑了块鱼肚给他。“这是辣子子鸡。用小鸡做的,老鸡就没这味道了。子鸡、乳猪,都是上好的烹饪材料。只可惜这里没有乳猪,我们只能吃子鸡了。你尝尝,可口不可口?若不可口,我叫你一声哥。”

兰子哈哈大笑了一阵,笑得十分开心,两只眼睛又快眯成一条缝儿了。他的确是觉得快乐了,快乐得脸上竟冒出汗来,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没过一会儿,又端上一盘菜来。

“这叫什么?”他问得非常认真,还真把我给问住了。我和莎莎在这里吃过这东西,莎莎叫它月亮肉。“你看,这圆圆的蛋黄,是不是很像一轮满月?你再看,这周围的蛋青,是不是很像月晕?烟笼雾色月笼沙,夜泊勐洪进酒家……你注意过没有,咱西双版纳的月色,就是这么美?”

“就像这碗肉?”他戏谑我。

这个比喻确实不伦不类,但我很得意。我俩坐在二层小楼上,可以看到太阳,同时,还可以看到澜沧江的江水。那江水仿佛是金色的,闪烁出道道金光,炫得人睁不开眼。

“肉可吃,月色不可吃。让我选,我还是要这碗肉的。知道吗?以前这里叫听涛酒楼,现在叫向阳饭馆。文革后一切都变了样,只有这里厨师的手艺,还保留着。”我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了。

“你打哪儿知道得这么多呢?”

“你忘记我是个美食家啦?既然是家,就不能等同于一般的饕餮之徒。不但会吃、爱吃,还要吃出情调来,吃出文化来。你以为吃饭,就只为填饱肚子呀?”

“吃还有文化?”他似乎难以相信。这样的文化,兰子恐怕还是第一次听说。

“当然有文化了,自古有之。颜回老夫子的吃,是一箪食、一瓢饮。孔圣人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我当然同意孔子的。”

“这就是你吃的文化?”他又来调侃我,好像我就知道吃似的。

“当然不止这些了。郑板桥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可现在,我们两样都有了。你说,是不是很幸福呢?”我只管说,他只管吃;我只管笑,他只管享受。我的目光始终追随着他。看他吃,就等于我吃;看他笑,也就等于我笑了。这时,他脸上有很多浅浅的皱纹。这些皱纹,在阳光的照射下,仿佛一条条金线似的。

“你还要了什么菜?”在他看来,这样的花费,实在是过于铺张了,但他无法拦住我。

“还有过桥米线,不过不是正宗的。这里面啊,还有一个爱情故事呢。”我越说越亢奋,越说越想说,心里充满着一种难以描绘的情绪。子烈也很兴奋。他脸上的表情,就如同此刻的阳光一样,温暖明媚,余光无穷,并且余味无穷“我还想要一盘蛇肉,可今天没有了。老胖子说,没吃过蛇肉,就等于枉来了一次西双版纳。傻瓜,相信我吧,我一定能让你吃上蛇肉的。”

“芽,为什么要点这么多菜呢?”

“这还用问?当然是为了让你解馋啊!只要你高兴,我就满足了。我不在乎吃些什么,更不在乎花多少钱,只在乎你高不高兴。你高兴了,我的目的自然就达到了。”

“好姑娘,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他含情脉脉地看着我,好像我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道无与伦比的美景似的。

“因为,我欠你的太多了!”这是一句再真实不过的话,我却当玩笑甩了出来。

“不,不是。是因为你心肠太软,看我太可怜,这些年来的遭遇,又太悲惨。每当我苦撑不下去的时候,别人发现不了,只有你能一眼看穿。”他是认真的。认真中,有一种令人琢磨不透的苍凉。

“随你怎么说好了,只要你觉得快乐。”

“我当然快乐了。来这里之前,肚里的馋虫早已大闹五脏庙了。一眨眼,竟看见了这么多好吃的东西,而且,环境还这么幽雅。有美食可餐,有美景可餐,还有秀色可餐。芽,你可真会享受呀。”

“让你高兴了,你还给人家扣帽子,你这人到底还有没有良心呢?”

说着,我亲亲热热地亲了他一下。兰子毫无思想准备,惊得目瞪口呆,脸登时涨得通红。当着别人的面被亲,就仿佛当众做了多么见不得人的下作事一般。然后,连忙低下头,就像在台上挨斗时那样。

“傻瓜,这不是在连队呀,你怕什么呢?”

我“哧哧”一声,笑了起来,他狠很地瞪了我一眼。我晓得,尽管他心里有太多的负担和压力,但这一刻,他是高兴的。他高兴和我亲热,高兴吃到好东西,高兴我俩在一块儿吃饭,高兴在这风景如画的环境里和我说说心里话,高兴这么多年来,我们能有这么一次欢快、放松、完全属于我们自己的享乐机会。

“子烈,忘掉那些倒霉的事情吧。人生有酒需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如果我们天天都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那可真是神仙伴侣了。”

我幸福地笑着。刹那之间,不知为什么,他眼睛里,竟泪光闪闪。这些泪珠儿,充溢在他那双明亮的眸子里,仿佛两泓池水一般。随即,他把身子转过去,没再说什么。

饭后,我们徜徉在澜沧江边。就是在冬天,这里的水也很急。这湍急的水流奔腾而下,一直流到缅甸。一到那边,这条河就叫湄公河了。我和兰子在桥下玩,并肩坐在漫坡上、树荫里。一边是大桥,一边是行至西天的太阳。他脸上有种孩子般天真烂漫的神情,显得是那么空灵、虚无、迷茫、幽雅。他确实被眼前的景色给迷住了。这样的感动,他不用说、不用解释,一看眼神便尽知。他望着远处,眼睛已经眯成了一条缝儿。那眼神里想说的东西,想告诉我的东西,实在是表白得过于强烈了。此时,整个江面都折射着太阳的金光,整个江面都在闪烁,简直就像融化了的铁水一般。而天上,那些叫不出名字的鸟儿,正轻快地飞着,宛转地鸣叫着,仿佛刚从神话世界里回来似的。

“以天为庐,以地为家。面对青山绿水,其乐也融融呀。芽,唱首歌吧。这么好的景色,没有音乐哪行?”

在他的鼓励下,我第一次唱了一首歌,一首多年以前的儿歌。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选唱了这一首。他专心听着。没想到一个二十几岁历尽磨难的大男人,竟会对一首儿歌充满兴趣。

“我也有过童年时代……”他娓娓道来。

这一刻,在我眼中花儿没有凋谢,叶儿不曾飘零。

“父母对我很疼爱,尤其是母亲。有一次我贪玩,不小心从树上掉下来,母亲竟吓得晕了过去。可我是长子,又是男孩,所以,家里对我要求很严,不能像你。这些年啊,简直就是一眨眼的事了。文革那年,我十九岁。我仿佛从十九岁开始,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一觉醒来,已经二十七岁了。八年时光,快如白驹过隙。可当日子一天天熬下来的时候,却又漫长得仿佛看不到头了。八年的时光,会把一个人从年轻变老的。芽,你信么?”

他动情地诉说着往事,那一定是一段回味无穷的往事。虽则可以想起,却再也拽不回来了。他看着我,目光平静如水。可我觉得,正是这平静如水的目光,才是最令我难以承受的。当他感叹逝者如斯的时候,心境,确乎是苍老了。

正在这时,一个持枪的战士,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我们面前,就像土行孙似的。他要检查我们的证件。幸亏有证件,不然,还真说不清楚呢。查过证件之后,他问:“你俩什么关系?”

“朋友,一个连里出来的。这你也关心吗?”我立即做出了回答。我不认为我们有什么越轨行为。可在那时的中国,男女青年只要在一块儿,就可能被视为非法。

“你们是哪个单位的?”随着这一声问,黑洞洞的枪口,已经对准我俩。因为上次回家探亲时,我和莎莎曾经遇到过这样的事情,所以,我一点也不害怕,相当镇定。而子烈显然就不同了。这些年来的遭遇,在他心中留下了太多的阴影,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我偷看了一眼,他头垂得很低,人站得笔管条直,随时准备认罪。

“我们是二团一营的。证件上写着呢。”应付如此场面,我一个人的能力,已绰绰有余。

“谁让你们到这里来的?”当兵的依然纠缠不休。

“谁规定不许我们到这里来呢?难道这里是禁区吗?是禁区就该有禁区的标志。”

“这里是边境。”当兵的自知理亏,口气终于缓和下来。

“知道是边境。告诉你吧,我们就是从边境线上来的。从我们连队到缅甸,只需跨过一道山梁,就出国了。那里,才是真正的边境呢。”我说得虽然有些夸张,但大体上是那么回事。当兵的立即对我客气起来。

“你们到别处去耍吧。”他有点央求我的意思。

“我们要是不去呢?”

兰子当即拉了我一把,惟恐我说出什么出格的话来,跟当兵的没完没了。

“好,我们马上就走。省得让你查来查去。”

小战士“啪”的一个举手礼,我反倒无话好说,只得走了。没想到好好的一个地方,竟成了禁地。本来高高兴兴的心情,一下子被他给破坏了,我心里真有些恨。已经走出很远了,兰子这才抬头,才跟我说起话来。

“关键时刻,你总能很勇敢,反应也很机敏。没有你的应对,我还真怕过不了这一关呢。”

“这算什么勇敢?是生气。生气还不会吗?”

“你还是比我勇敢。”

他沉下脸来表扬我,弄得我不好与他再争,马上换了一个话题。好在勐洪可耍的地方很多,到处都有奇花异草,到处都有蓝天白云,到处都仿佛是大花园似的。走着,聊着,我的兴致仍然很高。

“我想起了一首诗,你好好听着。澜沧江边忆旧游,天涯芳草写春秋。四载风雨同舟渡,兰子与芽作诗留。……你看如何?”我面带得意之色,一辈子从来没做过诗。诗兴来了,却也能出口成章。刚才是荤的腥的大吃大嚼,现在是七律五言锦心绣口。

“这也叫诗?根本就是顺口溜嘛。”兰子不以为然地说道。但我觉得这诗做得挺好,至少,他脸色好看多了。我情不自禁地看着他,真想他能开开心心,再笑一会儿。

“你溜出一首来,叫我也听听。”

“甭说一首,十首也没问题。你听好,一会儿,我可是要你背的。澜沧江上一座桥,我在桥下乐逍遥。忽听一声‘哪里去’?小小春芽无处逃。”

“怎么单单是小小春芽没处逃呢?面对枪口,你这大老爷们,不也脸色发白,无处可逃吗?”

“那你说怎么改?”

“实事求是,兰子和芽无处逃。”

“是凡倒霉的事情,你一定不肯放过我?”

“那当然啦,谁叫你是大傻瓜呢。还有吗?”

“还有。你听着:青山隐隐水迢迢,落日西风草不凋。澜沧江边我游过,望断归期弄玉箫。”

“这是什么意思?”我假装不懂。

“想家呀。难道你连望断归期都不懂吗?”他说。

看起来做诗也不尽然全是好事。做着做着,就做出心病来了。我听见他又在哼了。这是兰子在给这首诗构思谱曲呢。旋律是那样凄婉、缠绵、悠远、甚至是苍凉。一种在蓬蓬勃勃的心境中,也能产生出来的苍凉。

“一年年过得真快呀!快得令人心悸。芽,原来人生一场,能留住的,其实并不多。”

“那么今天呢?”

“明天早晨,我们就得离开这里了。那么今天,便是永远值得回忆的往事了。”

他看着我,声音沙哑恬静。即使在我听来,也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同时,他眼睑里还有一缕恍若隔世的光。这光,就像在阴霾的云缝里,豁然泻下的一道阳光那样,明媚柔和,而且生机勃勃。我仔细咀嚼着这番话的含义,却又绝对不敢往那深处去想。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苍凉,一种真正的人生慨叹啊!可怜的兰子,你经历了太多太多的苦难和不幸,你那颗坚强的心,难道真的也会老吗?

一进入冬季,又开始了向热带雨林进军的大会战。这次会战的规模比哪次都要大,口号喊得比哪回都要响,各连都在写决心书,各营都在立军令状。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鸡飞狗跳。能不能消灭这最后的一片热带雨林,成了革命不革命,扎根不扎根,忠心不忠心的分水岭和试金石了。

宋天亮亲临团部,百忙之中,在数千人的大会上,亲自做了动员。他说:“现在,从中央到地方,阶级斗争不是越抓越少,而是越抓越多,越抓越复杂了。有人以生产压运动,搞形左实右,有人借林彪反党集团的倒台大搞翻案之风,认为无产阶级专政把某些人整冤了、整惨了,到了非翻案不可的时候了!这不是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又是什么?我们绝不可掉以轻心。是毛主席的好战士,就把这场会战打响、打好、打到底,打出一个红彤彤的世界来!谁要是敢再说生态平衡、环境保护,谁就是用科学压革命,以生产压运动,统统都是些混账逻辑!既然滇池能围海造田,那么,热带雨林为什么就不能变成万亩胶林呢?比比大寨,我们这里的自然条件有多好!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说完,他拍拍屁股,坐上小汽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