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传奇(林语堂全集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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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爱情(4)

“我等了你好几天,这件事情得说一说。”文太太声音冰冷,嘴唇绷得紧紧的,“我还以为你在城里等着她,八成儿还纳闷儿为什么不去跟你幽会吧?”

李松问:“什么幽会,今天早晨我才回来的。”

“不用装不知道,我什么都明白了。”

文太太的声音里,有一种克制之下的女人的愤怒,李松从来没有听见过,可是语气仍然是又骄傲又谦恭。这种谦恭骄傲兼而有之的语气,平常听得多么惹人爱呀!

李松一言不发。这时候,听见屋子后头有美华的声音,美华在后头疯狂地喊叫:“放我出去,我在这儿哪。李松!快来救我,李松!放我出去!”她放声大哭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李松喊着跑进去,听见美华在锁着的门上乱撞,一边大哭,哭得真可怜。

文太太跟着到屋里,祖母也从自己的屋里走出来,慢慢走到队长跟前说:“你是不是要娶她?”

李松惊疑之下,低下了头,他现在完全明白了,美华还在里头喊:“李松,李松,放我出去!”

李松向老太太说:“当然我要娶她。您现在开开门,我跟她说几句话。”

一开门美华跑了出来,一直跑到李松的怀里,哭着说:

“带我走吧!李松,带我走!”

现在该轮到妈妈哭了。队长再三道歉,再三赔不是认错儿,不住地劝慰文太太,不过文太太哭得好像跟他们俩的事情没有什么关系,李松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李松这时说话特别慎重,好像深知自身的处境,对他和美华的事,他表示抱歉,不过没有安别的心,只是一心想娶美华。把一切的过错全揽在自己身上,盼望两位太太原谅,现在他若娶了美华,也该尽半子之劳了。美华在一旁坐着,非常快乐。

一场风波算过去了,婚事也没有闹坏。队长答应娶美华,这样,对文家来说,事情也算落个正正当当的收场。剿匪的战事转眼结束了,李松和文家把一切事情料理妥当之后,和美华在苏州草草完了婚事。

人的头脑是天地间最不可测的东西。为时很短,李松和美华闹的一段天翻地覆的情史,已经过去了,可是却留给文太太一个特别的影响。

三个月以后,老太太去世了。队长一个人来的,帮忙料理完丧事。

文太太告诉李松说,族中文老太爷来过,拿给她一封文太傅的信,信上说太傅大人就要给皇上上奏折,请给她立一个贞节牌坊。事情大概是十拿九稳的。这消息一哄扬出去,文家同宗都很起劲。对于文家两个寡妇的贞节,似乎人人都有莫大的功劳。文家这两位寡妇,死的和活的,现在都尊称为节妇了。

真叫人意想不到,文太太把这些事说给女婿听,但自己并不显得高兴,有时候还显着有点儿怀疑。

李松笑着说:“这好极了,您怎么不欢喜呢?”

“这个我也不知道。美华好吗?”

李松说美华已经有了喜。文太太听了直打颤。“干什么不早说呢?这才是喜事呢!”

“这怎么能比岳母的贞节牌坊重要呢?”

文太太一副看不起的神气,大声说:“那牌坊有什么提头!”

对贞节牌坊那么体面的事,文太太竟会看得这么淡漠,真的出乎李松的意料。李松记得美华说过的再过二十年“光荣监牢”的日子。现在文太太对贞节牌坊竟会抱这么个看法,真叫人没法儿相信。

“那不是糊涂了吗?若是不……”李松说到这儿,心里头忽然有点儿疑惑,话到舌尖儿又咽了下去。于是又说,“这座牌坊一修好,您的居孀当然就像奉旨一样了。”

丧事一完,文太太一个人住在那所旧宅子里。前后厅还挂着挽联,正厅中间挂的是一条白绫子横幅,是县知事大人送的,上头写着四个大字:“一门二贞。”

文太太一个人在这所屋子里住,有的是工夫思前想后。想想将来,有点儿害怕。才几个月以前,婆婆、女儿、队长,在这房子里笑语喧哗的。很多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美华的恋爱,紧跟着结婚,老太太去世,自己突然名震乡里,又光荣,又凄凉,现在美华又有了喜。

整个丧事的前前后后,老张卖了很大力气。老张现在看见太太很难过,越发来帮忙。美华不在家了,他去买东西,对里对外的一切事情,种种的琐碎麻烦事情,他一个人都担当起来,免得太太操心受累。甚至他还出去卖菜,挣钱回来。文太太在厨房里,从窗子里望着老张做活,有时候闷极了,出去跟老张说说话儿。园子现在完全围了起来,街坊邻居没有人看得见他们,文太太和老张越来越亲密了。

本家文老太爷来了一趟,带来了太傅大人白份子一百两银子。修贞节牌坊和一千两银子的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文老太爷走后,文太太很难打定主意,并且主意还不能打定得太晚。老张诚心诚意向文太太道喜。太太有地位,老张觉得也光彩。除去太太转眼成名以外,老张心里什么也没有想到。

好几回,太太想说说这件事。可是一个女人家,一个贞节寡妇,怎么向男人开口求婚呢?好几回,她到菜园子里去,跟老张搭讪青菜长青菜短的。可是青天白日的,她那么贞节,受了那么多年的教训,心里有话,真是无法开口。这种事,她简直行不出来。偏偏老张又老实得厉害,向来就没有想到太太是个女人,所以事情一起,老张弄得莫名其妙。

美华生了一个女孩儿之后,跟丈夫一起来看文太太。文太太看见外孙女,喜欢得不得了,把又白又胖又热火的小孩子,使劲往怀里抱,鼻子里哼哼着哄她。文太太不抱小孩子那么多年了,这么年轻做了姥姥,真是高兴。

“美华,你的婚事这么美满,我真喜欢,你的孩子和丈夫都这么好,你真有福气!”

美华流出了眼泪。觉得妈妈越来越近乎人情,完全原谅了女儿。就在这一天,她看见妈妈一个人静悄悄地坐着,愁容满面。妈妈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克制自己,对自己的日子那么满足。

队长知道了这种情形。他走到菜园里,看见老张正在耕地,真是出乎意料,老张竟把他拉到老张的屋里,脸上显着又惊又喜,又是疑惑不定的怪样子。

“您告诉我,我该怎么办,队长?我没念过书。”

“什么事啊?”

“就是我们太太呀。”

“我岳母有什么为难的事吗?”

“不是。可是,队长,只有你才能给我出个好主意,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事情跟你也有关系?”

“是,有关系。”

“你告诉我有什么事吧。这些日子我不在,你们闹了什么事?”

老张拙嘴笨舌的,话也说不巧,向队长说出了事情的经过,队长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两只耳朵。老张说下去,很慢、很正经,听完,队长明白了,他才知道这位以前极其循规蹈矩的岳母,原来用了一个绕弯的方法想解决自己的问题了。其实,像美华这样的少女,用一个姿势或是一个吻就可以表示的。

事情是这样:

前些日子一天的晚上,天很热,老张半露着身子睡在席子上--是十天前一天的晚上。他一醒就听见太太喊:“老张!”那时月亮正挂在西半天,月光正照在老张的床上,他看见太太正站在他的门口。他连忙起来,问太太要什么东西。

“不要什么,你睡得真沉。我刚才听见鸡叫。我想是有野猫偷鸡来了。”

若到鸡窝去,一定得通过老张的屋子。那时候大概已经有三点钟。草上的露水湿淋淋的。

文太太又说:“你回床上去吧,一件小褂儿不穿站在这儿,要着凉的。”可是老张一定要看着太太回到厨房门才去睡。老张心里思索着小野猫下山偷鸡这件事。可是自己并没听见鸡叫,他老是睡得很沉的。

第二天,文太太和老张说:“把鸡窝关好,别再叫什么东西进去了。”

“不用担心,太太。”

从前向来没有闹过这种事。第三天夜里,又像是有个野猫进了铁丝网,偷走了一只黑鸡。老张觉得有人给他盖被单,醍来一看,太太正摇晃他。

他一边坐起来一边问:“又怎么回事?”

文太太说:“我看见一只野猫,跳过墙跑了。”老张赶紧披上小褂儿,他和文太太仔细一看铁丝网子,看见网子上有一个大窟窿。太太指给老张她看见野猫的地方。但是看不见什么脚印儿。过去一看,真看见一只黑鸡,躺在一个顺着墙的花池子上死了,脖子上有一条血汪汪的伤口。老张埋怨自己太粗心,直赔不是。太太非常宽厚,向老张说:“总算没丢什么,明天我把这只鸡做了吃了吧。”

“太太睡得怎么那么轻呢?”

“夜里我常常醒着,即使睡着了,一点儿小声音也听得见。”

两人又回到老张的屋子里。太太还是站在门口。老张看见太太的衣裳上和手指头尖儿上都有血点儿。他把鸡扔在地下,倒水给太太洗手。他问太太是不是要喝杯茶。太太说不要,想了一下又说要。太太现在非常清醒了,不致再回屋去睡。

老张说:“我把茶端到您房里去吧。”

太太说:“不用了,外面很美。”

“我就来。”

太太说:“不用忙。”

太太坐在老张的床上,摸摸老张的席子,摸摸光滑的床板,又摸了摸当被子用的被单子,于是向老张说:“老张,我还不知道你没有一条像样子的被单儿盖。明天我给你一条吧。”

第二天晚饭时,端上来那盆鸡,太太又提起那只野猫。

“你还没有修好鸡窝吗?”

当然,老张说修好了。

太太说:“那只野猫今天晚上也许还会来。”

“您怎会知道呢?”

“当然了,昨天晚上它想弄没弄到手。它太胆儿小了。

其实差一点儿就会偷走的。它一受惊,又掉了。所以我想,这个小猫若有心眼儿,今天夜里还会来的,这还不明白吗?”

老张又接着说下去:“我非坐着等那个野猫不行。我告诉太太,您不用操心。我把灯点得很低,拿个凳子,坐在小树丛后头,手里攥着根棍子。若是有个野猫敢把爪子往这菜园子里一伸,我就把它打个脑浆迸裂。”结果,后来月亮到了天心,还没有野猫来,月亮又下去了,还是没有野猫来。

“天有点儿发冷了,我想要回屋去。这个时候我听见太太的声音,太太低声叫:‘老张!’”

“我一回身,看见太太穿着一身白,朝着我走过来,好像麻姑仙子一样。等走到我跟前,她轻轻地问我:‘你看见了什么东西没有?’”

“我说:‘什么也没看见。’”

“她说:‘咱们在这屋里等着吧。’”

“那天夜里,真是我记事儿以来最美的一夜。我们俩坐着,我和太太,天下的人都睡着了,四周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头一天早晨。太太才给了我一条新被单子,那么白、那么新,我简直不忍得躺在上头,不忍把它压些褶子。我们一块儿缩缩着坐着,银白的月光从窗子里照进来。那时,我们仿佛已经是相知相好了很久一样。”

“我们俩一边坐着一边说话,其实,倒是太太一个人直说。什么话都说,说到菜园子,说到生活,说到劳苦的日子,说到心里的忧虑,心里的快乐。太太打听我的过去,问我现在为什么还没有成家。我说没有钱,娶不起。”

文太太问他:“若是娶得起,那么成家不呢?”

老张回答说:“当然,我愿意。”

文太太恍恍惚惚,如痴如梦。月光照在她那淡白的脸上,她的眼睛亮得像宝石。老张有点儿觉得她不像凡人,看来有点儿害怕。老张问她:“你是凡人呢?还是麻姑仙子,穿着一身白,从月亮里头下到地上来了呢?”

“老张,别糊涂。当然,我是个凡人。”

文太太说这话的时候,老张看她越发不像凡人。她的眼是正在望着老张,可又不像望着他。老张不由得也向文太太望着。

“不用这么望着我。当然,我是个女人,摸摸我。”

她伸出了胳臂来,老张摸了摸她,她浑身一哆嗦。

老张觉得很失礼,跟太太说:“对不起,太太,我吓了您一跳吧?刚才在这个月光明亮的夜里,我以为您是麻姑仙子下凡了呢。”

文太太微微一笑,老张才觉得心安了一点儿。

文太太又说:“我真是像仙女那么美吗?我真愿老是那么美。告诉我,你想麻姑仙子也恋爱,也结婚,像咱们人间的男女一样吗?”

老张太老实,还没有听懂太太的话,他说:“我怎么知道呢?我也没见过麻姑仙子。”

文太太问了老张几句话,问得老张直发愣。太太说:“今天夜里你若遇见了麻姑仙子,你怎么办呢?你跟她恋爱吗?

你愿意我是个麻姑仙子呢,还是个人间的女人好呢?”

“太太,您开玩笑呢,我怎么敢哪!”

“我跟你说正经话,若是我们俩永远在一块儿,像美华跟队长,像丈夫跟妻子一样,你说是不是福气?”

“太太,我不相信您的话。我没有那么大的福气。若是照您这么说的来,那座贞节牌坊怎么办?”

“不用管那贞节牌坊。我非要你不可。我们俩能在一块儿过得很舒服,一直过到很老很老。人家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不在乎。我已经守了二十年寡,我受够了,让别的女人要那座贞节牌坊吧!”她说完就吻老张。

老张说完,没喘一口气就问李松:“队长,我怎么办才好呢?皇上要旌表太太,我干什么给破坏呢?可是太太说那根本没有什么关系。她要我娶她,若不,她以后再也不能嫁人了。

您想,太太说这种话!她说,她一定会跟我过得很快乐,我就像现在这么养活她就行了。队长,你说我怎么办呢?”

队长慢慢地才懂得,最初听着是莫名其妙,聚精会神听老张一字一句的意思和腔调儿,费了半天劲,才听明白。于是喊道:“老张,怎么办?傻东西,娶她呀!”

李松一溜烟儿似的跑去告诉美华,美华说:“我真替妈妈欢喜。”又低声对李松说,“妈妈一定是自己杀死那只黑鸡,我看老张这种人才配个贞节牌坊呢。”

那天傍晚很晚了,李松向文太太说:“岳母,我心里想过些日子了。我们生了个女孩子,一定很让您失望。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生个男孩子,给您顶着文家的门户呢。”

文太太抬头看了看,李松又接着说:“我也很想了想。

岳母,您别笑话我。老太太去世以后,您一个人冷冷清清地过日子,老张人很老实,您若答应我跟他说,我想他若娶了您,一定愿改姓姓文的。”

文太太满脸通红。她刚说出:“不错,这文家的姓儿……”就跑回自己的屋里去了。

文太太一嫁老张,文家的同宗大失所望。

文老太爷说:“女人的心怎么样,谁也说不准啊!”

【莺莺传】

本篇为中国最着名之爱情故事,唐代诗人元稹作。元记此事托名为张君瑞事,实则显系自传。其中日期、事件、人物,与元稹本人情况皆极其真实一致,而作者本人之真情流露,尤非写个人之情史真传者不能做到。谨将男主角易姓为张并未能蒙骗其友人,其故事生动逼人,尤传播一时,引人疑猜。元稹当时已与白居易齐名,号称“元白”,颇为传闻疑猜所苦,而此事此情,又两不能忘。在诗中不用“双文”化名指情人时,偶一不慎,即露出莺莺名字,“双文”即指莺莺两字相重之意。莺莺为元稹初恋情人,实则元稹对莺莺之念念不忘,仍有其他原因。

本篇大半依据元稹之原文《会真记》,直至元稹薄情,弃却莺莺,自行捏造荒谬之借口时为止。元稹抛弃莺莺之时,以莺莺与历史上倾国倾城之美人相比,甚至竟与为害男人之妖孽并论。

元稹尚厚颜称张友,闻张与莺莺绝交后,誉张为“善为补过”,元稹虽为名诗人,后且身居高官,以人品论,并不见重于世。

由元稹之诗歌及传记中若干故事,即可断定元稹实写自己。其他各证姑不论,而证明凿凿者,即元稹之姨母亦郑姓,与《会真记》中夫人同姓;元稹之姨母亦尝为乱兵所迫,而为姨甥所救,与《会真记》事正相同。例证之多,不胜枚举。

本篇故事中改编部分,咸据元稹诗篇,计下列数点:

一、《会真记》中有莺莺复张生信,文词并茂,早已脍炙人口,却无张生致莺莺之信。文中只略称:“明年文战不胜,遂止于京,因贻书于崔,以广其意。”本篇取元稹《古决绝词》之意补足之。元稹竟尔怀疑莺莺之痴情,卑劣下流,一至于斯!

二、《会真记》中有莺莺约张生幽会之诗,却将元稹先赠莺莺之诗略而未录。本篇从元稹之古体诗中引用两首补足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