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传奇(林语堂全集15)
5382600000012

第12章 爱情(5)

三、本篇开始描写元稹回忆二十年前晓寺钟声一段,系据元稹《春晓》一诗中含义。

四、第一段中关于“似笑非笑”与香味之回忆,系采取元稹《莺莺诗》中“依稀似笑还非笑,仿佛闻香不是香”两句。

五、关于幽会之其他材料,系取自元稹寄与白乐天之《梦游春词》,词中记梦娶魏氏女事。

在《会真记》中,写莺莺娇羞克己,寡言笑,但明断实际。所言当属不诬。

元稹友人杨巨源,亦为唐代诗人,《会真记》

中亦有之。

每逢元稹因公务路过蒲城,住在旅馆里,邻近寺院的钟声,尤其黎明时在床上听见,他觉得又年轻了,又浪漫了,可是又觉得痛断了肝肠。他正是四十几岁年纪,是个世俗的有福气的丈夫,一个通俗的诗人,一个宦海浮沉的大官。那么多年以前的一段情史,他本来应当能够忘记,不然的话,在悠静里回想回想也就可以了,可是他却自己惊诧莫定。

二十年已经过去了,黎明以前,寺院里钟声报晓,熟悉的韵调儿,仍然唤起他无限的忧伤,惹起一种深深幽隐的心情,这种情形,像自己生活本身一样熟悉,一种奇异的悲伤之感,一种生命的美感。即使他的诗歌妙笔,也只能将此种情味暗传仿佛而已。他躺在床上回忆:当时夜空幽暗,星光闪烁,自己惊喜的情形,馥郁的浓香,初恋中女郎的面庞,那似笑非笑的面庞。

元稹那时是个二十二岁的青年,正在上京赶考的途中。

据他自己说,他向来没有迷恋过女人,也没跟什么女人有过亲密的关系。因为他翩翩公子,多愁善感,白雪之音,未免曲高和寡。他的为人,并非轻松愉快,长于交际;朋友们一见就心神荡漾的那种女人,他看起来,却无动于衷。不过,他自己说,每逢遇见才色殊绝的,他便倾倒不能忘情。

在唐朝,举子都在考试几个月前,甚至半年以前,就启程上京,一路顺便游览山川名胜。他一路随意行来,到了陕西蒲城--蒲城在黄河转弯之处--看望一下同学杨巨源。

杨巨源劝他住些日子,他就在蒲城住下。他俩常常漫步到城东的普救寺。普救寺距城大约有三里之遥,冬季山边开遍了梅花。天气虽然寒泠,倒也爽朗清新,明快宜人。在山坡一望,辽阔的黄河,对岸远处的太白山,尽收眼底。

他非常迷恋这个地方,跟寺院的住持商量好,在一间供香客住的客房里住下。这座普救寺,是五十年前武则天皇后所建,规模宏大,黄琉璃瓦殿顶,贴金的装修。春季香客最多,寺里可供一百多香客住宿。有较为简陋的房子,供给庄稼人跟他们的家眷住,另外有特别院落,精致成格局的房子,专留给贵客居住。元稹挑了西北角上一间房子,颇为清雅。房子后面,树木高大,绿荫满庭,极其凉爽。前面一条走廊,走廊上开着一些六角形的窗子,可以窥见汪洋浩瀚的黄河和对岸的高山。屋子和家具虽然简单,却很舒适。他十分喜欢,何况还有随身带的一些诗集,陈列在案头。在此住些日子,颇觉惬意。

杨巨源跟他说:“挑选这个地方,真潇洒风流啊。”

“什么风流啊?”

“风、花、雪、月呀。这真是演出风流佳事的好地方啊。”

“别胡说,我要寻欢取乐,早就到京都去了。在这儿住着是出家为僧,埋头读书,小住些日子而已。”

杨巨源知道他为人敏感、固执,没再说什么。

元稹搬来还不到一天,他就发现紧接着寺院的西墙,有一所富家的别墅,别墅的后面有一个果园,从他的后窗子就看得见。果园里黑色的瓦房顶上,一株红杏的枝杈伸出了墙来,由那一大片房顶,看出那所宅第里有好几个庭院。从仆人嘴里打听出来,原来这所宅第也是庙产,里面住的是一家姓崔的。父亲今已亡故,在世之时,是普救寺的一位大施主,也是方丈的好友。当年每逢愿离开城市些日子,就来这里住。父亲去世以后,全家就搬来居住,主要还是因为崔太太胆儿小,觉得在这儿住着还平安。方丈允许崔家来住,一则因为两家的交情厚,二则因为这所别墅原是崔大人捐的一笔巨款修建的。

第三天夜里,元稹听见遥远的琴声,声调悦耳、凄楚而低沉。夜里万籁俱寂,在寺院之中听来,感人至深。

次日清晨,他忽想窥探究竟,于是在寺院外面,环行了一周。看见那所别墅四面,有墙围着,里面的情形,看不见什么。有一条小溪,在房前流过。房子在寺院的大后面,有一座美丽的赤栏桥,通到别墅的门口。门正关着。门上有两条白纸,斜十字贴着,已经破旧了,正遮盖门上的红边,一看就是居丧的样子。另有一条小径,大约五十码长,通到寺院大门外的大路去。当时梅花盛开,芬芳扑鼻,一条水从花园里头流出来,穿过墙下的出口,泻入房子前面的小溪,潺潺有声,像孩子们嬉戏喧嚣。元稹不由得欣喜若狂,心里不断地思索着--思索这样美丽的地方,思索居住此地的这个人家,思索昨夜听见的弹出悠扬的琴韵那抚琴的、那个深居寡出的佳丽。回来的时候,他看出来那所别墅与他的庭院,正是一墙之隔。

若不是他迁来的几天之后,有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他也不会再特别注意这家素未谋面的邻居。过了十天,谣传城里闹了抢劫暴乱的事情。因为将军浑碱死后,趁将军举丧之际,乱兵大肆抢劫,抢劫商家,抢去民女。第二天早晨情况越发险恶,有的兵丁抢了城市之后,奔向河边来。左近的村庄里,满是些服装不整的散兵游勇。晌午以前,元稹正坐在藤椅上,两只脚放在桌子上,一册孟浩然诗集放在怀里。他听见女人的声音,急促的脚步声在廊子下走过。他出去看一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的屋子是在走廊的一头,走廊下有一个小门儿常常锁着,他以前居然没有留神过,那个小门儿现在打开了,一个中年妇人,大概有四十岁年纪,还有两个姑娘,一同在这个回廊上匆匆走过去,一直走向正殿。

那个妇人,穿戴得很阔气,在前头走,她的女儿,大概有十七八岁,还有一个婢女,一同在后头跟着。女儿穿着线条简单的、暗蓝色的衣裳,头发下垂,用个梳子扣在后头。他相信她一定就是那抚琴的女子。这几个女人慌慌张张的样子,显然她们正在恐惧要有大难临头了。

元稹一方面幸灾乐祸,又喜爱这个青春少女的姿态,于是赶紧跑上前去,在后头跟随着。和尚和仆人也都乱作一团。有一个妇人,她的丈夫为了保护女儿,为乱兵所杀,现在她正跟大家说这件事情的经过。这位崔府的小姐也站在旁边聚精会神地听,旁边有人看着,她却全不在意。她头上生的一团又黑又美的头发,颈项粉白,嘴特别小,姣小的长脸蛋儿。崔夫人非常焦急,显然是怕乱兵来崔府抢劫,因为人们都深信崔府是很富有的。方丈出来告诉她们,一旦有什么事故,他可以给她们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藏。乱兵只是存心抢劫,不敢糟蹋佛殿的。

崔小姐说:“妈,我不着急。我们一定要待在家里,不然逃出去留个空房子要遭抢劫的。从后门儿可以到佛殿,紧急时候再跑也来得及。”她说话的声音清脆,很镇静。早晨的太阳,一道白光照在她尖直的鼻子和高出的额头上。如果说美貌和智慧女人不得兼而有之的话,崔小姐的鼻子和前额可以说没有女人的柔媚。妈妈静听着她的忠告,好像很相信女儿的判断。

元稹年轻仗义,乐意帮助一个少女。他走到方丈跟前,眼睛一点儿也不看崔小姐,温文有礼地对方丈说:“对这几位女人,最好尽力预先设法,以免发生意外。”他说他有个朋友杨巨源,跟当地的武官交谊很厚,会愿意去求武官派兵来保卫。只要五六个佩刀带剑的兵士来守卫在别墅大门前就够了。

崔小姐向他闪着恳求的眼光说:“这个办法很好。”崔夫人向他请教姓名,他自行介绍了一下。

现在认识了崔家,他高兴万分,自己说立刻就去见杨巨源。那天天色傍晚,他带着六个兵回来了,还带着武官自己签署的告示,晓谕乱兵不得擅进崔宅。当然一见身穿红衣的卫兵,那些想闯入崔宅的散兵游勇就自行止步了。

元稹见事已办成,非常欢喜,盼望赢得那位青春少女的嫣然一笑--他记得她在早晨曾以那种垦求的眼光看过他呢。他抱着满怀的热望,走进了一个陈设精雅的客厅,可是只有崔夫人出来相见。对他的不辞辛苦,热心帮忙,崔夫人是千恩万谢的。他以为自己能找到官方那么大的势力,在崔夫人心目中,一定能提高自己的身价。可是却不能瞥见崔小姐一眼,他垂头丧气地回了普救寺。

过了几天,地方的驻军开到,城里的秩序立即恢复,六个卫兵也撤了回去。崔夫人在正厅宴请元稹,席上始终很拘谨。

夫人说:“谢谢先生帮忙,现在我叫全家都出来向先生正式见礼。”

她把年约十二岁的一个男孩子叫出来,他名叫欢郎,叫他向“大哥”元稹行礼。

崔夫人喜笑颜开,她说:“我就有这么一个儿子。”接着又叫,“莺莺,出来向先生道谢,先生救了咱们全家的性命。”

过了半天,莺莺还没有出来。元稹以为她一定是很害羞,因为这是正式的见面,大家之女是不惯和陌生的男人同席的。崔夫人不耐烦了,又叫:“我叫你出来。元先生救了你的命,救了我的命。现在还拘什么俗礼?”

小姐最后出来了,向元稹行礼,又含羞,又骄傲,穿一件朴素的紧身衣裳,淡抹轻描,齐齐楚楚。像极有教养的大家之女,她安安静静地坐在母亲的身旁。他觉得获见佳丽,欣幸万分。

按照习俗礼貌,他向崔夫人说:“小姐芳龄几何?”

“她就是现今皇帝年间生的,是甲子年。今年十七岁。”

虽然不过是家宴,也只有元稹是客人,可是小姐仍然因为有年轻的男人在座,总是过于拘束。全席由始至终,小姐规规矩矩,只是淡淡的。他几次想把话头引转,闲话家常,谈崔大人当年的事情,说欢郎读书的情形,都引不起小姐的话来。平常的姑娘,即使最贤德,最不苟言笑的,在一个年轻男子的面前,也会觉得异样,看来有点不同,她的脸上的神情和举止动作也会显得出来的。可是这位迷人的姑娘简直是超乎寻常,像个深不可测的仙女,像个神仙国里的公主,红尘里的爱情,她是一丝不惹的。难道真个冷若冰霜吗?元稹不信。那么是外表冷淡,内心热情吗?或是世代书香的人家,管教严格,养成了过分缄默寡言的习惯吗?

进膳的时候,他听说夫人娘家姓郑,和她祖母同姓,因为同姓,夫人当算他的姨母。夫人显然很高兴发现这门子亲戚,敬了姨甥一杯酒。

这时候,小姐的脸上才松开了一点儿,略微有一丝的微笑。元稹对崔小姐这一副态度,又呕气,又迷恋。他向来还没遇见过那么骄傲,那么寡言笑,那么难于接近的姑娘。他越抑制感情,越不禁心魂荡漾。非得此佳丽,心有不甘。

他找各种借口去拜访崔家。先是回拜,然后是找欢郎闲说话。他总想法儿让人知道他在崔家。莺莺一定看见了他,因为这样富家的小姐,一定会常从雕花的隔扇背后向前面偷听偷看的。可是崔小姐却羞愧得像一只小鹿,正如同在猛兽要接近她的时候一样。有一回,暮色苍茫的时候,元稹看见她和欢郎在后花园里玩耍,小姐一看见他,就箭也似的跑了。元稹喊:“莺莺,莺莺,跑得好快呀!这个黄莺儿!”

有一天,他在由崔家通到外面大门的小径上,碰见了崔小姐的丫鬟红娘。红娘性格简捷直爽,自有一种俏丽动人的风韵,为人聪明解事。他乘机问候小姐,自己飞红了脸,红娘狡黠地笑了一下。

“告诉我,你们小姐订婚了没有?”

“没有。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们是姨兄妹,我对她愿意多知道点儿。你知道我们俩已经由夫人介绍过了,可是,我却总没有机会跟她说说话儿,要能跟小姐说说话儿该多么好哇!”

红娘不言语,只是看着他。

“告诉我,她为什么只是躲着我呢?”

“我怎么会知道?”

元稹最后说:“这位小姐真难得,斯文雅气,规矩大方,真令人敬慕。”

“噢,我明白了,你为什么不跟老夫人说一下你要见她呢?”

“你不知道。跟老夫人在一块儿,她简直一言不发。能找个机会,我单独见她一下吗?我自从见了小姐以来,一直不能忘怀。”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红娘说完,笑着捂着嘴跑了。

元稹在后头喊:“红娘,红娘!”等红娘一站住,他说,“红娘姐,我求你,你得帮帮我呀!”

红娘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显得满同情的样子:“这话我可不敢跟小姐说,她向来没跟年轻男人说过话。元先生,你是一位读书人,对崔家也帮过忙。你这个人很不错。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小姐读书作诗,常常坐在书前头出神,你可以写首诗给她,我想,要打动她的心,只有这么一个办法。我给你出这个高明主意,你得向我道谢呀。”红娘说着向他秋波那么一转。

第二天,他叫红娘送去了两首诗:

春来频到宋家东,垂袖开怀待晚风;莺藏柳暗无人语,惟有墙花满树红。

深院无人草树光,娇莺不语趁阴藏;等闲弄水浮花片,流出门前赚阮郎。

当天傍晚,红娘送来莺莺一首诗,题曰《月夜》: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月移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这正是二月十四,元稹大喜。这明明是幽期密约,相约在夜里见,尤其令他喜出望外。

十六晚上,他照诗句的暗示,由杏树上爬上墙去,往花园里张望。看见西厢房的门果然敞着。他爬下墙去,进了屋子。

红娘正在床上睡觉,他把红娘叫醒。红娘大惊说:“你上这儿来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元稹说:“她让我来的。麻烦红娘去告诉她,说我来了。”

红娘一会儿回来,对元稹低声说:“她来了。”

元稹等了十分钟,焦灼不安。莺莺果然来了,脸上又惊奇,又烦乱,深而黑的眼睛,蕴藏着无限神秘。过了羞涩的一霎时,她很不自然地说:“元先生,我请你来,就因为你想见见我,你保护了我母亲,我们一家人,都很感激,愿向你亲自道谢。我们是姨兄妹,当然很好。你干什么叫红娘送给我那两首情诗,真是想不到的事,我不能,也不肯把这件事情叫母亲知道,那么一来,好像对你不起。我想亲自见你一下,说给你,以后不要再这么样。”莺莺很不安地说完,好像复诵台词儿一样。

元稹惊惶失措。他说:“可是,崔小姐,我只是要跟你说话儿。因为你送来了诗,我今晚上才来的。”

莺莺很果断地说:“不错,我请你来的。我冒险约你相见,我高兴这么做。可是你要以为我约会你,是为了什么非礼的事,那你就想错了。”

在感情抑制之下,她的声音都有点颤动。说完,转身匆匆去了。

元稹又失望,又羞愧,非常气愤。这件事他简直没办法相信,不能明白。为什么她写那首显然是诱惑的诗?为什么不叫红娘送一个简截了当的回信?还不辞麻烦,亲自来教训一顿?也许最后一霎时变了主意,下步的事情不敢做了?女人的三心二意真不可捉摸!他简直不了解女人。现在莺莺越像一个铁石心肠的公主一样。因为觉得莺莺分明是跟他开玩笑,爱情一变而成了仇恨。

两夜以后,他睡在床上,忽然觉得黑暗里有人推他。他起来点盏灯一看,红娘正在他跟前站着。

“起来吧!她来了。”红娘低声说完就走了。

元稹坐在床上,揉揉眼睛,不觉得怎么清醒,赶快披上一件袍子,坐着等待。

一会儿,红娘把小姐带了进来。莺莺的脸上又羞又愧,恍惚不定,仿佛不能自持,几乎全身都倚在红娘身上。她的骄傲,尊严的自制,都一扫无余了。她不道歉,也不解释什么,头发松垂在肩上。她那深而黑的眼睛瞅着他,似乎不能胜情。话是用不着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