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传奇(林语堂全集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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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鬼怪(1)

【嫉妒】

本篇选自《京本通俗小说》,作者不详。此种恐怖小说,当为茶馆酒肆所乐闻。故事中除一塾师外,所有人物无一非鬼,如此乃达到恐怖之极点。《京本通俗小说》中另有一鬼故事,亦用此种笔法,将全篇角色逐一揭露,皆系鬼物。

吴洪为人生性疏懒,寄居在京都,教一个私塾。学生放学之后,孤独的日子,过得倒也惬意。自己烧水沏茶,一点儿不觉得麻烦,一个人儿慢慢品茗,也不嫌寂寞。他那个单身住房在里头院,屋里颇有女人气息,这对于他,倒是有无限魅力。他的卧室里有一个梳妆台,一个旧梳妆盒,顶上有一个可以收缩的镜子,还有些女人用的各式各样东西,有的知道用处,有的不知道有什么用处。抽屉里还有针、绦子、簪子,抽屉底儿上粘了一层脂粉。他一进屋,就闻着屋里弥散的幽香。那种永不消失的香味,虽然找不出来源,但他闻得出是浓郁的麝香气味。这些闺阃的气味,正投合他这光身汉的爱好。因为生性富于幻想,他总想象当年住过这屋子的女人,究竟是怎么个样子,是不是亭亭玉立呢?什么样的声音呢?他一心想的不是别的,就是一个活女人,能让他相信自己过的是个家庭生活就好了。

像杭州这么个大都市,他心想,有那么多神秘的美人儿,甜蜜蜜的,那么迷人。这就是他在京都考博学鸿词科落第后,不肯回福州,而仍然留在杭州的缘故。他心里算计得很清楚,旅途迢迢,盘费很大,莫如等到下年考试。谁知他虽然功名不遂,艳福却不浅。正是少年翩翩,应当结婚的年龄,不然杭州真有点儿亏负他呢。其实只要能找到个意中人,他立刻就结婚,只要中意,是鬼怪精灵,也得之甘心。

“哎,要能找到一个女人,又标致,又有钱,孤身一人,无牵无挂,那该多好!”

他自己找到的这所房子,就跟他的头脑一样,外面是灰砖砌的墙垣,并没有粉刷装饰(他以极低极低的价钱租到),可是里头却美妙得出奇,因为坐落的地方非常偏僻,离市中心太远,租价当然低。不过租价低还另有原因。

一个书生很知道这样的故事,比如说,夜里万籁无声,一个书生正在书斋里静坐,独自冷冷清清的,猛抬头,忽见一个绝色女子,立在面前,在灯影之下正同他微笑;她每天夜里来,与书生同居一处,绝无外人知道。跟他过日子,为他节省花用,有病看顾他。这简直是烦嚣的尘世上出现的一个美梦,吴洪所以常常自言自语,说愿跟这屋里住过的女人的鬼魂交谈。他把这屋里住过的女人想做死人,就因为他盼望那些女人是死的才好,没有别的原因。他想自己在夜里能听见女人的声音。可是仔细一听,却原来是邻近的猫。真是叫人失望!他为什么不娶个真正的活女人呢?

孤身未婚,异乡作客,也确有一种益处。很多父母愿把女儿嫁给家里人口结构简单的男人。有一天,王婆儿来了。

吴洪没迁到这里来,还住在钱塘门的时候,王婆儿就认得他。王婆儿是指着说媒过日子的,给他提过亲。不过那时他一则正忙于考试,二则刚刚到京都,新鲜好玩的事情正多。

现在呢,在这里已经住定了。王婆儿做了个很动人的姿势,凑到耳边小声说,有要紧的事跟他提,示意叫这位塾师随她到里屋去。她那点儿稀疏的灰白头发,在脖子后头梳成个小髻儿。吴洪看见她拿一块红头巾高围着脖子,其实那时正是四月,天气已经够暖了。他想王婆儿一定是脖子受了凉。

王婆儿一副老风流的样子跟他说:“有一门子好亲事跟你提呢。”她笑得动人,话说得讨人喜欢,这全是她这个行道儿不可缺的长处。

吴洪请她坐下。她坐下了,把椅子凑近吴洪。吴洪问她近来的日子过得怎么样?两个人差不多一年没见了。

“不用说这个。我记得你是二十二岁。她也是二十二岁。”她拉了拉她的红头巾,好像脖子受了伤似的。吴洪心里想,也许她睡着的时候,从那光滑的皮枕头上滑落了一下。

“她是谁呀?”

“就是我要说的那个姑娘。”

“你说的姑娘都是二十二岁,我知道。”吴洪很轻蔑地说,并且告诉她,“我现在也不忙着成家,除非你能给我找到一个像杭州城里那些神秘的美人儿一样的才行。”王婆给他提过几门子亲,他一打听,都是平平常常的。“你们说媒的话都说得天花乱坠。一个月牙儿也说成是一轮明月。”

王婆的职业,可以说,就是把全城可以结婚的男女都使他们成双,虽然不一定都是美满的姻缘,但总算是已经男婚女嫁。在她心目中,一个二十二岁还没成家的男子,老天爷看起来也是一桩罪过。

“你要什么样的女人呢?”

“我要一个年轻的女人,当然得漂亮、聪明,而且还得孤身一人才行。”

“也许她还要带十万贯钱来,带个丫鬟来,是不是?”

王媒婆笑得很得意,仿佛知道他这回是逃不了的一样,“她就是一个人儿,也没有三亲六故的。”

虽然屋里没有别人,王婆儿却把椅子拉得再近点儿,在他耳朵根儿底下小声说话。吴洪聚精会神地听。

她提起了一个年轻的女人,真是求之不得的。那是一个有名的吹箫的女艺人,新近才离开了雇主。她的雇主并非别人,就是权倾一时的金太傅,他的三公子。这样富家的府第,常养有成班的女伶和女乐。现在提到的这位女人,因为吹箫为业,人称她李乐娘。她就是孤身一人,很自由,有个养母,并不用她养活。她有十万贯钱,自己还带着个丫鬟。

吴洪说:“这门子亲事听起来倒不错,可是干什么她愿意嫁给一个穷书生呢?”

“我刚说过,她自己有钱,就愿嫁给读书人,要单身一人,没有公婆的。我告诉你,吴先生,我这一回真成全了你了。原先有个富商愿意娶她,她不愿意嫁给商人。我极力劝她,她还执意不肯。她说:‘我要嫁个读书人,没有兄弟姊妹,没有父母。’很多人都不合适,所以我想到你,老远的来告诉你。你真是有福气!你知道不知道?”

“她现在住在哪儿?”

“她跟养母住在白鹤塘,你要是愿意相一下,我可以想办法。”真是再没有这么好的事情了!

几天之后,吴洪按照约会,到了一家饭店。王婆儿介绍他见养母陈太太。虽然当时天气晴朗,她的头发却湿淋淋的,裙子也直滴水。陈太太说:“请吴先生原谅我这么失礼,刚才在路上,不幸碰着了一个挑水的。”

吴洪问:“小姐在哪儿呢?”

“在隔壁屋里呢。跟她一块儿的那个姑娘叫青儿,是她的丫鬟。真是个挺好的丫鬟,会做菜做饭,做衣裳,家里的活儿件件都拿得起来。”

陈太太向吴洪告别,回到隔壁屋里去了,地上留下了些潮湿的怪脚印儿。王婆儿仍然跟吴洪在这个屋子里,他把手指头在嘴唇上沾湿,把隔扇的纸湿了个小窟窿往隔壁偷看。

吴洪一看,看见陈太太低着头,跟一个标致的年轻女人正喁喁私语,他看见那个女人笔直的鼻尖儿。她忽然抬起头来,微微一笑,脸变得绯红。他看见她那漆黑的深眼睛,衬着雪白的脸,围镶着乌云似的浓发。一个年轻的姑娘,大概十五六岁,对正在进行中的事情好像觉得很有趣。吴洪看了大惊:“会有这种事?”

“怎么,吴先生?”

“她若是肯嫁给我,我可以算是杭州最有福气的人了。”

他坐下吃饭,听见隔壁女人的笑语声,她们显然很快乐。有一次他抬头一看,看见那隔扇上纸窟窿后头有一只眼睛,他一看,那只眼睛立刻缩了回去,随着听见地板上女人的碎步声、咯咯的笑声,他想必是丫鬟笑的。

王婆儿微笑说:“我这次订这个约会,女方也是要看看你,跟你想看看她一样。她也不愿不相一下就嫁给你的。她给你带过来十万贯钱,你分文不费就娶过她来了。”

一切料理妥当,预订半月后李小姐过门。双方商议好,因为新郎他乡作客,没有什么亲友,婚礼无须铺张。李小姐只要带着丫鬟过来,跟吴洪住在一块儿,也就很快活了。

吴洪从来没想到问问,李小姐为什么离开太傅府。

吴洪简直急得等不及了。可是福和祸一样,都不单来。

过了几天,又来了个妇人说媒。为了省得麻烦,吴洪说已经订婚了,可是那个女人还执意要说。

“请问你这位未婚妻是谁呀?”那个女人问。(她自称是庄寡妇。)吴洪告诉了她未婚妻的名字,庄寡妇显得吃了一惊,好像很不赞成。

吴洪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既然已经订婚,我就用不着再说什么了。”

这反倒引起了吴洪的疑心。他问:“你认得李乐娘吗?”

“我认得她吗?哼!”她停了一下又说,“我想再给你说一门子亲,我心目里的这个姑娘,真是男人们求之不得的。

美得赛过一朵花,百依百顺、刻苦耐劳。做饭做菜,手工针线活计,全都是能手。像先生这样的人,娶了她过来,你们小两口儿,真是再好也没有了。其实,我告诉你也不妨,我说的这个姑娘,就是我的女儿,我当然不是破坏别人的亲事。不过一个贫家之女给先生做妻子,倒是更合适。别信媒人的话呀。”

吴洪简直烦起来了。“我亲眼看见过那位小姐。我已经订婚,真是遗憾。”他把庄寡妇领出门,客客气气地分手了。他这么不怕麻烦,就因为这是最后的见面,何苦失礼得罪人?

一个下雨的傍晚,乐娘坐着轿和养母、丫鬟、王婆儿,一齐来了。轿夫也没站住像平常的轿夫那样要赏钱,要面吃,新人下轿就走了。等新郎想到,他们已经走远,消失在黑黝黝的夜里。丫鬟青儿,打开新娘的衣箱,烧水,沏茶,什么事都做。新娘带来了一整套的乐器,青儿小心翼翼地一件一件地摆在桌上,青儿还是孩子气,就像个小猫儿。知道夫人的脾气,不用吩咐,就知道要做的事。他俩似乎以前住过这房子,现在吴洪除了安闲享受,全无事做。

吴洪和陈太太、王婆儿、新娘、青儿随随便便地坐席饮酒。陈太太的头发还是湿淋淋的,因为雨下得很大,也不足怪。吴洪仿佛闻着她有浮萍的气味。主座让给王婆儿坐,因为她是大媒。虽然四月的晚上潮热闷人,她脖子上还是围着那条红围巾。

那天夜里,乐娘跟吴洪说:“你对我起誓,除去我你决不再爱别的女人。”新婚之夜答应这种话,当然没有什么难处。

“你很嫉妒吗?”

“是呀,我很嫉妒。我是情不由己。我打算把这里做成我爱情的家,可是,你若对我用情不专的话--”

“我要在梦里跟一个女人恋爱,你也嫉妒?”

“当然!”

妻子和丫鬟把这个家弄得非常美满,美满得出人意外。

媒人天天撒谎,这次确是真话,吴洪觉得好像在梦里一样。

167乐娘多才多艺,跟王婆儿以前说得一样,真不愧是个艺人,她能读能写,饮酒,玩牌,无一不能。在黄昏时节,她吹箫吹得人荡气回肠,给丈夫唱缠绵的情歌。她聪明伶俐,跟青儿,不断地喁喁私语。

吴洪问她俩说:“你们俩鬼头鬼脑地干什么呀?”

乐娘劝他说:“一个读书人怎么用这种字眼儿?”

“那么你们干什么呀?”

“这么说还像话。”乐娘给他改正过十来次,不许他说“鬼东西”、“鬼鬼祟祟”。一说这话,好像得罪了她。

夫人和丫鬟非常亲密。起初,丈夫都有点儿生气,起了疑心,直想听一听她俩老不住说些什么,可是每次都发现她俩暗中商量的全是对他有好处的事。比如,想做什么新鲜花样的菜,清蒸精白的包子,羊肉大葱馅儿,给他早晨做点心。乐娘还有一种更稀奇的才能,简直奇妙不可思议,就是能预知丈夫的意思,不等吩附,就早已经把事情做得停停当当。吴洪一想到从前单身的时候,提着篮子去买菜的光景,不由得笑了。

有一天,结婚后大概一个月的样子,他从城里回来,看见乐娘正哭呢,于是极力安慰她,问她怎么回事,自己怎么惹她生气了。

乐娘说:“这与你没关系。”

“是别人?”

既然什么话也问不出来,他改问青儿。青儿似乎知道,可是不肯说。

两天之后,他打街上回来,正是晚饭以前,他听见妻子尖声号叫:“滚出去!给我滚!”他冲进去一看,乐娘正气得直喘,头发披散在前额上,脸上有轻轻的抓伤。青儿站在乐娘的身旁,跟乐娘一样,也气喘喘的。

他问:“谁来这儿了?”

“有个人--有个人来跟我找麻烦。”乐娘勉强说出来。

丈夫看见屋里没有别人,连个影儿都没有。有个小巷由院子通到街上,那儿也听不见什么。

吴洪说:“你大概看见什么东西了吧?”

“我看见了什么东西?”乐娘忽然大笑起来。丈夫觉得没有什么可笑的。

那天夜里在床上,他又问:“你非告诉我不可,到底是什么人来跟你找麻烦?”

“有人嫉妒我,没有别的。”

“什么人?”

追问了半天,乐娘最后才说:“是我从前的一个女朋友。”

“她究竟是谁呢?”

“一个庄小姐,你不认得她。”

“是庄寡妇的女儿吗?”

“你认得她?”乐娘一惊而起。

吴洪告诉她,庄寡妇来给她女儿说过亲,那是他们订婚后几天之内的事,其实是来破坏他们的亲事。据说女人嫉妒上来比老虎还可怕呢。乐娘听了,用一连串的脏字眼儿咒骂起来,真想不到她的两片朱唇竟会说出那么难听的话来。

吴洪说:“你没有什么可愁的,我们是结婚的夫妇,她没有权力来找你麻烦。下一次她来了,你叫我,我当你面痛揍她一顿。”

“我们俩比起来,你还是更爱我,是不是?”

吴洪说:“乐娘,你怎么说傻话?我向来就没有见过这个庄小姐,只看见过她妈妈一次。”

他情不由己,真觉得有点儿烦恼。心里想,妻子一定有什么秘密,不肯告诉他。

还好,庄小姐没再来,吴洪夫妇日子过得很幸福。他想,杭州是个美妙的都市,他正在一个虚幻美妙的天地里过日子。

到了五月节,吴洪照例放学生一天假,他提议进城去逛,不然就往附近山里去赶庙,自从结婚以来,乐娘还没离开过家。今天她叫丈夫带她往白鹤塘养母家过一天,丈夫可以自己去逛。吴洪把妻子放在白鹤塘,自己就朝万松岭走去,顺路往清泽寺一游。他一出庙门,对面酒馆里一个茶房走过来说:“酒馆里有一位先生要见您。”

吴洪走进去,看见是考试时的一个同伴儿,名叫罗季三。

“我刚才看见你进庙里去了。我想跟你聊聊天儿。你今天要干什么呀?”

吴洪说,他正闲着过节,也没有主意要上哪儿去,并且告诉他自己新近结婚了。

罗季三嫌他结婚也不给个信儿,一半儿玩笑,一半儿不高兴;心想把新郎扣留一天,看看吴洪怎么不舒服。

“我说,我要到万松岭去上坟,跟我去玩儿一天怎么样?杜鹃花儿现在正开呢。离那儿不远有一家小酒馆儿,酒好极了,我在别处就没喝过那么好的酒。”

吴洪找到了个游伴儿,心里好不痛快,立刻就答应了。

两人走出了酒馆儿,穿苏堤,横过了西湖,一路看见成群的男人、女人、孩子,在宽广的柳荫下的大路上散步。他俩从南兴路雇了一只船,在毛家铺上岸。罗季三的祖坟是在多仙岭那巉岩陡峭的高山上。费了一点钟才爬上去,过了山峰,在对面往下走了半里地才到。那天天气温和,山坡上丛生着粉色、红色的花朵,美景令人欲醉,一个下午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离开坟墓,罗季三就带着吴洪往酒馆走去。要到酒馆,他们还得走下山谷,顺着一条小溪走,两岸柳荫茂密,风景绝佳。过了一座小木桥,桥头的一边有一棵大榕树,一路上这样的树很少见,长大的枝杈,离地面十几尺高,向四面八方伸出去。长得树根像胡须一样从枝杈上垂下来,都一齐用力往地下长。离树五十尺远的地方,有一所茅屋,一根竹竿上挑着一块方布,正是酒家的幌子。

罗季三说:“就在这儿,我认得那寡妇。上次我来,跟她女儿谈得好不畅快。好一个迷人的、甜蜜蜜的姑娘!”

吴洪觉得心惊肉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