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传奇(林语堂全集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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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神秘与冒险(5)

过了半点钟,大官人带着四个衙役回来。他把卖斑鸡的孩子拉到衙役跟前说:“记下他的名字。”衙役就照吩咐记下。因为大官人在宫里做官,对他总得要恭敬。

“还不要走,里头还有人呢。”他把太太和小丫头叫了出来,要衙役把他们三个人一齐带走。

“我们怎么敢带太太呢?”

“你们一定要带去,这里头有谋杀案情。”

这话把衙役吓住,于是把三个人的名字都记下来,把一行人犯都带出去。一大群街坊邻居都站在外面看呢。太太一迈出大门,不由得退了回来,向丈夫说:“我从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你应当用心费工夫把那个写信人找出来。这真是丢脸的事啊!”

衙役把她推出大门。邻人都站开让她走过去。

“你若是怕丢脸,就不该做那种事。”丈夫回答说。

“你为什么不问一问咱们的左邻右舍呢?你不在家的日子是不是有男人进去过?你怎么就认定了要告我?”

“我就是要告你!”丈夫怒冲冲地说。

邻居们不清楚皇甫太太为什么被丈夫控告,都弄得莫名其妙。大家都对太太同情,对丈夫的发怒都摇摇头。

大官人跟被告一同去的,在府尹面前提出控告。府尹姓钱,开封人,生得胖胖的圆脸盘儿,仿佛是个有无限耐性的人,什么事也不会惹他发脾气。大官人把书信和礼品呈上,正式提出控告。府尹命令在本案调查期间,犯人一律拘押在监。

两个判官陈丁和陈乾兴主管审问囚犯。他俩先审皇甫太太。

皇甫太太说她生在开封附近的一个村子里,早年丧母,十七岁丧父。父亲去世后第二年就嫁给皇甫大官人了,现在已经过了七年的幸福日子。丈夫在家的时候没有亲戚朋友们去过,除去丈夫以外,向来没有跟什么人在家里或是饭馆吃过饭,也不知道什么人给她写的信。

“你为什么总不去看望亲戚呢?他们为什么也不来看你呢?”

“我丈夫不高兴这些事。有一回,我的堂弟张二来看我们,求我丈夫给他找个差事,后来事情没有找到,因为事情不容易找。丈夫叫我以后不要见我的亲戚。我以后就不再见他们了。”

“丈夫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吗?”

“不错。”

“你常到戏园子去吧?戏园子常有人看见你吗?”

“不。”

“为什么不呢?”

“他不带我去。”

“你不一个人去吗?”

“不。”

“你去吃馆子吗?”

“很少去,我在家里过得很舒服。唔,我想起来了,几天以前,他从宫里回家的晚上,他不爱吃家里的饭,带我到一家附近的馆子里吃过饭。”

“就是你们两个人一块儿吃吧?”

“是。”

皇甫太太的邻居都传了来。他们都证实了皇甫太太的话一字不假,从来就没有见过她家有什么客人。她只是跟丈夫在一块儿,也从来没看见过她一个人出门到什么地方去过。

她几乎总是在家,邻居们都说她好,都叫她小娘子,因为她年轻,家里又没有老太太。一个邻居说她丈夫脾气很坏,常虐待她。她很柔顺,很听话,向来不抱委屈。一个邻居说她就像个手心儿里头养的鸟儿。

第三天,陈乾兴在衙门前站着,心里上思索着这件神秘的案子,看见皇甫大官人走来。到了跟前,向他打了个招呼,就问道:

“案子办得怎么样?已经三天了,恐怕你已经接了写信人送的礼,存心拖延吧?”

“岂有此理!这案子不是那么容易的。你太太坚持说她清白无辜,我们也没得到什么反证。八成儿是你自己写的那封信吧?”

大官人怒冲冲地说:“这是什么话!我们夫妇过得很美满的!”

“那么你要怎么办呢?”

“若是堂上没有办法审清这个案子,我非把她休了不可!”

陈乾兴回到办公室,准备下各种文件。那天下午,把报告呈给府尹。府尹宣布皇甫夫妇和证人明天到厅候审。

府尹先问小孩子僧儿,然后问十三岁大的小丫头,她算是最重要的证人。府尹把惊堂木一拍,“ ”的一声吓唬她,厉声问道:

“皇甫家的事情,件件你都知道,是不是?”

“我都知道。”

“你们老爷不在家的时候,你看见什么客人到你们家去过?”

小丫头很不耐烦,回答道:“若是有客人,我不早就看见了吗?”

府尹又大声把惊堂木“ ”的一拍,大声喝道:“你这小东西说瞎话!你敢在我面前说谎!我还把你押起来。”

小丫头害怕了,可是还坚定地说:“你不能屈枉一个贤惠的女人。”说着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小丫头的作证,府尹很受感动。

府尹又向丈夫说:“擒贼要赃,捉奸要双。只凭一封无名氏的书信,我不能判你妻子有罪。也许你有什么仇人,他要栽赃才写这封信。”府尹看了一下太太,接着又说,“一定有人找你的麻烦。你想,是不是把太太带回家去,再设法寻找写信的人呢?”

丈夫铁了心肠:“事情既然这样,大人,我不愿带她回家了。”

判官警告他说:“你这样可要铸成大错了。”

“大人若答应我休她,我就感恩不尽,别无所求。”丈夫说着由眼角儿向他妻子扫了一眼。

又问了半天,府尹向妇人说:“你丈夫一意坚持要休你。

我不愿拆散人家的婚姻。你看怎么办好?”

“我的良心很清白。他若一定要休,我也不反对。”

案子照丈夫的意思判决了,僧儿和丫头开释,送交各自的父母。

散庭之后,妻子恸哭起来,被休是妇人的奇耻大辱,尤其是自己的罪名并没有成立,她从来没有想到过。

“我真没想到,七年的夫妻,你这么狠心。你知道我现在是无家可归的。我宁可一死,不能够丢脸。”

“这都跟我不相干。”大官人说完,立刻转身走了。

皇甫太太向莺儿说:“莺儿,多谢你帮我,不过现在也没什么用了。你回去找你妈妈去吧。我无处可去,也不能养活你,回去吧,好姑娘。”

二人洒泪而别。

皇甫太太现在孤苦伶仃一个人,对自己的遭遇仍然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漫无目的,顺着大街,穿过人群,独自往前走,两眼什么也看不见。她信步走到汴河的天溪桥,天渐渐黑起来。她立在桥上望望水闸,望望河面来往拥挤的船只。船桅密密扎扎地立着,在晚风里摇摆。她觉得自己的头也发晕,如同醉了一样,也随着桅杆摇摆。她看见黄金色的夕阳消失在远山之后,觉得自己也走到了路的尽头。

她不会再见到明天的太阳了。

她刚要纵身跳河,有个人把她揪住。回头一看,原来是个老太太,五十大几岁的年纪,穿着一身黑,头发稀少,已经花白了。

“姑娘,干什么跳河呀?”

皇甫太太呆望着她。

“你认识我吗?我想你不认得吧?”老太太说。

“不认得。”

“我是你的穷姨妈。自从你嫁了大官人,我就没敢去打扰你。我看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孩子,那已经好多年了。前几天我听邻居说你跟你的男人打官司,我就天天去打听,听说府尹判决他休了你。可是,你干什么跳河呀?”

“丈夫休了我,我又无处可去,还有什么活头儿?”

“好了,好了,来跟你的老姨妈过吧。”老太太这么向皇甫太太说。老太太那么大年纪,说话的声音倒还很壮实。她又说,“这么个年轻轻的女人就想自尽,真糊涂!”

皇甫太太的确弄不清楚这个老太太是不是她姨妈,就任由那个老太太拉着往前走,自个儿没有半点主意。

她俩先进了酒馆,老太太请她喝了几盅酒。到了老太太家的时候,她看见那房子是在一条僻静的小巷子里,屋里很整齐,窗子上挂着绿窗帘儿,屋里摆着太师椅子、桌子。

“姨妈,你一个人住在这儿吗?你自个儿怎么过呢?”

老太太姓胡,笑着回答道:“总得想办法对付着过呀!以前我总是叫你姑娘,竟把你的名字忘了。”

皇甫太太说:“我叫春梅。”老太太也没再往下追问。

胡老太太对她很好,最初几天里,她叫春梅尽量休息。

春梅躺在床上,静思生活上这场突起的变故。

过了几天,老太太对她说:“你非得坚强过下去才对。我并不是你的姨妈。我看见你一个年轻轻的姑娘要跳河,只是想救你一命就是了。你又年轻,又漂亮,正有好日子过呢。”

她的眼睛窄成一条线似的,又说,“你还爱你的丈夫吗?没有一点儿人性,就这么休了你,任凭你死活,一点儿不关心。”

春梅从枕头上仰起头来,看着老太太说:“我不知道。”

老太太说:“你说这话,我并不怪你。不过你也该醒一醒才是啊!我的姑娘,你还是青春年少,不能任凭别人摆弄。

忘了你的丈夫吧,别再难过了。年轻人有时候总难免想不开,我不是不知道,我过的桥比你过的街还多呢。人生就是那么回事,一起一落,就那么一起一落地过。转着圈儿,转来转去的。我二十八岁时就死了丈夫。你今年多大了?”春梅告诉了她自己的年岁。“是了,我那时候比你大不了几岁。

你看,我也混到现在了,你看看我。”老太太虽然脸上有皱纹,脖子上的肉皮儿发松了,身子骨儿好像还很硬朗。“你好好儿歇一下,把这件事情也就淡忘了。生活就像走一条道路。你摔了个跟头,怎么办呢?难道就老是坐在那儿哭,老不肯起来吗?不,你得自个儿爬起来,还得往前走。由你的话看来他是个坏蛋。你看,他不是遗弃你,是把你甩了。你还躺在这儿发什么呆?发什么愁呢?”

春梅听了老太太的话,心里觉得稍微松快了点儿。“我怎么办呢?我不能老跟您在这儿住啊!”

“不用发愁,好好儿歇息一会儿,恢复一下精神。等你好了,找个好男人你再嫁。你生得这么漂亮的眼睛,这么漂亮的脸蛋儿,还怕饿着吗?”

“谢谢姨妈,我已经觉得好点儿了。”

在她的生活这么惨痛的日子,胡老太太救了她的命,还帮她休养精神,她真是衷心感谢老太太。

每天晚上,两人一同吃饭。胡老太太总爱喝点儿米酒,她说道:“酒是人生的水,什么也不如一点酒能恢复生活的勇气。像我这么大岁数儿,喝了酒我就觉得舒服,觉得又年轻了。”春梅很佩服这位硬朗的老太太,精神那么好。

晚饭后,她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外面叫:“胡婆子,胡婆子!”老太太赶紧去开门。

“干什么这么老早就上门呢?”一个男人问。那天整整下了一天雨,胡老太太很早就上了门。

老太太让他坐,可是他说立刻就要走,所以只是在那儿站着。春梅从后屋里望见那个人长得身材高大,粗眉毛,大眼睛。这种长相真叫她看得出神,她不断从屏风后端详他。

他的嘴,可以说是够大的,鼻子并不尖,多少跟那个孩子说的有点儿相像。春梅心里噗通噗通地跳,可是表面上仍没显出怀疑的样子。

“这是怎么回事呢?”那个男人很不耐烦的声音,“你卖了那个值三百两银子的东西已经一个月了,我现正要用那笔钱哪。”

“我已经跟你说过,东西是卖了,现在顾客手里,他还没给钱,可我有什么办法呢?他一给钱我就交给你好了。”

“这一回拖的日子太长了。往常没有过这么多日子,你一接到钱就送给我吧。”

说完,那位绅士走了。胡老太太回到屋里来,显得很烦恼。

春梅问:“客人是谁呀?”

“我告诉你,春梅。那位先生姓洪。他说以前做过泰州知事,现在已经卸了任。我不信他的话,我知道他跟我扯谎。可是这个人不错,常托我给他卖点儿珠宝。他说他是个珠宝商的代理人。也许他真是,也许不是,不过他是有些珠宝。前几天他托我给他卖了一些,东西虽然卖了,可是钱还没有拿过来。他不耐烦,我倒不怪他。”

“您对他很了解吗?”

“不错,单就做买卖为人,我倒知道点儿。其实别的情形我也知道些。像这样的人,我可以说,以前我还没有见过。对于他,我简直有点儿莫名其妙。他用钱很大方。一看见我要钱,不等我开口,他就给我。下回他来的时候,我介绍给你。”

春梅觉得很有意思,可是极力不露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