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传奇(林语堂全集15)
5382600000007

第7章 神秘与冒险(6)

洪某常常来,春梅算是胡姨妈的亲戚,就这样介绍给他。春梅一面要弄清楚洪某究竟是不是改变了自己生活的那个人,一面又喜爱这个人的漂亮,心里犹豫不决。总是难免怀疑他就是他们寻找的那个人,并且总想把他的脸和卖斑鸡肉的孩子所描述的神秘的怪人的脸,互相比较,让她顶烦恼的就是这个人的鼻子是不是可以算作扁鼻子呢?

有一次他们见面的时候,春梅坐着瞅着他,心里盘算得出神。

“你干什么这么瞅着我?”洪某像平常一样玩笑着说,“每个看相的,都说我的脸和耳垂儿长得有福气。”他自己揪着厚耳垂儿说,“你看见了没有,我总是给人带来好运气的。”

洪某为人又有风趣,又慷慨,又殷勤。他穿着讲究,非常浮华。因为走的地方多,能说有趣的故事。他的大言壮语也是他的一种魔力。他对别人也很关怀。他叫春梅述说她的身世,他很同情地听着,只有他表示厌恶春梅的前夫的凶暴的时候,他才插嘴,暂时打断她的话。他的同情似乎很真诚,虽然他是正向春梅求爱。

他俩第二次遇见之后,洪某就求春梅给他缝一个纽扣儿,春梅也很高兴。春梅已经看出来洪某找胡老太太是真有生意做,不过近来更找些借口,来得更勤些而已。他总是带一瓶酒来,一些糖果和其他美味吃食,因为他原答应春梅和老太太他要带来吃晚饭的。一到他就喊饿,厚着脸皮叫春梅照着他的办法做糖姜火腿。一个男人只要有勇气发号施令,女人总是乐于服从的。

洪某走了之后,胡老太太问春梅道:“你觉得这个家伙怎么样?”

“这个人倒很有意思。”

“前几天他求我帮他点儿忙,我还没有办呢。”

“什么事啊?”

“他现在是一个人过日子,前几天他求我给他找个女人,做个媒。我把你说给他好不好?我看得出来,他喜爱你,我一说,他准会乐意。”

春梅自己盘算说:“我想一想看。”

“你想什么?这个人很可爱。你还有什么不肯呢?你若是还没忘了你的前夫那个蠢东西,你可就真是个大傻瓜了。

这个人不挺好吗?他有钱,能好好儿地养活你,你就不用再住在我这儿了。”

春梅说:“姨妈,我跟你说,我倒是喜欢他,不过还有点事儿,我想弄清楚。”

“什么事啊?”

“我觉得他就是那个写无名信,拆散我们婚姻的那个人。”

老太太笑起来,笑得春梅怪不好意思。

“他长得跟人家说的多少有点儿相像,你也看得出来。”

老太太止住笑说道:“真是笑话,天下有多少高个子的,天下有多少粗眉毛的。这能说是人家长得不对吗?即使他就是那个人,还怎么样?你可以说是被诬告吃饼挨了打,其实并没有吃饼,白白受了罪。可以说你已经付了饼钱,而饼现在就在眼前,这饼就是你的。我若是你,我就嫁给他,还带着他去见那个畜生前夫去。”

春梅不知道心里怎么想才好。他若不是那个人,嫁给他对自己是有好处的;他若是那个人,对前夫也没什么害处。春梅渐渐觉得报仇真是一件乐事,是一件多么称心快意的事啊!

洪某又来了,这次春梅特别高兴,决定试他一试。

他又带来了酒,他说:“来来来,喝酒。庆祝我有福气认识一位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士。”

“不要,我还是冲着你这厚耳朵垂儿干一杯吧!”春梅说,酒喝下去,胆子壮上来。春梅再也不能抑制一肚子疑团。这一句话问得她自己也有点儿吃惊,“据说写无名信的那个人长得就像你。”

“真的吗?我真是荣幸之至!你想,一个人有勇气做这种事,真不平凡!我若从前看见过你,我也一定要这样。即使你嫁的是王爷,我也一定要这样做。有一次我真和一位王爷的夫人有一段风流佳话呢。你不信吧?我想你不会相信的。来,冲我的厚耳朵垂儿干一杯!”洪某说完,满斟上一杯,一饮而尽。

“你看看,他这套瞎话!”胡老太太说,很高兴。

“别糊涂!”洪某说着放下了酒杯,“你从前根本没见过那个人,你怎么知道他是高是矮呢?单就你丈夫把你这个美人儿遗弃来说,他就是个畜生。”

“他逼得我无路可走哇。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还在乎什么呢?我就是纳闷儿谁写的那封信。”话虽如此,春梅说着眼圈儿还有点发红。

洪某说:“忘了那个畜生吧!好了,喝酒,这么漂亮的脸蛋儿不应该流眼泪啊!他已经不要你了,你还想他。真是岂有此理!”

春梅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样才好。老太太劝她喝酒,忘记过去。她于是不停地喝酒,好像泄愤一样。一直喝到很晚,她觉得很痛快。离婚之后,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真正的自由。这种感觉是她从前没有过的,她觉得特别快乐。自己不住翻来覆去地絮叨,说:“我现在是没有丈夫……不错,我现在是没有丈夫了。”

洪某说:“不错,忘了吧。”

春梅自己也说:“不错,是的,忘了吧。你说,你是不是那个写无名信的?”

“别胡说!即使我是,你又把我怎样呢?”

“你若是那个人,我就爱你,因为你让我摆脱了那个畜生,让我得到了自由。若是我丈夫现在看见我和那个写无名信的人在一块儿喝酒,才叫有趣儿呢!”

“你应当说你的前夫才对。”洪某改正她说,“你的前夫现在若知道咱们俩在一块儿喝酒,他一定认为这就证明你以前认得我,也跟我吃过饭。千万个女人都有背着丈夫的事,可是并没有被丈夫遗弃。你没有做过不忠于丈夫的事,却被丈夫遗弃了,真是岂有此理!”

春梅笑了起来说:“你这个坏东西。”笑得那么畅快,做皇甫太太的时候,就没有这么畅快地笑过。

洪某问道:“我坏吗?”说着两只胳臂把春梅搂抱起来。

春梅向洪某微笑,如梦似痴地说:“喂!写无名信的。”

说着送近她自己的嘴唇。

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她心里觉得有一种胜利之感。

他俩结婚以后,洪某带她住在开封城的西郊。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那么幸福。夫妇二人谈谈笑笑的,春梅好像要弥补以前的损失一样。洪某常常带她去吃小馆儿,她也很高兴同去,洪某的日子似乎过得很宽裕,用钱很大方,总愿把钱硬塞在她手里,这跟皇甫大官人以前不一样。洪某有些朋友,常到洪家吃饭,这跟春梅做皇甫太太的日子大不一样了。

洪某向来没有正式承认他就是那个写无名信的人,他总是设法避开这个问题,或是虚张声势,说些大话,叫人无法把他的话信以为真。不过,一天下午,洪某喝了点儿酒,吃了点凉斑鸡肉,肉也是从小巷里一个卖斑鸡肉的小贩儿手里买的。洪某非常痛快,总算一回失了口,说:“你知道,我有时候想起那个卖斑鸡肉的小孩儿,真怪可怜他!”于是赶紧止住口,勉强接着说下去,“若是照你说的那种情形,也真是可怜。”春梅很听得懂。

那天夜里在床上,春梅吹了灯以后,问洪某说:“你干什么写那封信送给我?”

沉默了半天。

“他总是虐待你,是不是?”洪某待了半天才问。

“你知道他虐待我?你看见过我吗?”

“我当然知道。你还不知道你们两个人多么不相配呢,就像天鹅嫁给了癞蛤蟆。”

“你在哪儿看见过我呢?”

“头一回我看见你是在孔前街。你在他后面悄悄地跟着走。我停步向你问路,他那么粗鲁、严厉,那么不高兴地瞪着你,一把揪开了你。我简直永远忘不了。那是去年春天,你也许不记得了。我的确觉得你是笼中之鸟啊!我一看见你,心里就很难过。我当时自个儿说:‘我非把这只鸟儿放出来不可。’我好容易才弄清楚你们有仇人。你不知道吧?”

“怎么?我?”春梅倒吸了一口气。

“你知道你的亲戚张二,他在你们家住了些日子,求你丈夫给他谋个差事。”

“你认得张二?”

“不错。你知道为什么你的本家再不去看你了吗?就因为你丈夫那么待张二。他回到村子里,把你丈夫怎么对待他,见了谁跟谁说。我很爱你,就因为爱你,我简直急得要发疯,我觉得你是个仙女,被妖魔锁了起来。”

“可是,你怎么能做这种事情呢?我向来没跟你吃过饭,并且我日子也过得很快乐。”

“不错呀,你快乐得跟鸟儿在笼子里一样啊!记得我送那封重要的信前两天的事情吧?你丈夫刚刚回家,你和他在太和饭馆廊子下吃饭。我当时也在那儿来着,坐在旁边的一个桌子。真不错,你是很快乐。不到两分钟我就看出来你怕他。我真讨厌他。我看得出来,他一点儿也不问问你,菜你吃着怎么样。他爱吃什么就叫什么;你很卑微,很恭顺,自己悄悄地吃。我一看,气得要炸。我原想是要见你一面,没想到那个卖斑鸡的孩子把事情弄坏了。我爱你爱得要发疯。

我叫胡姨妈天天留神案子的变化。我原盼望把你们拆散,可是真没想到事情竟会这样称心如意呀!”

第二天早晨,春梅看见洪某写信,他刚一写完,春梅就从他手里把信抢过来,跟他笑着说:“我若把这封信递到公堂上,你猜这封信在我手里有多大用处吧?”

洪某有点儿惊惶,可是立刻又镇静下来说:“你不会。”

“为什么我不会呢?”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说这封信的笔迹。可是你别忘了,你现在正跟你以前的奸夫同居呢。顶多判你个通奸罪,可是不能把一个人判两次罪呀。”

“你这个坏东西!”

春梅低头吻他,好长的一个吻。

洪某笑着推她:“你怎么咬我呀?”

“这就是爱你呀!”

新年又到了。以前这一天,春梅总是跟丈夫到相国寺去烧香求福。今天她向洪某提出说去赶庙。二人于是一同往相国寺去。

皇甫大官人也记得以前每逢新年都同太太到相国寺。自从开封府判准他休妻以来,日子过得很凄凉,很难过。写无名信的人始终没有找到,他仍然是进宫去当差使。和妻子分离之后,越来越想念妻子的好处,而且越想念她越觉得她决无罪过。逮捕和审判的时候,妻子的言谈举动,小丫头和邻居的话,无一不足以证明妻子的贞节。自己越想心里越悔恨。新年这一天,勉强穿上一件新袍子,带上一封香,自个061儿一个人去赶庙。年年庙会上都是人山人海的。他从庙里出来,正看见前妻和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走进庙去,但是两个人都没看见他。他在庙前面等着他们出来,一边和一个卖小泥娃娃的小贩闲说话儿。等一看见他俩走下庙门的台阶,他就躲藏在人群里,又恼怒,又嫉妒,浑身直哆嗦。

一直跟到庙门外头,他才从后面叫春梅。春梅一回身,一看见是他,不由一惊。皇甫大官人显得潦倒不堪,面黄肌瘦,脸上显得很难过。

春梅喊道:“是你呀!”是一种又不耐烦又鄙视的语气。

春梅的举止口气与以前那么柔顺卑微大不相同了。他立刻想到春梅一定是别人的妻子了。

“春梅,你在这儿干什么?回家吧!没有你我真过不了哇!”他说着瞥了洪某一眼。

洪某问他:“你是谁?我告诉你,你不要麻烦这位太太。”

洪某又转身问春梅:“他是你什么人?”

春梅道:“我的前夫。”

前夫仿佛在悲鸣:“回家吧,春梅。我已经原谅你了。我一个人过得好苦,我真是对不起你。”

洪某问春梅说:“他现在不是你的丈夫了吧?”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很郑重,眼睛盯着她。

春梅看着洪某说:“不是了。”

前夫又问春梅说:“我可以跟你说几句话吗?”

春梅看了洪某一眼,洪某点头儿走开。

“你要干什么?”春梅问前夫,声音突然恼怒起来。

“刚才跟你一块儿的那个男人是谁?”

春梅很不耐烦,反问道:“我现在干什么与你还有关系没有?”

“看在过去,还是回家去吧!我是离不开你的呀!”

春梅往前凑近了一步,眼睛瞪得发亮,厉声说:“我们把那件事情弄清楚。当时你不要我,我告诉你我是清白无辜的,你不相信。我死我活,你全不关心,你还说与你不相干,幸而我没有死。那么我现在不管干什么,总与你不相干了吧?”

皇甫大官人的脸变了颜色,使劲揪住春梅不放手。春梅使劲挣扎摆脱,大声喊:“放开我!放开我!”

前夫大惊,手松开了。春梅脱身走到洪某身边去。

洪某喊道:“别动她,你还欺负人!”

洪某拉着春梅的手,两人没有说什么径自去了。皇甫大官人还一个人站着发呆。春梅和洪某在街上走着,还听见前夫在后面叫:“我早已原谅你了!春梅,我已经原谅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