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高僧是一个来自西藏的仁波切,想必他有很多年在西方生活和工作的经历,所以他整个的宣讲都用流利的英语,并且,他演讲的水准之高超出了我之前的见识。我很快为他讲的内容和他讲的方式所折服,跟其他几百个现场的人一样融入那种从众的带点盲目的热情,瞬间成了这位陌生高僧的拥趸者。
开示结束后,我跟大家一起,排队等他“摸顶”。等到了我,他在例行摸顶之后向我伸出手,我在他有魔力的微笑中顺从地把自己的手递过去,他看了看我手上那些磨玻璃的过程中留下的斑驳成各种尺寸的伤口,那些伤口附近还带着颜料没完全洗掉的痕迹,仁波切握着我的手改用中文对我说:“孩子,你心底非常柔软,你要好好保护它,如果累了,就回家吧。”
我不知道自己是被他的话语还是被他的态度击中,瞬间流下眼泪,好像一下子被摇醒,猛地进到意识的另一个界面,在那里,我分明感到了一阵强烈的“乡愁”,原来,它和我手上的伤口一样,新新旧旧,明明一直都在,只是我陷在梦境里,忘了感觉它的疼。
决定离开法国的前一周,我特地戴着武锦程送我的项链,再次去了圣心教堂,默默把我在巴黎这几年的生活在神的殿堂中回顾了一遍,带着敬意和虔诚,权当告别和感谢。
我从教堂走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广场上两旁的小路都亮起了路灯。那些路灯好像超大尺寸的萤火虫,亮得柔软而有生机,映衬着窄路上清晰可见的孤独。
孤独也被它晕染的不那么清冷。
说真的,跟白天的热闹比起来,我更迷恋彼时那种巴黎胭脂色的孤独。那一刹那,好像走进了梵高的画作中,且,就像梵高常常在同一张画布上反复创作一样,似乎只要愿意,就可以穿过不同色彩和感受画的层次并走进画作的底里,在那儿,孤独是如此绚烂而迷人,仿佛也能自照出令人欢喜的柔软和生机。
我在广场广场无目的地来回走了很久,累了就在路边找了个椅子坐下,身后是巴黎的万家灯火。等我坐定,低头整理裙角时发现椅子边上有一个纸袋,拿过来看了看,里面是一对夏奈尔J12镶钻的腕表。我想弄丢了这么贵东西的人一定很急,就坐在那儿等了一阵。
果然,一个小时之后失主出现了。
那是一对夫妇,先生是日本人,太太是中国人。他们看到捧着夏奈尔的纸袋端坐在椅子上的我时相当惊喜。经过很简短地核实,我确信那块价值不菲的腕表就是他们不小心落在广场上的。
这对恩爱的伉俪非要邀我一起吃晚饭,我也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那晚是我在几年之后第一次大段说中文。席间西城夫妇问了我在巴黎的生活情况,等听我说完,他们俩相视一笑,用日语简略地交谈了两句,西城太太就告诉我说,她先生是艺术经纪人,在中国有特别的项目专门资助从事现代艺术创作的新人。
接着西城太太当翻译,把西城先生正在做的项目介绍了一遍。那天我们聊得很投缘,我们这三个生活背景全然不同的人一致认为“中国古典文化和西方现代技法是现代艺术的最优组合”。西城夫妇在结束巴黎的旅行之前又特地抽时间到Fernandez先生的工作室了解我的学习情况和看我的作品。
一周之后,我回到北京,开始在西城先生的“八重樱”工作室专职做创作。我很感谢西城夫妇,在遇见他们之前,我所有的学习都纯粹出于兴趣,从来也没有想过,“创作”有一天,会变成一个真正的“工作”。
西城先生特别让她太太转达说:“我们想要让你知道,‘八重樱’资助你创作,并非是因为你捡到我们的手表并物归原主。而是因为你的作品让我们看到你成为艺术家的潜能。”
我很感谢他们的说明,不过说真的,其实我一点都不介意,不管他们看重的是什么,“等待失主”或创作,在我看来都是不可分的我自己,并没有想特地去撇清。
我在发觉自己内心这闪念时感到很踏实,那之前很多年,我都以清高自居,直到,成长之路终于带我到一个转角,让我自己看清楚“清高”是给没自信最低段位的表现,只不过暂时戴上了彩绘的面具而已。
忘了是在哪里看到一种说法,说人身上的细胞,每一分钟都在更新换代,因此上,一个人吃到的食物,呼吸的空气,甚至阅读和思考,都会决定和改变产生什么样的新的细胞。也就是说,每隔一阵子的“我”都可以是全新的,那些跟过去的关联或拖欠,反而变得比较抽象。我不确定是不是这样,当回到北京,呼吸到空气中清晰可见的雾霾,我心底的“关联系统”似乎才像见识到“故知”一般被渐渐激活。那些昔人旧事,也在雾霾之后接踵而来。
完成基本的起居安顿后,我就赶去朱莉家,探望即将要当妈妈的朱莉。
朱莉在几年前爱上了徒步,也是因为登山认识了她现在的先生,他们认识之后一起去了西藏和南极,两趟旅程后就一致决定把彼此的陪伴延伸成一桩婚姻。
“你叫他老方就行!”朱莉拽着她丈夫的胳膊对我笑说。
“他是老方,那我成什么了?”朱莉的爸爸在一旁假嗔。
“你是逆生长的‘念宸爸’啊!”CHLOE从朱爸爸手中接过他们的女儿。
我看着这其乐融融的一家人,已很难想象朱莉和CHLOE有过那么水火不容的一段对峙。不用问也知道,这个不爱说话的老方,想必对这一家人回到融洽局面起到很多正面的影响。事实上,我在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心里就为朱莉感叹:“嗯,这次是对的。”
这并非取决于我对他短短的认识,而是,我看到在他身边的那么放松的开心的朱莉。
胡兰成说:“男欢女悦,一种似舞,一种似斗。”
不论是舞是斗,要的都是旗鼓相当之下的放松。我在朱莉和老方身上都看到一种全然的放松,只有那种内心知己知彼的认同,才会让日子如呼吸一般,不论主动或被动,都有一个自然存在的节奏,无需刻意。
况且,设若一个人不敢在另一个人面前暴露他的“不好”,那么他的“好”亦是可疑的。只有彻底放松之下的爱情,才能把两个人的“不好”和“好”,统统接受,变成同甘共苦的“过生活”。
两个月之后,老方和朱莉为他们的新生儿办了满月酒。
那天天气很好,朱莉夫妇把满月酒选在了凯宾斯基酒店的户外。来宾很自然地分成两组:有小孩的和没小孩的,大家各自关心和谈论着完全不一样的话题。
我认识的人,除了老方和朱莉之外,就只有朱爸爸和CHLOE。他们家的主场,两位女主人自然是忙得不亦乐乎。我跟新生儿例行合影之后找了一个角落的座位坐下,看着眼前别人家的天伦之乐,有种十分出离的感觉。
为了不让自己变成需要被特别照顾的尴尬特例,我找了个借口跟朱莉提前告辞。她很爽快地笑说:“得嘞,这种场合,不为难你,改天单约。”
我走出酒店,在停车场看到了许友伦。
也许对此我早有预感,虽然回北京之后,并没有人向我提起他的消息。
我们坐在各自的车里隔着不到两米的距离和两扇车窗玻璃以不到20公里的时速彼此错过。我看到他,他没看到我。
我想,人生真是奇妙,有多少时候,在你身边的咫尺之外,有这样那样的人,跟你擦肩错过。假使有遗憾,又有多少“错过”会成为下一场圆满的修持,好像《一代宗师》中说的所谓“念念不忘,终有回响”。
事隔经年,我已不知道怎样看待和许友伦之间长长短短的错过,我对他没有念念不忘。不是不念,而是,对他,早已不存在“忘”,所以,不必特地去“念”。
那之后,我们又见过一次半。
前半次是7月21号。那天,我从工作室结束工作准备回家的时候,收到朱莉的先生群发的微信。老方在微信里把他和朱莉认识的几十个关系亲近的人放在了一个群里。他对大家集体号召说很多人因暴雨被困在机场,如果时间和能力允许的话就去协助疏散人流。
我工作的“八重樱”在大山子,离机场很近,因此接到微信我就直奔机场,并把一个陌生女孩儿顺利送到了她位于朝阳医院附近的家。
路上,手机的微信提醒一直响个不停,等送完那女孩儿,我回到家一边敷面膜一边听微信。老方添加的那个微信群里有几十个人和刚才大家分享路况留的上百条留言,在自动播放到不知第几条的时候,我听到了许友伦的声音。
我描述不清那一时刻的感觉,“声音”真是一个奇妙的东西,它和影像,气味一样,分管着记忆中不同的领域。
许友伦大概和我一样只是积极地参与,并没有特别去研究群里的人员构成。我听到他跟其他陌生人的对话,我没有出声,他不知道我的存在。
听起来,他的热情没变,他的仗义没变,他的口音也没变。
我在面膜后面忍不住对着一丛熟悉微笑。
有时候,对一个人深刻的顾念,未必是要朝朝暮暮的常相见,而是,清楚的知道那人活在他自己的自在中,且,你还愿意为他祝福。
“他两年前回北京了。”
“现在是一个人。”
朱莉不久后在一次闲聊中提起许友伦,说了以上这两句。
她说的时候情绪中立,好像在说一个跟我们泛泛之交的普通朋友。我也没有特别继续这个话题,我对过往那些恩怨是非,早已没有了初时的好奇和热辣的挣扎,尽管,这个名字每次出现的时候,我的心跳都会到达一个平时难以企及的深度,以我自己也不想了解的心情。
日子就那么又过了那么一阵。我的生活规律而平淡,每天去工作室工作,和多数正常人一样朝九晚五。
北京2012年的秋天开始的不太平静,一天上午,我和平常一样去工作室,看到玻璃门和门栏上吊着的“八重樱”的LOGO灯都被砸烂,我这才相信那些天周围的传言并非出于空穴来风。
我打电话给朱莉问她需不需要报警,她说要和老方商量,过一阵回复我。一个小时之后他们就出现在一地狼藉的工作室,还带着几个工人。
他们进来就张罗干活,谁都没再提报警的事。
等修复工程完工那天,老方和朱莉又来帮我验收,老方说了句:
“要不,LOGO先别挂了。”
我点点头,送他们走后,就继续工作。
那天下午,我正在尝试用一种矿石当材料,工作室的门被推开了,我因着前两天的发生,本能地在听到门响之后身体往后躲了躲。
“是我。”那个走进来的人跟我说,他当时背着光,我不太看得清他的脸,只听到我熟悉的声音。
是许友伦。
他看我的反应赶紧又说:“不好意思,吓到你了?我听朱莉说,你这儿前两天出了点状况,所以我想,应该要来看看你。”
我为这句话,心底涌出一种久违的委屈。
那是一种在幼年时期才出现频繁的委屈。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让心底在那个时刻像是忽然被磨掉了角质层,出现一处不大的,没遮拦没防备的真实,那真实被许友伦的话触动,首先的反应竟是委屈。
“喝茶吗?”我起身去烧水,借此平复心里突发的一阵乱。
“你别忙。”许友伦说。
等我端了茶出来,我们对着茶沉默了一阵,他又说:“我准备,回香港了。”
“哦。”我说,低下头继续看手里的茶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