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张先生说五四是思想革命是正中下怀,(记者按:张奚若先生说道:“辛亥革命是形式上的革命,五四则是思想革命。”)但是你们现在好像是在审判我,因为我是在被革的系--中文系里面的。但是我要和你们里应外合!张先生说现在精神解放已走入歧途,我认为还是太客气的说法,实在是整个都走回去了!是开倒车了,现在有些人学会了新名词,拿它来解释旧的,说外国人有的东西我国老早就都有啦!我为什么教中国文学系呢?五四时代我受到的思想影响是爱国的,民主的,觉得我们中国人应该如何团结起来救国。五四以后不久,我出洋,还是关心国事,提倡Nationalism,不过那是感情上的,我并不懂得政治,也不懂得三民主义,孙中山先生翻译Nationalism为民族主义,我以为这是反动的。回国以后在好几次的集会中曾经和周先生站在相反的立场。其实现在看起来,那是相同的,周先生:你说是不是?我在外国所学的本来不是文学,但因为这种Nationalism的思想而注意中文,忽略了功课,为的是使中国好,并且我父亲是一个秀才,从小我就受《诗》云子曰的影响。但是愈读中国书就愈觉得它是要不得的,我的读中国书是要戳破它的疮疤,揭穿它的黑暗,而不是去捧它。我是幼稚的,但要不是幼稚的话,当时也不会有五四运动了。青年人是幼稚的,重感情的,但是青年人的幼稚病,有时并不是可耻的,尤其是在一个启蒙的时期,幼稚是感情的先导,感情一冲动,才能发出力量。所以有人怕他们矫枉过正,我却觉得更要矫枉过正,因为矫枉过正才显得有力量。当时要打倒孔家店,现在更要打倒,不过当时大家讲不出理由来,今天你们可以来请教我,我念过了几十年的《经》书,愈念愈知道孔子的要不得,因为那是封建社会底下的,封建社会是病态的社会,儒学就是用来维持封建社会的假秩序的。它们要把整个社会弄得死板不动,所以封建社会的东西全是要不得的。我相信,凭我的读书经验和心得,它是实在要不得的。中文系的任务就是要知道它的要不得,才不至于开倒车。但是非中文系的人往往会受父辈《诗》云子曰的影响,也许在开倒车……负起五四的责任是不容易的,因为人家不许我们负呀!这不是口头说说的,你在行为上的小地方是会处处反映出孔家店的。
(原载《大路》第5期)
妇女解放问题
认清楚对象
争取妇女解放的对象该是整个社会而不是男性。一切问题都是这不合理的社会所产生,都该去找社会去算帐。但社会是看不见的,在这里只能用个人的想象来把它看成一个集体的东西--房屋。我们在这房屋中间生活了几千年,每人都被安放在一个角落上,有的被放得好,放得正,生活过得舒服,有的被放得不正,生活不舒服,就想法改良反抗,于是推推挤挤拿旁人来出气,其实,旁人也没有办法,也不能负责的,这是整个社会结构的问题,就像一座房屋,盖得既不好,年代又久了,住得不舒服,修修补补是没有用处的,就只有小心地把房屋拆下,再重新按照新的设计图样来建筑。对于社会而言,这种根本的办法,就是“革命”。革命并非毁灭,只是小心地把原料拆下来,重新照新计划改造。所以计划得很好的革命,并不是太大的事情。
奴隶制度产生的因素有二:一是种族,二是两性。
现在的社会是不合理的,因为这社会里有阶级,阶级的产生由于奴隶制度。奴隶制度产生的因素有两个:一是种族,二是两性。在两个种族打仗的时候,甲族的人被乙族俘去了,作为生产工具,即是奴隶,原来平等的社会就开始分裂成主奴两个阶级。奴隶的数目愈来愈多的时候,这两个阶级的分别也愈为明显,倘没有另外的种族,那么一切不平等,阶级产生的可能性也可减少。其次,问到最初被俘的甲族人是男的还是女的,回答说是女的。被俘来的不仅作奴隶,还可作妻子。因为在图腾社会中有一种很重要的制度叫“外婚制”,就是男子不能和他本族的女子结婚,一定得找外族的女子作配偶。在这制度下两族本可交换女子结婚,但因古代婚姻,不单是解决两性的问题,重要的还是经济的问题,大家都需要生产,劳动力,女子在未嫁前帮娘家做活,娘家当然不愿她出嫁而减少一个帮手,使自己受到损失,所以老把女儿留在家里。但另一边同样急切地需要她去生产孩子,在这争持的情形下,产生了抢婚的行为,她既是被抢来的生产工人,便怕她逃回去,或被娘家的人抢回,才用绳子捆起,成为这族的奴隶,所以谈到奴隶制度时,两性的因素不可缺少,甚至“奴隶制”是“外婚制”的发展呢!
女性?奴性和妓性
中国的古人造字,“女”字是“”,或“”,象征绳子把坐着的人捆住,而“女”字和“奴”字在古时不但声音一样,意义也相同,本来是一个字,只是有时多加一只手牵着“”而已,那时候,未出嫁的女儿叫“子”,出嫁后才叫“女”或“奴”,所以妇女的命运从历史的开始起,就这么惨了。
现在的社会里,奴隶已逐渐解放了,最先被解放的奴隶是距主人最远的农业奴隶,主人住在城里,他们住在乡间。其次被解放的是贵族的工商职奴隶,主人住在内城,他们住在外城。再其次是在主人身边伺候主人的听差老妈子,而资格最老,历史最久的奴隶--妇女--却还没有得到解放,因为她们和她们的主子--丈夫--的距离太近,关系太密切了,而且生活过得也还可以,不觉得要解放。
从历史上看中国的女性,就是奴性的同义字,三从四德就是奴性的内容。再不客气地说一句,近代西洋女性的妓性比较起来也好不了多少,只是男女关系不固定些而已。奴则老是呆在家里,不准外出,而且固定屈于一个男子,妓则要自由得多,妓因有被迫去当的,但自动去当妓,多少带点反抗性,所以近代西洋的妓性比中国的奴性要好一点,因为已解放了一纲,只是不彻底而已。
真女性应该从母性出发而不从妻性出发
彻底解放了的新女性应该是真女性,我们先设想在奴隶社会没开始时的那个没有阶级,没有主奴关系的社会,真女性就该以那社会中的天然的,本来的,真正的女性作标准。有人说女子总是女子,在生理上和男子不同,就进化来证明女子该进厨房,其实是不对的,根据人类学,在原始时的女性中心社会里的女子,长得和这时代的女子不同,胸部挺起,声量宽洪,性格刚强,而那时候的男子反因坐得久了,脂肪积储在下体,使臀部变大,同时又因须抚养儿女,性情温柔,声音细弱,所以除了女子能生育而产生母子关系而外,和男子并没有什么不同。真女性就应该从母性出发而不从妻性出发(从妻性出发不成为奴即成为妓)。母亲对待儿子总是慈爱的,愿为儿子操劳,忍耐,甚至勇敢地牺牲,从母性出发的真女性是刚强的,具备一切美德如:仁慈,忍耐,勇敢,坚强。就是雌性的动物在哺乳的时候,总是比雄的还来得凶,来得可怕,俗语中的“母大虫”,“雌老虎”,古书上称猎得乳虎的做英雄,都是这个意思。女子彻底解放以后,将来的文化要由女子来领导,一切都以妇女为表率,为模范,为中心。
我们不反对女子中看又中用,但最要紧的还是中用妇女的解放,并不是个人的努力所能成功的,必须从整个社会下手,拆下旧房屋,再按照新计划去盖造,使成为没有阶级,没有主奴关系的社会。历史照螺旋形发展,从当初开始有奴隶的社会到今天刚好绕了一圈,现在又要到没有奴隶的社会了,这并不是进化,不过这得有理想,有魄力,才能改变到一个新社会。三千年来的历史全错了,要是有一点地方对的,也是偶然碰上了而已。我的这种想法也许有点大胆,有点浪漫;但在这些地方--譬如苏联,已经试验成功了。台维斯的《出使莫斯科记》里说:“美国的女子中看不中用,苏联的女子中用不中看。”苏联女子就是从母性出发的真女性,是实际有用的,并不是供人看看的花瓶。当然我们不反对女子中看又中用,但最要紧的还是中用,倘以中看为标准而做去,充其量,只是表现出妓性。还有《延安一月》的作者告诉我们延安的妇女已不像女性,也就是说延安的妇女是真正解放了,已不再是奴隶了。现在既有具体的,试验成功的榜样供大家学习,为什么还躲在这社会里呻吟而逃避呢?毕竟妇女解放问题被提出了,热烈地展开讨论了,表示妇女解放的条件已成熟,离真正解放的日子也不远了,一旦妇女真正解放,文化也就变成新的,文学艺术各部门都要以新姿态出现了!
(原载《大路》第5期)
组织民众与保卫大西南--民国三十三年昆明各界双十节纪念大会演讲词
诸位!我们抗战了七年多,到今天所得的是什么?眼看见盟国都在反攻,我们还在溃退,人家在收复失地,我们还在继续失地。虽然如此,我们还不警惕,还不悔过,反而涎着脸皮跟盟友说:“谁叫你们早不帮我们,弄到今天这地步!”那意思仿佛是说:“现在是轮着你要胜利了,我偏败给你瞧瞧!”这种无赖的流氓意识的表现,究竟是给谁开玩笑!溃退和失地是真不能避免的吗?不是有几十万吃得顶饱,斗志顶旺的大军,被另外几十万喂得也顶好,装备得顶精的大军监视着吗?这监视和被监视的力量,为什么让他们冻结在那里?不拿来保卫国土,抵抗敌人?原来打了七年仗,牺牲了几千万人民的生命,数万万人民的财产,只是陪着你们少数人闹意气的?又是给谁开的玩笑!几个月的工夫,郑州失了,洛阳失了,长沙失了,衡阳失了。现在桂林又危在旦夕,柳州也将不保,整个抗战最后的根据地--大西南受着威胁,如今谁又能保证敌人早晚不进攻贵阳,昆明,甚至重庆?到那时,我们的军队怎样?还是监视的监视,被监视的被监视吗?到那时我们的人民又将怎样,准备乖乖的当顺民吗?还是撒开腿逃?逃又逃到哪里去?逃出去了又怎么办?诸位啊!想想,这都是你们自己的事啊!国家是人人自己的国家,身家性命是人人自己的身家性命,自己的事为什么要让旁人摆布,自己还装聋作哑!谁敢掐住你们的脖子!谁有资格不许你们讲话!用人民的血汗养的军队,为什么不拿出来为人民抵抗敌人?以人民的子弟组成的队伍,为什么不放他们来保卫人民自己的家乡?我们要抗议!我们要叫喊!我们要愤怒!我们的第一个呼声是:拿出国家的实力来保卫大西南,这抗战的最后根据地的大西南!
但是,今天站在人民的立场,我们一方面固然应当向政府及全国呼吁,另一方面我们也得认清我们人民自身的责任与力量。对于保卫大西南,老实说,政府的决心是一回事,他的能力又是一回事,郑州、洛阳、长沙、衡阳的往事太叫我们痛心了,保卫国土最后的力量恐怕还在我们人民自己的身上。一切都有靠不住的时候,最可靠的还是我们人民自己。而我们自己的力量,你晓得吗?如果善于发挥,善于利用,是不可想象的强大呀!今天每一个中国人,以他人民的身分,对于他自己所在的一块国土,都应尽其保卫的责任,也尽有保卫的方法。我们这些在昆明的人无论本省的或外来的,对于我们此刻所在的这块国土--昆明市,在万一他遭受进攻时,自然也应善用我们自己的方法来尽我们自己的责任。诸位,昆明在抗战中的重要性,不用我讲,保卫昆明即所以保卫云南,保卫云南即所以保卫大西南,保卫大西南即所以保卫中国,不是吗?
在今天的局势下,关于昆明的前途,大概有三种看法,每种看法代表一种可能性。第一种是敌人不来,第二种是来了被我们打退,第三种是不幸我们败了,退出昆明。第一种,客观上即会有多少可能性,我们也不应该作那打算,果然那样,老实说,那你就太没有出息了!我们应该用奋发的心情准备迎接敌人的进攻,并且立志把他打退,万一不能,也要逼他付出相当代价,再作有计划的,有秩序的荣誉的退却。然后走到敌后,展开游击战争,给敌人以经常的扰乱与破坏,一方面发动并组织民众,使他成为坚强的自卫力量,以便配合着游击军。等盟国发动反攻时,我们便以地下军的姿态,卷土重来,协同他们作战以至赶走敌人,完成我们的最后胜利。我们得准备前面所说的第二种,甚至干脆的就是第三种可能的局面,我们得准备迎接一个最黑暗的时期,然后从黑暗中,用我们自发的力量创造出光明来!这是一个梦,一个美梦。可是你如果不愿意实现这个梦,另外一个梦便在等着你,那是一个噩梦。噩梦中有两条路,一条是留在这里当顺民,准备受无穷的耻辱。一条是逃,但在还没有逃出昆明城郊时,就被水泄不通的混乱的人群车马群挤死,踏死,辗死,即使逃出了城郊,恐怕走不到十里二十里就被盗匪戳死,打死,要不然十天半月内也要在途中病死饿死。衡阳和桂林撤退的惨痛故事,我们听够了,但昆明如有撤退的一天,那惨痛的程度,不知道还要几十倍几百倍于衡阳桂林!诸位,你能担保那惨痛的命运不落到你自己头上来吗?噩梦中的两条路,一条是苟全性命来当顺民,那样可以说是一种“不自由的生”,另一条是因不当顺民就当难民,那样又可说是一种“自由的死”。但是,诸位试想为什么必得是:要不死便不得自由,要自由就得死?自由和生难道是宿命的仇敌吗?为什么我们不能有“自由的生”!是呀!到“自由的生”的路就是我方才讲的那个美梦啊!敌人可能给我们选择的是不自由和死,假如我们偏要自由和生,我们便得到了自由的生,这便叫作“置之死地而后生”。
诸位,记住我们人民始终是要抗战到底的,万一敌人进攻,万一少数人为争夺权利闹意气而不肯把实力拿出来抵抗敌人,我们也有我们的办法。不要害怕,不管人家怎样,我们人民自始至终是有决心的,而有决心自然会有办法的。还要记住昆明在国际间“民主堡垒”的美誉,我们从今更要努力发扬民主自由的精神。哪一天我们的美梦完成了,我们从黑暗中造出光明来了,到那时中国才真不愧四强之一。强在哪里?强在我们人民,强在我们人民呀!今天政府不给人民自由,是他不要人民,等到那一天,我们人民能以自力更生的方式强起来了,他自然会要我们的。那时我们可以骄傲的对他说:“我们可以不靠你,你是要靠我们的呀!”那便是真正的民主!我们今天要争民主,我们便当赶紧组织起来,按照实现那个美梦的目标组织起来,因为这组织工作的本身便是民主,有了这个基础,我们便更有资格,更有力量来争取更普遍的,完整的和永久的民主政治。
(原载1944年10月22日昆明《真报·评论周刊》第1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