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民族和文化所以能存在到今天,自然有其生存的道理在,这道理并不像你所想的,在能保存古的,而是正相反,在能吸收新的。历史告诉我们,中国文化并不是一个单纯的,一成不变的文化,(如果是那样的,它就早完了。)最初东西夷夏两民族,分明代表着两个不同的文化。
如果你站在东方,以夷(殷人及东夷)为本位,那便是夷吸收了夏;如果站在西方,以夏(夏、周)为本位,那便是夏吸收了夷。但是这两个文化早已融合到一种程度,使得我们分辨不出谁是主,谁是客来。在血缘上,楚与北方夷夏两族的关系,究竟如何,现在还不知道。无论如何,在文化上,直至战国,他们还是被视为外国人的。逐渐的这一支文化也被吸收了,到了汉朝,南北又成了一家,分不出主客来。究竟谁是我们的“古”?严格的讲,殷的后裔孔子若要复古,文武周公就得除外,屈原若要复古,就得否认《三百篇》。从西周到战国,无疑是我们文化史中最光荣的一段,但从没有听说那时的人站在民族的立场上讲复古的。即便依你的说法,先秦北方的夷夏和南方的楚,在民族上还是一家,文化也不过是大同小异,不能和今天的情形相比。那么,打汉末开始的一整部佛教史又怎样呢?宋明人要讲复古,会有他们那“儒表佛里”的理学吗?会有他们那《西厢》、《水浒》吗?还有一部清代的朴学史,也不能不承认是耶稣教士带来的西洋科学精神的赐予。以上都是极显而易见的历史事实,文化史上每放一次光,都是受了外来的刺激,而不是因为死抓着自己固有的东西。
不但中国如此,世界上多少文化都曾经因接触而交流,而放出异彩。凡是限于天然环境,不能与旁人接触,而自己太傻太笨,不能,因此就不愿学习旁人的民族,没有不归于灭亡的。天然环境的限制,只要有决心,有勇气,还可以用人力来打开(例如我们的法显,玄奘,义净诸人的故事)。怕的是自己一味固执,不肯虚怀受善。其实哪里是不肯,恐怕还是不能,不会罢!如果是这种情形,那就惨了。我深信我们今天的情形,不属于这一类,然而我仍然有点不放心。佛教思想与老庄本就有些相近,让我们接受佛教思想,比较容易。今天来的西洋思想确乎离我们太远,是不是有人因望而生畏,索性就提倡复古以资抵抗呢?幸而今天喜欢嚷嚷孔学和哼哼歪诗的人,究竟不算太多,而青年人尤其少。
我们强调的声明,民族主义我们是要的,而且深信是我们复兴的根本。但民族主义不该是文化的闭关主义。我甚至相信正因我们要民族主义,才不应该复古。老实说,民族主义是西洋的产物,我们的所谓“古”里,并没有这东西。谈谈孔学,做做歪诗,结果只有把今天这点民族主义的萌芽整个毁掉完事。其实一个民族的“古”是在他们的血液里,像中国这样一个有悠久历史的民族,要取消它的“古”的成分,并不太容易。难的倒是怎样学习新的。因为在上文我们已经提过,文化是有惰性的,而愈老的文化,惰性也愈大。克服惰性是一件难事啊!
有人说,你太傻了,你忘了“儒表佛里”的理学家的道统是从文武周公算起的,而不从释迦牟尼算起,接受西洋科学精神的朴学,仍旧称为汉学,而不称西学。内容无妨接受人家,外表还得是自己的。这是面子问题,而面子也不能不顾。今天的复古,也可以作如是观。我但愿自己太傻,然而我又担心拥护复古的人们和我一样的傻。傻到真正言行一致。
(原载1944年2月20日《云南日报》第2版“星期论文”栏)
从宗教论中西风格
要说明中西人风格的不同,可以从种种不同的方面着眼,从宗教着眼,无疑是一个比较扼要的看法。所谓宗教,有广义的,有狭义的。狭义的讲来,中国人没有宗教,因此我们若能知道这狭义宗教的本质是什么,便也知道了中西人风格不同之点在哪里。至于是宗教造成了西洋人的性格,还是西洋人的性格产生了他们的宗教,那是一个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辩论,我们不去管它。目下我们要认清的一点,是宗教与西洋人的性格是不可分离的。
要确定宗教的本质是什么,最好是溯源到原始思想。生的意志大概是人类一切思想的根苗。人类生活愈接近原始时代,求生意志的强烈,与求生能力的薄弱,愈有形成反比例之势。但是能力愈薄弱,不仅不能减少意志的强烈性,反而增加了它。在这能力与意志不能配合的难关中,人类乃以主观的“生的意识”来补偿客观的“生的事实”之不足,换言之,因一心欲生,而生偏偏是不完整,不绝对的,于是人类便以“死的否认”来保证“生的真实”。这是人类思想史的第一页,也实在是一个了不得的发明。我们今天都认为死是一个千真万确的事实,原始人并不这样想。对于他们,死不过是生命途程中的另一阶段,这只看他们对祭祀态度的认真,便可知道。我们也可以说,他们根本没有死的观念,他们求生之心如此迫切,以至忽略了死的事实,而不自觉的做到了庄子所谓“以死生为一体”的至高境界。我说不自觉的,因为那不是庄子那般通过理智的道路然后达到的境界,理智他们绝对没有,他们只是一团盲目的求生的热欲,在热欲的昏眩中,他们的意识便全为生的观念所占据,而不容许那与生相反的死的观念存在,诚然,由我们看来,这是自欺。但是,要晓得对原始人类,生存是那样艰难,那样没有保障,如果没有这点生的信念,人类如何活得下去呢?所以我们说这人类思想史的第一页,是一个了不得的发明。
原始人类不承认死的事实,那不死简直是肉体的不死,这还是可以由他们对祭祀的态度证明的。但是知识渐开,他们终于不得不承认死是一个事实。承认了死,是否便降低了生的信念呢?那却不然。他们承认的是肉体的死,至于灵魂他们依然坚持是不会死的。以承认肉体的死为代价,换来了灵魂不死的信念,在实利眼光的人看来,是让步,是更无聊的自欺,在原始人类看来,却是胜利,因为他们认为灵魂的存在比肉体的存在还有价值,因此,用肉体的死换来了灵魂的不死,是占了便宜。总之他们是不肯认输,反正一口咬定了不死,讲来讲去,还是不死,甚至客观的愈逼他们承认死是事实,主观的愈加强了他们对不死的信念。他们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倔强,这样执迷不悟?理智能力薄弱吗?但要记得这是理智能力进了一步,承认了肉体的死是事实以后的现象。看来理智的压力愈大,精神的信念跳得愈高。理智的发达并不妨碍生的意志,反而鼓励了它,使它创造出一个永生的灵魂。这是人类思想史的第二页,一个更荒唐,也更神妙的发明。
人类由自身的灵魂而推想到大自然的灵魂,本是思想发展过程中极自然的一步。想到这个大自然的灵魂实在就是人类自己的灵魂的一种投射作用,再想到这投射出去的自己,比原来的自己几乎是无限倍数的伟大,并又想到在强化生的信念与促进生的努力中,人类如何利用这投射出去的自己来帮助自己--想到这些复杂而纡回的步骤,更令人惊讶人类的“其愚不可及”,也就是他的其智不可及。如今人毕竟承认了自己无能,因为他的理智又较前更发达了一些,他认清了更多的客观事实,但是他就此认输了吗?没有。人是无能,他却创造了万能的神。万能既出自无能,那么无能依然是万能。如今人是低头了,但只向自己低头,于是他愈低头,自己的地位也愈高。你反正不能屈服他,因为他有着一个铁的生命意志,而铁是愈锤炼愈坚韧的。这人类思想史的第三页,讲理论,是愈加牵强,愈加支离,讲实用,却不能不承认是不可思议的神奇。
如果是以贿赂式的祭祀为手段,来诱致神的福佑或杜绝神的灭祸,或有时还不惜用某种恫吓式的手段,来要挟神做些什么或不做些什么--对神的态度,如果是这样,那便把神的能力看得太小了。人小看了神的能力其实也就是小看了自己的能力,严格的讲,可以恫吓与贿赂的手段来控制的对象,只能称之为妖灵或精物,而不是神,因之,这种信仰也只能算作迷信,而不是宗教。宗教崇拜的对象必须是一个至高无上的,神圣的,万能而慈爱的神,你向他只有无条件的依皈和虔诚的祈祷。你的神愈是全德与万能,愈见得你自己全德与万能,因为你的神就是你所投射出去的自身的影子。既然神就是像自己,所以他不妨是一个人格神,而且必然是一个人格神,神的形象愈像你自己,愈足以证明是你的创造。正如神的权力愈大,愈足以反映你自己权力之大。总之你的神不能太不像你自己,不像你自己,便与你自己无关,他又不能太像你自己,太像你自己,便暴露了你的精神力量究竟有限。是一个不太像你,又不太不像你的全德与万能的人格神,不多不少,恰恰是这样一个信仰,才能算作宗教。
按照上述的宗教思想发展的程序和它的性质,我们很容易辨明中西人谁有宗教谁没有宗教。第一,关于不死的问题,中国人最初分明只有肉体不死的观念,所以一方面那样着重祭祀与厚葬,一方面还有长生不老和白日飞升的神仙观念。真正灵魂不死的观念,我们本没有,我们的灵魂观念是外来的,所以多少总有点模糊。第二,我们的神,在下层阶级里,不是些妖灵精物,便是人鬼的变相,因此都太像我们自己了,在上层阶级里,他又只是一个观念神而非人格神,因此太嫌不像我们自己了。既没有正的灵魂观念,又没有一个全德与万能的人格神,所以说我们没有宗教,而我们的风格和西洋人根本不同之处恐怕也便在这里。我们说死就死,他们说死还是生,我们说人就是人,他们说不是,人是神。我们对现实屈服了,认输了,他们不屈服,不认输,所以他们有宗教而我们没有。
我们在上文屡次提到生的意志,这是极重要的一点,也许就是问题的核心。往往有人说弱者才需要宗教,其实是强者才能创造宗教来扶助弱者,替他们提高生的情绪,加强生的意志。就个人看,似乎弱者更需要宗教,但就社会看,强者领着较弱的同类,有组织的向着一个完整而绝对的生命追求,不正表现那社会的健康吗?宗教本身尽有数不完的缺憾与流弊,产生宗教的动机无疑是健康的。有人说西洋人的爱国思想和恋爱哲学,甚至他们的科学精神,都是他们宗教的产物,他们把国家,爱人和科学的真理都“神化”了,这话并不过分。至少我们可以说,产生他们那宗教的动力,也就是产生那爱国思想,恋爱哲学和科学精神的动力。不是对付的,将就的,马马虎虎的,在饥饿与死亡的边缘上弥留着的活着,而是完整的,绝对的活着,热烈的活着--不是彼此都让步点的委曲求全,所谓“中庸之道”式的,实在是一种虚伪的活,而是一种不折不扣的,不是你死我活,便是我死你活的彻底的,认真的活--是一种失败在今生,成功在来世的永不认输,永不屈服的精神。这便是西洋人的性格。这性格在他们的宗教中表现得最明显,因此也在清教徒的美国人身上表现得最明显。
人生如果仅是吃饭睡觉,寒暄应酬,或囤积居奇,营私舞弊,那许用不着宗教,但人生也有些严重关头,小的严重关头叫你感着不舒服,大的简直要你的命,这些时候来到,你往往感着没有能力应付它,其实还是有能力应付,因为人人都有一副不可思议的潜能。问题只在用一套什么手法把它动员起来。一挺胸,一咬牙,一转念头,潜能起来了,你便能排山倒海,使一切不可能的变为可能的。那不是技术,而是一种魔术。那便是宗教。中国人的办法,似乎是防范严重关头,使它不要发生,借以省却自己应付的麻烦。这在事实上是否可能,姑且不管,即使可能,在西洋人看来,多么泄气,多么没出息!他们甚至没有严重关头,还要设法制造它,为的是好从那应付的挣扎中得到乐趣。没事自己放火给自己扑灭,为的是救火的紧张太有趣了,如果救火不熄,自己反被烧死,那殉道者的光荣更是人生无上的满足!你说荒谬绝伦,简直是疯子!对了,你就是不会发疯,你生活里就缺少那点疯,所以你平庸,懦弱。人家在天上飞时,你在粪坑里爬!
中西风格的比较?你拿什么跟人家比?你配?尽管有你那一套美丽名词,还是掩不住那渺小,平庸,怯懦,虚伪,掩不住你的小算盘,你的偷偷摸摸,自私自利,和一切的丑态。你的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和你古圣先贤的什么哲学只令人作呕,我都看透了!你没有灵魂,没有上帝的国度,你是没有国家观念的一盘散沙,一群不知什么是爱的天阉(因此也不知什么是恨),你没有同情,也没有真理观念。然而你有一点鬼聪明,你的蕃殖力很大。因为聪明所以会鼠窃狗偷--营私舞弊,囤积居奇。因为蕃殖力大,所以让你的同类成千成万的裹在清一色的破棉袄里,排成番号,吸完了他们的血,让他们饿死,病死……这是你的风格,你的仁义道德!你拿什么和人家比!
没有宗教的形式不要紧。只要有产生宗教的那股永不屈服,永远向上追求的精神,换言之,就是那铁的生命意志,有了这个,任凭你向宗教以外任何方向发展都好,怕的是你这点意志,早被瘪死了,因此除了你那庸俗主义的儒家哲学以外,不但宗教没有,旁的东西也没有。更可怕的是宗教到你手里,也变成了庸俗、虚伪和鼠窃狗偷的工具。怕的是你只存在,而没有生活,因为你的生命的前提是败北主义,和你那典型的口号“没有办法!”于是你只好嘲笑,说俏皮话。是啊,你有聪明,有蕃殖力,所以你可以存在,(耗子苍蝇不也存在吗?)但你没有生活,因为我看透了你,你打头就承认了死是事实,那证明了你是怕死的。惟其怕死,所以你也怕生,你这没出息的“四万万五千万”!
(原载1944年4月23日《生活导报》第65期)
五四历史座谈
时间--三十三年五月三日晚。
地点--联大新舍南区十号教室。
刚才周炳琳先生报告了五四时候北大的情形,五四运动的中心是在北大,而清华是在城外,五三那天的会不能够去参加。(记者按:周炳琳先生方才说到五三晚上北大学生集会于北大第三院大礼堂,决定次日的游行示威。)至于后来的街头演讲,清华倒干得很起劲,一千多人被关起来,其中有许多是清华的。我那时候呢?也是因为喜欢弄弄文墨,而在清华学生会里当文书。我想起那时候的一件呆事,也是表示我文人的积习竟有这样深:五四的消息传到了清华,五五早起,清华的食堂门口出现了一张岳飞的《满江红》,就是我在夜里偷偷地去贴的。所以我今天看了许多同学的壁报,觉得我那时候贴的东西真太不如今天你们的壁报了。我一直在学校里管文件,没有到城里参加演讲,除了有一次是特殊的之外。那年暑假到上海开学生总会,周先生(炳琳)代表北大,我代表清华到上海听过中山先生的演讲,我的记忆极坏,此外没有什么事实可以报告,只知道当时的情绪,就像我的贴《满江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