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穿越绝地:罗布泊腹地神秘探险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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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在罗布泊四周,红柳已经十分稀少了。

我们见到的最多的是些死亡的红柳。在与风沙一百年、一千前、一万年的搏斗中,最后总是以红柳败北而告结束。风将它们四周的沙子先一点点地掏空,令它高悬在空中,尔后,土拨鼠再在里面打洞,深人它们的根部,汲吮那最后一点湿气。终于,在一次突如其来的大风中,它被连根拔起了。它痛苦地大叫一声,脱离了大地,然后从此便把自己交给风,开始像猪笼草一样在风中滚动,在大地上流浪。

在我们去罗布泊的路上,每一个风口都有一批这种流浪的红柳钵。它们是什么时候,哪个年代脱离大地的,我们不知道。十万年以前,一万年以前吗,或者就是最近。它们每一个都有与风沙苦苦搏斗过的经历,失败的经历,它们是悲壮的失败者,罗布泊沧桑的见证人。

滚动到最后,枝柯都在滚动中消失了,只剩下来一个头,和一截或长或短的树根。那长的根,想必是被风将红柳钵连根拔起的,那短的根,则是被拔断的。

这些红柳最后的遗骸也就停止了滚动,摊在平展展的沙地上或碱地上。最后的遗骸形状各异,或像一把镰刀,或像一根手杖,或像一架农家用的犁杖。

我们的车有时候会停下来,捡这些东西。司机说,到营盘后用这些东西做引火柴最好。当我们到达罗布泊时,那辆拉着辎重的大卡车上面,张牙舞爪地,装满了这些枯红柳。

这些红柳假如有感觉的话,它们经历了多少苦难、折磨、期待、失望呀!在那旷日持久的搏斗中,哪怕有一片雪飘来,一星雨下来,便会给它们以生的信心和勇气,便可以令它们再坚守上一百年。但是没有,一点的支援都没有。它们最后是深深地绝望了,在把自己的遗骸交给大风的那一刻,它们唯一能做的事情是诅咒人类和蔑视人类。

而人类一分子的我,唯一能做的事情是什么呢?在戈壁滩上,我拣起一棵红柳的遗骸,作为纪念物。这红柳的遗骸像―只梅花鹿那样光洁、漂亮,宛如敦煌莫高窟壁画中那个九色鹿。

罗布荒原上消失或灭绝了的动物。新疆虎。野骆驼。普尔热瓦尔斯基野马。苍蝇。蚂蚁。蚊子。

说了胡杨祭,说了红柳祭以后,那么我再说说那些罗布荒原上已经灭绝了的动物。这些动物较之胡杨、红柳更不幸,胡杨、红柳毕竟还有一些活的同类存在,即使那死了的,还都有遗骸可以留给我们追忆和缅怀,而这些动物已经灭绝,永远地成为了谜。

一百年前,在斯文赫定初次踏上这片土地时,那时罗布荒原上,还有许多的老虎。这些老虎被称为新疆虎。赫定在他的中亚记述中,曾说到罗布人是如何擒虎的,并说到当他第一次踏人最后的罗布人那个村子时,第二天早上,他的门前蹲着两只五彩斑斓的大虎。一百年后的今天,新疆虎是真正地绝迹了。带给我们的关于新疆虎最后的消息的是杨镰博士。杨一九九〇年前往瑞典斯德哥尔摩,参观赫定故址时,看到他的办公椅上,搭着一张新疆虎的虎皮。赫定死于一九五二年,他就是坐在这张虎皮:去世的。这只新疆虎是在赫定罗布荒原考察时,用药物药死的,那时还没有动物保护这个概念。

还有野骆驼,这罗布荒原上的游走族,它们那飘忽的身影现在也已经从罗布荒原上永远地消失了。传说在罗布荒原上,有六十眼只有野骆驼才知道的山泉,野骆驼就是靠这些泉水生活着的。野骆驼的身影几乎闪现在由此之前所有关于罗布泊的记载中。奥尔得克就是一个猎驼人,正是他在追赶几峰野骆驼时,进人小河故道,发现千棺之山的。在赫定的记述中,我们也找到他循着野骆驼粪,找到一眼泉水,从而活下来了的几次经历。那么没有记载的当更多,在既往的年代里,当一队干渴的士兵,一支负重的驼队,三两零星的旅人,行走在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漠漠荒漠时,眼前那时时飘忽而过的野骆驼,会给他们多少精神的惊喜,又会将他们带到那神秘的泉边。

但是野胳驼已经永远地从这块土地上消失了。据说最后一次见到野骆驼的人是彭加木。考察队发现了几峰野骆驼,于是开着吉普车追赶,有一峰小骆驼终于倒下了,从而被他们拿获。疾如闪电快如旋风的野骆驼,吉普车能追上吗?因此这说法令人生疑。唯一的解释是这些骆驼因为找不到水喝,已经快要倒毙了。

关于这峰小野骆驼的最后归宿,说法有两种,一说是彭加木将自己的那份饮用水,给小骆驼喝了,然后将喝足水的小野骆驼放走了,另一种说法是,这小胳驼后来死了,被放在博物馆里成为动物标本。

也许正是因为见到这几峰野骆驼,才令彭加木产生找水泉的欲望,从而踏上死亡之路的。因为有野骆驼出没的地方,水源一般不远。

那神秘的罗布泊六十泉如今一个也找不到了。大约随着地下水的不断下降,它们也逐渐干涸。赫定曾谈到,有一次野骆驼领着他来到的那个泉子,只是地表上有一些湿土,他们须用铁锹挖上很久,才能见到渗出的淡水。

六十泉的消失,似乎是这个着名的骆驼乐园终结的主要原因吧。

在罗布泊的日子里,我常常想,如果这地方地底下能冒出一股泉水,那么这里要不了几年便会成为一个村镇,如果这泉水再大一些的话,那么这里会成为一个城市,如果再大一些的话,这里便会成为一座楼兰那样的都城。同行的许多人也都这样说。可惜没有水,即使侥幸探出的话,也只能是卤水。

罗布泊野骆驼的头很小,脖子则很长。长长的一伸一缩的脖子上挑一个橄榄果般的头。据说它的头比家驼的头小一倍。它的形态则轻盈有如驼鸟。

罗布泊另一种重要的消失者是普尔热瓦尔斯基马。据说这亦是一种体态娇小的马。一百多年前,罗布泊近代探险史上的先驱者之一普尔热瓦尔斯基一踏进罗布荒原,眼前便奔来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野马。普尔热瓦尔斯基向外界介绍了这种马,这种罗布泊野马遂以普尔热瓦尔斯基的名字而命名。

普尔热瓦尔斯基是一位俄国退役军官,他来中亚细亚腹地探险的主要目的是受俄总参谋部委托,为俄国画军事地图。俄罗斯在十九世纪,占领中国从贝加尔湖到黑龙江流域一百六十多万平里的面积,其以火枪与大炮为先导,但在火枪与火炮之先,便是商谍与探险者们以双重身份对中国大地的踏勘。据说他们画的地图精确度极高,不放过每一条头发丝般细小的河流,一处移动沙丘,一座几户人家的村落。从这个意义上讲,普尔热瓦尔斯基是一名间谍。

但是他同时确实又是探险者。正是他对罗布泊位置的错误订正引发了国际地质学上那场有名的争论,引发了斯文,赫定的三十年中亚探险之旅,引发了许多知名的和不知名的探险家长期在罗布泊勾连。待到赫定偶然间发现楼兰古城后,持续了一个世纪直到今日的罗布泊热,或曰楼兰热,或曰丝绸之路热于是开始。

普尔热瓦尔斯基发现的那种罗布泊野马是一种什么样字的呢?我们只知道它是一种较普通马形体小一些的野马,此外我们一无所知,查赫定的记述,也没有关于这种马的记载,想那时这种野马已经很少了。至于到了后来,再没有人能见过这种野马,它真的是永远地消失了。

消失者还有赫定所见过的那遍地的苍蝇,遍地的蚊子,遍地的蚂蚁。这些低能而又卑微的动物的消失,是在本世纪。赫定初踏这块荒原时,罗布泊的湖岸上,罗布人居住的村落里,乌黑的苍蝇还一层又一层。但是说一声消失,它们就消失了,无影无踪。一想到在库鲁克塔格山山顶,面对那一只苍蝇,大家发一声惊叹,称这是伟大的苍蝇,可爱的苍蝇,再继而对照这罗布泊的苍蜗史时,我们就觉得自己的可笑。

赫定的年代里,罗布泊也是遍地蚂蚁。赫定甚至认为,新疆虎的消失就是与这遍地蚂蚁有关。当老虎生下幼崽以后,这蚂蚁骚扰得虎崽无法成活,甚至把这虎崽吃掉。于是荒原上老虎越来越少了。

罗布泊当年也是蚊子的天堂。这里有水,有条条注人罗布泊的河流,有铺天盖地的芦苇荡,有黑色的沼泽地,这些都令这里成为蚊子的最佳生存地。

想那罗布荒原的黄昏,天空密密麻麻,布满了蚊子。蚊子哼哼唧唧地叫着,在空中挽成一团一团的大疙瘩,令天空不到黄昏时分,就布满了暮色。而在草窝里,水流边,罗布泊人一脚踩下去,只听轰地一声,就像踩着地雷一样,蚊子立即飞起,将这人身上爬满。为了躲避蚊子,野骆驼、野马们跑呀跑,在迅跑中让风把身上的蚊虫吹掉,野猪则在沼泽里为自己涂上一身泥做的铠甲,或者在胡杨树杆上噌上一身树脂。

由于没有文字的记载,我们无法知道罗布泊当年的蚊子曾经盛行到何等地步,我们只知道那时候这里蚊子极多。我上面的说法仅仅是凭着自己的一点阅历推测的。

我当年当兵的那地方,正是这样一个蚊虫的世界。在这种地方最叫人头疼的事情是解手。你脱下裤子往地上一蹲,立即,白屁股蛋子上被蚊子爬满。有时你燃起一张报纸,趁那报纸燃得正旺,扑哧几下用脚踩灭,然后将屁股蹲在那滚滚的浓烟中,即便这样,屁股上仍难免挨几下叮,火辣辣的痛。

那里有两条从阿尔泰山流下来的小河,一条是界河,一条叫自然渠。它们在边防站的那一处同时注人额尔齐斯河。这样便形成了一片河流和沼泽,一片小小的绿洲,一片小小的芦华荡。于是便有了那可怕的蚊子。

那蚊子现在还在,并且年年欺侮和折磨着我之后的那些守边的士兵。

但是在这罗布泊,蚊子现在是一个也没有了。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好像是有一股风,将地面的那一切都刮跑了似的。

最悲壮的消失是楼兰城的消失,是罗布人的消失。画家高庆衍的五次塔克拉玛干之行。老高为我们介绍的楼兰城当年的陪都:伊遁古城。尉屠耆。戍城堡。米兰大寺。

说起消失,较之动物和植物的消失,那最悲壮的消失也许是环绕罗布泊的那些古老城池的消失和罗布人的消失。

我的尊贵的朋友、画家高庆衍先生,九十年代以来,曾经先后五次造访罗布荒原和整个塔里木地区,为他的绘画创作积累素材。他最近的一次是先从西安乘火车即达库尔勒。尔后从库尔勒即尉犁,从尉犁到阿拉干,从阿拉干到米兰,从米兰到若羌,从若羌到且末,从且末到民丰,从民丰沿沙漠公路横穿塔克拉玛干,即达轮台,从轮台再回到库尔勒。他说仅这次一个月的行程中,他们的沙漠王子的轮胎爆了四个。

而这次行程的前一次,他走的是塔里木盆地的另半个圆。

那次,老高依然是从库尔勒出发,尔后从库尔勒到库车,从库车到阿克苏,从阿克苏到喀什,从喀什到和田,从和田到民丰,尔后仍然从沙漠高速公路返回轮台,再从轮台回到库尔勒。

丰富的阅历令老高成为一个西域问题专家。而得益于中亚细亚漠风的洗礼,他的描写天山、昆仑山、阿尔金山的作品,描写戈壁与草原的作品,描写胡杨与红柳的作品,都充满了一种沧桑感,达到很高的艺术境界。

我的脚力不够,许多地方我没有去过。中国有一句老话叫过而知之,所以你没有去过的地方你写起它来绝对会有些心虚。好在老高去过,所以我只好求助于老高的补充。

谈起那些为黄沙、为岁月所淹埋的西域古城来,老高可以说是如数家珍。他曾经在米兰农场一位中学教师的陪同下,骑着骆驼去过楼兰古城。他们顺着孔雀河古道那陡峭的河岸,拥拥挤挤的沙包,先到一个叫肖尔布拉克的地方,再从这里进人雅丹地区,最后进入那被西方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誉之为沙漠中的庞贝城的古楼兰。

还有且末古城。

还有尼雅精绝古城。

还有交河古城。

还有高昌古城。

还有伊遁古城。

在老高的谈吐中,伊遁古城引起了我的注意。因为这座古老城池与先前我们提到的那个楼兰王尉屠耆有关。史书上这样说着,尉屠耆在傅介子和三十勇士的帮助下,血刃其兄,当上楼兰王以后,恐宫中再有变故,于是上书给汉天子说:

国中有伊遁城,其地肥美,愿遣一将屯田积谷,令臣将依其威重。这是公元前七十七年的事,当时的汉天子是汉昭帝。汉昭帝在见了尉屠耆的上书之后,认为他言之有理,于是派司马一人、吏士四十人到伊遁城屯田积谷戍军。随着伊遁城的日渐繁荣,汉又在此设立了都尉府。而到了唐代,它又是吐蕃统治时期的军事堡垒。

尉屠耆的名字在这里重新出现一次让我们感到亲切。西域三十六国的历史对我们来说简直是一片空白。而在这片空白中,一个人的名字能两次从历史的深处闪现在今人的面前,这几乎是绝无仅有的事。

伊遁城之名,最早见于《汉书·西域传》。后历代曾称伊修、七屯城、屯城、小鄯善、小纳部城、纳傅波、弥陀、密远、磨朗、米兰等。从魏晋到隋朝,这里都是屯田的重要地区。唐以后因为战争和米兰河改道等原因,该城逐渐衰落。清宣统元年(公元一九〇八年)在米兰地区置密远庄阿不旦村。民国初置米兰乡。民国三十三年(一九四四年)置米兰保。

本世纪初,英国人斯坦因曾在米兰古城堡掘得吐蕃文书一千多件,这些文书多为唐代之物。据此推测,城堡附近的佛寺毁于唐代吐蕃人占据此城之前。继而,斯坦因又在城堡西―英里左右处的佛塔废墟中发掘出带翼天使壁画以及罗马风格的佛画,这些惊人发现曾轰动学术界,并为罗布人是从遥远的欧洲迁徙而来这一说法提供了佐证。据此,我们又可以想见,古楼兰在历史上曾是东西方两大文化的碰撞之处,曾是世界三大宗教基督教、佛教、伊斯兰教的碰撞之处。而在六十年代初,新疆建设兵团农二师勘探队在这里又发现了汉代完整的渠道等水利工程系统和埋在沙漠下的大片条田,又发现了类似的壁画。这些壁画的发现为斯坦因的发现以印止,而条田和渠道的发现,从而确凿无疑地告诉我们,楼兰绿洲文明确实曾经实实在在地有过。

一九七三年,新疆考古工作者在米兰古河道边发掘了唐代吐蕃古戍堡遗址。古戍堡是米兰遗址里一座较有代表性的建筑物。它面临古米兰河道,正当从甘肃敦煌通往阿尔金山北麓的要道。此城堡为一南北宽约五十六米,东西长约七十米的不规则方形,戍堡四角有望楼。城墙用土修筑,下层是夯土,夯土层中夹有红柳枝,上层用土坯砌成,似曾几度改建增补。两墙有两段宽达五至六米的缺口,可能是戍堡的城门。戍墙中间低凹,北部为一阶梯形的大土坡上自低凹处至戍堡北墙依坡盖房。有的房屋挖成穴状半人地下,上部砌以土坯,有的全为土坯砌成,不见门洞,屋为平顶,依地势高低成阶梯形。其构造形式类似西藏拉萨的布达拉宫。

城堡东部为一大型房屋,深达五米,有建筑整齐的墙壁,似为堡中官府所在地。其南面为一高达十三米的土台,土台上立三根木柱,大概为联络设施。城堡东西两侧,排列着众多的佛塔和规模宏大的寺院遗址。据史书记载,我国古代的着名高僧法星,在西去天竺或东归故里的途中,曾在此讲法布道。

正如古楼兰城有一座城徽似的佛塔一样,在这古伊遁城今米兰市,亦有两座佛塔式的遗址,它们被今人称东大寺和西大寺。

东大寺是一座髙约六米的两层建筑物。在第一层有12米×0.6米×2.4米的龛,龛内尚存半浮雕的菩萨和天王像。其下层四周还存有卷云柱头浮雕,佛殿废墟东侧的建筑上留存大型座佛塑像和遗弃在地下的大佛头。

西大寺,它以5.7米×12.2米的长方形的须弥式基座为中心,外面绕基座置走廊,基座上建有直径三米左右的圆形建筑物。寺院的佛教遗址,无论是姿态生动的佛像,线条简练的衣褶及花纹图案等,都反映了浓厚的中亚艺术风格,吸收并融汇了健陀罗艺术营养,也是早期新疆佛教文化的典型之作。

米兰。最后两个罗布泊人:一百零五岁的热合曼和一百零二岁的牙生。介绍若宪。介绍米兰。兵团的农工。

世人为什么对古伊遁今米兰表现了如此浓厚的兴趣呢?这些年来,随着罗布泊热、楼兰热、古丝绸之路热的不断升温,米兰成为一个热点中的热点。我想个中原因是,既然楼兰古城已经为黄沙所埋,白茫茫大地真干净,那么这个楼兰城当年的陪都(有学者甚至认为楼兰国易名鄯善后即迁都于此)的古伊遁,毕竟其间有许多与楼兰相似相近的地方,楼兰不可及,退而求其次,古伊遁今米兰会成为我们寻找那失落的文明的一把钥匙。

而另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是,最后的两个罗布泊人如今就生活在米兰。最后的罗布人的村子阿不旦就在米兰附近。

那两个最后的罗布人一个叫热合曼,一九九九年时是一百零五岁。一个叫牙生,一九九九年时是一百零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