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穿越绝地:罗布泊腹地神秘探险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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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张探花这次出来,腰里别了五千块钱,除了路上花销,剩下的如今在罗布泊都交了公粮。他平日本来就牌艺不精,朋友约他打牌,他摸摸口袋说,你要我的钱,你就明说。不要提打麻将。我把钱给了你,还落个人情;打麻将输给你,不但没有人情,还落个我弱智。可是在罗布泊,张作家终于耐不住寂寞,揉搓了两下手,上场。后来落得囊中空空,这才罢手。

由于空气干燥,很多人的嘴上都起了血泡。张作家的血泡最多。上嘴唇有一溜,下嘴唇有一溜。明溜溜的,十分怕人。张作家发明了一个营造小气候的办法,他用一条湿毛巾,蒙在脸上。如今他躺在床上时,脸上就蒙着个湿毛巾。

我的嘴唇上不是血泡,而是红肿。尤其是下嘴唇,肿着更厉害。好在有胡须遮着,看不明显。平日下巴干净,没有发觉,我的胡子,有一半已经是白的了。我是有一些老了。

张作家睡不住,又拿起手机在打。进罗布泊的第三天,他就摆弄起了手机。明知道根本打不通,一点信号也没有,可是他还是下意识地时时拿起手机。他是想孙女了。这几年,我和他外出过几次,一次是在广州,一次是在浙江的南浔,只要手机里传来一句孙女的爷爷,你怎么还不回来,他当时就买飞机票回家。

张作家年轻时,是个天不收地不管的家伙。谁要管他,他说一句管我的人还没有出世哩!现在管他的人终于出世,这就是他的孙女。

麻将的赢家是安导。安导是个大不咧咧的人。这几年我接触电视台的人,他们似乎都是这样的。在罗布泊,除了拍摄,他们确实也无事可干。只有靠打麻将消遣。拍摄工作已经快要完了,还剩几件事,一个是要拍摄九月三十日晚上全体地质队员在一起喝酒的场面。一个是要拍一个爆炸场面,现在等基地送炸药。

我的烟抽光了,这使我有些心虚。我进罗布泊时,带了三条半烟,现在这三条半已抽完。可怜的我,现在是在帐篷内外,拣烟把儿抽。帐篷里白花花地落了一层烟把儿,帐篷外也有-些,因此我还不到恐慌的程度。制片小许真是个好人,他从包里奇迹般地拿出一条烟,分给我几盒。小许不抽烟。这一条是劣质香烟。记得他在路上的时候,就让人抽,结果没有人接他的烟。现在这烟成了宝贝。

更大的恐慌是水。水已经接近没有了。那一罐子水,是两千公斤,泼衍到罗布泊,连洒带漏,只剩下一千公斤了,这一千公斤水经过十多天的食用,已经基本完了。水罐里只剩下个底儿,倒出来的水,都是黄的,一股锈味。

两个维吾尔人,在卸下水以后,第二天早晨就离去了。当时双方说好,一个礼拜之内,再送一罐水过来。可是后来,双方在付钱这件事上出现分歧。地质队认为,它在罗布泊基地收到的是一千公斤水,而一公斤水一块钱,所以只能付给两个维吾尔人一千元。维吾尔人则认为,他们从迪坎儿装水时,装的是两千公斤,所以应付他们两千元。当时在付给维吾尔人钱时,双方就有争执。后来,维吾尔人勉强同意了再来送水,可是回到库尔勒以后,就又反悔了。原因是他们一算,光罗布泊这一来回,汽油费就花了八百。

维吾尔人不来,现在轮到地质队慌了。陈总赶快呼叫库尔勒,要维吾尔人来送水,只要水能送来,什么条件都答应。这样,维吾尔人又将那水罐,焊了一焊,乂将这台破汽车,修了一修,尔后动身。

维吾尔人动身三天之后,车还没有来。陈总这次是真正地慌了。一边开会号召大家节约用水〔其实这节约也节约不到哪里去),一边赶快调来工作用的大卡车,让它载了雅丹下面堆着的那个水罐,去迪坎尔拉水。

坐看时间。罗布泊时间。地球时间。忠诚的乌鸦。忧伤的叙述者讲起俄罗斯勇士道伯雷尼亚的三条道路的故事。关于死亡的主题。关于爱情的主题。关于财富的主题。

我坐在雅丹上,呆呆地望着眼前的这三万平方公里罗布泊。一片汪洋,怎么说一声干涸,就干涸了,就干涸得一点水都没有了呢?望着眼前这凝固了的海,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高处那缓缓行驶的太阳,望着远处的敦煌,远处的楼兰,远处的龟兹,远处的断流了的孔雀河、开都河、塔里木河,我感悟到了一种可怕的、伟大的、足以摧毁一切的东西。这东西叫时间。

我眼前看到的罗布泊是时间,或曰是时间的杰作。我把我看到的这一切叫罗布泊时间,或者叫地球时间。

时间缓慢地冷酷地走着,像一只猛兽,像一个魔术师,肆意改变着一切,肆意吞噬着一切。它自遥远而来,又向遥远而去。我只是这匆匆的进程中的一个微尘,人类只是这时间进程中的一个偶然的存在者和闯人者。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我站在罗布泊一处奇异的雅丹上,眼角涌出一滴冰凉的泪,朋友说这是罗布泊的最后一滴水。我站在罗布泊一处奇异的雅丹上,把自己站成一尊木乃伊,一具楼兰古尸,从而给后世留下一道人造的风景。

在伟大的罗布泊时间面前,人类的一切功造都显得多么可笑和没有意义啊!包括我们的拍片,包括熙熙攘攘的麻将,包括一切的事情。包括我的无意义的写作。

那只忠诚的乌鸦,静静地落在雅丹上,看着我。它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这样忧伤。而我也不明白它:它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它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是因为我们,它才到这里来的吗?而我们又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我伸出手,乌鸦落在了我的手臂上;我又一扬手,乌鸦扑噜噜地飞去了。它并没有飞远,它现在绕着雅丹,绕着我,绕着这个被称为营盘的临时住处,在飞。

我又想起了道伯雷尼亚那三条道路的故事。记得在来时的路上,在库鲁克塔格山北面,面对三岔路口那三块用作路标的红石头,我曾答应过读者,等我有机会,我将从容地讲述三块石头的故事。我现在就想讲广。不过讲的原因,一半是为了读者,一半则是为了此刻坐在雅丹上的忧伤的我。

在为祖国服务了一生之后,勇士道伯雷尼亚是老了。很老很老了。他知道自己该寻个去处,像猫儿一样去死了。于是他向田野上走去。在一个三岔路口他看见三块用作路标的红石头。那每一块石头都刻着一句话。第一块石头上刻着:谁从这条路上走过去,谁就将获得死亡。道伯雷尼亚微微一笑。成全我吧!我正想为自己找个结局!他说。他向第一条路上走去。走不多远,路边冲出来四十个强盗。道伯雷尼亚挥起希腊式的塔帽,向前一挥,世界上少了二十个强盗,向后一挥,另外二十个强盗也倒在了地上。道伯雷尼亚叹了口气,又间到三岔路口。他抹去第一块红石头上的字,然后用矛尖刻上:我从这一条路上走过了,我并没有被杀死。

第二块红石头上刻着:谁从这条路上走过去,谁就将获得爱情。现在,让我这个白发苍苍的棺材瓤子,去经历一次爱情吧!假如这世界上真有爱情的话!道伯雷尼亚说。说罢,他骑马向第二条道路走去。走不多远,前面出现了一座辉煌的宫殿。美若天仙妖冶无比的公主,在宫女们的簇拥下,在殿门门迎接他。公主牵着他的手,将他领到后宫,指着一张合欢床对他说,你先躺上去吧,我冲个澡就来!道伯雷尼亚望着这床看了一阵,然后抓起公主,将她扔到床上。这时惊人的事情发生了。只见公主掉到床上以后,那床吱呀一声翻了个个儿,公主掉进了地下室里。愤怒的道伯雷尼亚抱着柱子摇撼,宫殿倒了。他又打开了地下室的门,在那里找到四十个国家的王子。他们正是为了追求爱情而到了这里的。他们满面羞惭,从道伯雷尼亚的胯下纷纷逃离。道伯雷尼亚叹了口气,又回到三岔路口。他抹去第二块红石头上的字,然后用矛尖刻上:我从这条路上走过了,我并没有获得爱情。

第三块红石头七刻着:谁从这条路上走过去,谁就将获得财富。我要财富干什么呢?道伯雷尼亚说,不过,还是让我看一看到底是怎么回事!道伯雷尼亚向第三条道路走去,走不多远,前面有一块大石头横亘在路边,石头上写着,全世界的财富都在这石头底下压着,这石头底下是通向所罗门的宝库的大门。道伯雷尼亚跳下马,把矛子扔到一边,动手去掀那块大石头。他的眼睛睁得流出血。他的双腿深陷地下,地上成了两口井。轰隆一声,大石头被掀开了,金灿灿的一个宝库出现在他面前。道伯雷尼亚叫来天下所有的穷人来拿这呰金子。金子很快地被拿光了。道伯雷尼亚叹了口气,又回到三岔路口。他抹去第三块石头上的字,用矛尖刻上:我从第三条路上走过了,我仍是一个穷光蛋!

斑驳面容的联想。敦煌莫高窟里的一幅壁画。叙述者感到自己体内的一部分东西正在死亡,一部分正在生长。叙述者从头顶上飞翔的乌鸦,联想到查拉斯图拉洞府中的鹰鹫。

而对罗布泊,我就像面对俄罗斯勇士道伯雷尼亚那张苍桑的悲苦的脸。或者那更像我的脸。我想起自己也曾是一名当兵的。当我从遥远的边疆回到内地以后,一位喜欢过我的女孩子曾称我的脸是斑驳面容。那女孩如今也已经成半老徐娘了哦,应当受到诅咒的时间。

忠诚的乌鸦在我的头顶盘旋着,鸣啾着。

我想起我在敦煌莫高窟看到的那幅壁画。一位印度髙僧,每日黄昏,都要来到恒河边上,开肠破肚,洗涤自己的肠胃,洗涤自己这一日所染的凡尘。他试图在这日日必备的洗礼中,洗尽凡尘,脱胎换骨,抵达一种大彻大悟尽善尽美的大境界。

我忘记了这是哪一个窟中的故事,也忘记了那高僧是准。我的笔一向疏于记录,而我的记忆又大不如前。不过这个佛教故事我是牢牢地记住了。记得,当时我站在莫高窟前,感到一种宁静,一种崇高。我还想到,高僧走下恒河边去的那一级级石的台阶,该就是泰戈尔笔下那头顶汲水罐的印度少女走过的台阶。

我愿意把自己的罗布泊之行,当作一次精神的洗礼。

面对罗布泊,在静静地独坐中,我感到自己身体中的一部分东西正在死亡,而一部分正在生长出来。正如罗布泊用三亿五千万年的时间,用十万年的时间,完成一次捏盘一样,我用雅丹独坐这一刻的时间,完成我的涅盘。

那只绕着雅丹飞翔的乌鸦,你就是那只曾盘旋在(尼采笔下的)查拉斯图拉的洞府中的鹰鹫吗?我不知道!

明天我将离开罗布泊。摄制组将离开罗布泊,而地质队将留下来,继续他们的使命。九月三十日晚上,营盘将喝一次酒,算是联欢和告别。十月一日早晨,将在罗布泊雅丹附近完成一次爆炸。这爆炸的目的仅仅是为了拍摄的需要。尔后,摄制组撤离。

最后的晚餐。爆破。告别罗布泊。逃离罗布泊。在雅丹前照相。路途上遇到的两辆拉水车。看见迪坎儿绿洲了。四次洗澡。人生的一次阅历至此结束。

九月三十的晚餐,是我们进驻罗布泊以后,最丰盛的一顿饭。地质队打开了他们带来的各种罐头。摄制组则搬出了剩下的半箱白酒。一张桌子不够用,于是,又搬来两张钢丝床,用作餐桌。营盘里所有的人都到齐了。陈总点了点人数,差五个人。两个人用那辆大卡车去拉水了。而那三个人,也就是在小红旗上写诗的陈建忠他们,还在罗布泊深处勘测井位。他们像断线了的风筝一样,联系不上。

小发电机开着。酒一直喝到夜半更深。

我们要走了,而这些人将要留下来。这使我不安。记得当年在白房子边防站,服役完五年,那天早晨离开的时候,我就是这种心情。

但是随着年龄渐长,马齿徒长,这种狭隘的心理现在已经没有了。也许是他们比我小二十多岁吧,我现在心里更多的是一种长辈式的担忧和怜悯。我甚至不敢去看那些留下来的人的眼睛。好像我这是在逃离似的。

那最后的一夜,我在地质队员们的帐篷里坐了很久很久。我把棉衣棉袄脱下来,送给那个给地质队扛标杆的小民工。我把照我写过好些文字的手电筒,送给技术员小石。我对摄制组为地质三大队赠送的罗布泊之子字样。字系本书作者所写他们说,出了罗布泊,这些就用不上了。第二天上路的时候,我还把我的太阳镜,送给司机老任。我说,做个留念吧,你比我更需要它!

第二天早晨,是十月一日的早晨。太阳从敦煌方面,像一枚红色的硬币一样,缓缓浮上地平线。在距离雅丹一百米的地方,实施了一次爆炸。巨浪腾起,一片欢呼。继而,所有的人,或躺,或坐,或站在雅丹一侧,照了一张合影相。

接着就上路了。

上路前,我对陈总说,没有水怎么办,要不,地质队随我们先回到连木沁吧!陈总说,还有些矿泉水,可以坚持几天,再说,现在派出去了两个拉水车,总该有一个能回来吧!陈总也和我们一起走,回库尔勒队部去。他走后,罗布泊这一摊事,将由技术员小石负责。

确实有一种逃离的感觉,一种有一只猛兽在后面追赶的感觉。

出了罗布泊基地不远,快到龟背山的时候,见到了维吾尔人开的那辆拉水车。这车果然是迷路了。后来我们的车来到那片沼泽地时,看见维吾尔人在戈壁滩上留下的昨晚歇息的痕迹。这辆拉水车的到来,令离开的所有的人的压抑的心境轻松了一些。

而在库鲁克塔格山以北,我们又见到了地质队派出的那一辆拉水车。太奢侈了!我们现在有两车水了!陈总说。他对开车的两个年轻地质队员说,水送到罗布泊后,放一天假,让大家都洗个澡,洗洗衣服。

这两个地质队员从坐进车里以后,车就一直没有停。一个开,一个睡,一直到现在。我很为这些可爱的年轻人感动。他们中的一个,正是我在前面提到的雷平,或者王勇。

车过库鲁克塔格山山脊的时候,本来想在山顶那家小店歇息一下,可是小店没人,杨老板和何昌秀,大约都到山下的采石场去了。

如飞的车轮是在那一天黄昏,到达迪坎儿这一片绿洲的。一过觉罗塔格山的山口,风便变得柔和起来。而一进人康古儿海沟,风竟有了一些湿意了。我们贪婪地呼吸着这风。

突然,张作家端起自己的保温杯,哗哗地将水倒出了窗外。我说,你疯了,这是水!张作家往前一指说,已经看见绿洲了,不用再担心了,这红色的铁锈水,将它倒掉吧!

从迪坎儿到连木沁,短短的二十公里,我们洗了四次澡。

一进迪坎儿,看见了白杨,葡萄架,路边的蒿草,许多人眼睛变得湿汪汪的。路旁有一条小渠,这正是来时我们看到的那坎儿井流出来的水。一见水,张作家就大喊停车。车没停稳,他就跳了下去,鞋子也没有来得及脱,衣服也没有来得及脱,就爬在了水渠里。他先咕嘟咕嘟地喝了一肚子水,然后又将脑袋半浸在水里,洗那毡片一样的头发。

陈总说,这水太小,迪坎儿村子里,有一条小河,那里水大一些。于是,我们便从这渠爬出来,去找那小河。

一个美丽的小河从迪坎儿横穿而过。一群维吾尔族少女在下游洗衣服,一个维族老大爷在上游担水,一个维族老大娘在中游洗羊头、羊蹄。他们怜悯地看着这一群蓬头垢面的人们。

这一次,我们斯文一些了。我们坐在河边的石阶上,洗头,洗脸,刮胡子,刷牙,我们把双脚浸在水里,听任鱼儿轻轻地咬你的脚趾头。

第三次,是在汽车穿越一条小河时,蓝汪汪的水流又诱使我们停留下来,再洗了一次。

第四次是大洗。这天晚上,回到了连木沁地质一大队的驻地。我们每人,都在浴室的热水龙头前站了一个多小时。我们一边洗着,一边想着尚在罗布泊的地质队员们。

后来,我们重返乌鲁木齐。在乌鲁木齐分手,安导带领摄制组,随陈总前往库尔勒拍摄。继而又从库尔勒,到和田,到喀什。我和张作家,则乘火车,回西安去了。

后来在西安的家中,看到电视上报导的一位骑摩托车的报社记者,横穿罗布泊的情景。在电视屏幕上我看见了我居住的那一处雅丹,它比我居住时,显得更为苍老和凄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