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动女情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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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牺牲都是传说(1)

S中队楼前的操场上乱轰轰的。新兵们全到齐了,满满当当地挤了一操场。每个人都在着急忙慌地系鞋带,整理弹夹袋,检查斜挎在腰间的水壳的盖子是否盖好。一会儿我们将投入一次长途奔袭,去往离这儿约莫五六公里远的海边进行手榴弹投掷训练。每年专业训练期间都要组织新兵投掷一次实弹,往年是专业训练一开始就马上把这一科目搞完,今年不知道为什么改到了专业训练的后半程里来搞,大概是因为遇到了那一次神秘任务和十年一度的阅兵方队操训练。

闻队长口里含着哨子,巍然不动地站在楼与操场间的台阶上。吴指导员走动在人群里,亲切地给这个新兵整整弹夹,帮那个新兵正一正作训帽。太阳还是那么火爆热辣,我对这特别的一天充满担扰。

“把你的东西给我!我帮你背。”

仲义不知何时站到了我身后。余蔓琦看到仲义过来,做出“不打扰”我们的样子,从我身边走开了两步。没等我作出反应,仲义就大力拖拽我刚刚挂到身上还没来得及系紧的弹夹袋和水壳,快速把两根背包带一起套到脖子上。

“你干嘛要帮我背?”

我负气地说。心却已经因仲义的这一举动温暖得要化开了。

“因为--因为你是我妹。不对!嘿嘿!是我嫂子!”

说俏皮话其实是仲义的长项。

我呆望着他,没有办法让自己坚持内心的恼恨。

“那你把余蔓琦的东西也背上。”

不管怎样,我都要趁此机会整一整他。三天了,我故意不理他,再一次制造冷战。这一次,在我看来仲义和上次冷战期间的表现不同:仲义密切注意到了这场冷战。因此,很显然他踊跃过来帮忙有借机请罪之嫌。

“我才不给他机会拍我马屁呢!”余蔓琦不屑地看了仲义一眼,轻唤了一声:“谁帮我背东西呀?”

立即有人凑过来,抢走了余蔓琦的东西。

始终呈高瞻远瞩的闻队长发现了这里上演的助人为乐大戏,猛地发出一声断喝:“两个女兵!谁让你把东西给别人背的?自己背!”

我们吓得赶紧抢回仲义和另一个兵身上原本属于我们自己的装备,火速往身上套。仲义的好心没能实施,很是歉然地冲我笑笑。

“不要怕!按班长教的,拉环一拉开,赶紧趴到掩体下面去。”

仲义小声叮嘱我。毫无疑问,对一个从未参加过实弹投掷训练的新兵来说,今天的训练确实是令人紧张的。听说团里曾经发生过一紧张把手榴弹投到脚边的事--实弹训练都是有危险性的。这一天前,新兵们都在讨论即将到来的这场训练,个个都替自己捏一把汗。仲义认为我会紧张,并非空穴来风。我当然很紧张,但那是刚才。太怪了!自打刚才仲义站到我身边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点都不紧张了。

“你才怕!你要是把手榴弹投到脚旁边,我给你去捡!”

我大言不惭地拿他开涮,心里面涌动着欣快和愉悦。仲义已经帮我把该系的都系紧了。我推着余蔓琦跑开了,回眸冲仲义微笑。

“都整好了没有?各就各位!”

我们随着闻队长的一声长哨迅速站位,接着浩浩荡荡向那个海边的实弹投掷地进发。我们两个女兵理所当然地掉了队。仲义和另一个男兵还是帮我们把东西背了过去。半路上,仲义竟然塞给我一块巧克力。

“把它吃了!补充能量。吃完了你就跑得动了。”

余蔓琦都快给他的小温情气炸了。仲义只好掰给她半块。我以为他只带了一块巧克力,谁知道再跑了一段路之后,他又偷偷塞给我一块。在那一刻,我觉得我们像两个地下战士,又像是两个顽皮的孩子,这样的感受令我都快把这一天界定为入伍以来最快乐的一天了。

中午时分,我们来到手榴弹实弹投掷地点。到了那里,我的心放轻松了些。比我想像得要危险性小一些:是从山上往下投弹。后来我听说,这么做是为了减少事故隐患。小拇指扣住拉环,五指握住木柄,将手榴弹置于身体之外,松开五指让它自然落下去就行了。就这么简单。轮到我时,我安全顺利地投出了一颗手榴弹。

回去的路上,我身心全部放松,走着走着,我望着前面仲义白而微汗的后脖颈,心里不由得动如脱兔。后来,我动用了一点小心思,握住了仲义的手。我假称右手因为投掷时使的劲大了点,因此好像有点扭伤。仲义没太深想便过来帮我拿捏了两下--多么没有创意的小女孩式的把戏啊,我竟然没想到更特别的。

他很软,那只手。这是仲义留给我的最初的身体记忆。

孟欣丽歇斯底里地哭叫着,任谁劝都劝不住。她从河北廊坊过来陪护她的母亲强忍着眼泪,用力地握住女儿的手。这个拥有二十多年教龄的小学老师是个冷静的女人,就算心里有再大的痛她也要让自己保持体面。她一个劲地用手抚着女儿的背,小声而耐心地安抚她,待女儿稍稍平静下来后,她向前来探视的政治处主任点了点头,示意大家出去说话。

“我们很内疚!很内疚啊!我代表团领导向你们一家人道歉。我们没照顾好您的孩子,非常抱歉!”

政治处主任诚恳而轻声地说着,不时颌首以配合道歉的话。孟欣丽的母亲面无表情,看不出她心里是否有愤恨,但从她紧绷的站姿可以看出,她是对来访者有戒心的。她把女儿送到部队,是为她的前程着想,现在女儿的前程永远给困在一张病床上了,之后只剩下手摇车、年年岁岁的病痛的折磨、身为残疾人的羞耻、无奈、无尽的烦恼,她不对部队来人怀有敌意,是不可能的。

余蔓琦、曹干事,还有我,识趣地走到走廊的另一头,回望在人来人往的走廊中央轻声交谈的他们。政治处主任是个感情用事的人,在来时的路上,他说到孟欣丽眼眶湿了,并叹息着对曹干事说,他准备好了,去了任家属怎么骂都耐心听着,就是打,他也要忍着。团领导分批来探视,前面团长、政委都来过了,政治处任是第一次来。

本来余蔓琦是来不了的,是她据理力争要求过来的。余蔓琦说,虽说孟欣丽就算不推开她,也不见得不被石块压住,但到底还是推了她,所以孟欣丽是她的救命恩人,她要过来真心实意地感谢她。为了表示诚意,余蔓琦花了几个晚上叠了五百只千纸鹤。她要把它们亲手放在孟欣丽的病床上。

至于我,是孟欣丽点名叫来的,说是很久没看到我了,想看一眼。看来孟欣丽虽只和我在一个宿舍里住了三两个月,还成天不给我好脸色看,但内心里真是喜欢我的。

我们在走廊尽头站了一会儿,突然看到政治处主任从公文包里往外掏东西。接着我们看到孟欣丽的母亲受辱般坚决推挡政治处主任向她塞过来的一只信封。

“我不要你们的钱!钱有什么用?”

这个意志力强悍的女人,终于发作了。我们闻声赶紧向他们跑过去。

“我--我是说我们部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以此向你表示歉意。当然,您孩子这样了,部队会管到底的。”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孟欣丽的母亲过了一会儿还是把钱收下了。

“你放宽心,只要你们家长同意,团里可以养我一辈子--我们也只能做这些了!”

政治处主任的话令我替孟欣丽恐惧。孟欣丽多么厌恶那个偏僻的营院啊,每天晚上都喋喋不休地为自己离开部队作倒计时,现在竟然要永远与部队绑在一起?我揣想着这其中蕴含的人生况味,心里猛地涌动起万般酸楚。如今我不得不观摹了一个女孩从一个骄傲的公主变成一只失败的困兽的全部过程,这带给我太多关于人生的思考。我这张早先的白纸上,似乎又缀上了新的印记,它正变得越来越深重和繁复,这就是人生经验的获取过程吗?

我们先后推开门走进病房。孟欣丽已经睡着了,她眉宇间原本使她显得特别的那种英俊气概现在变成了一种凌厉和肃杀之气,令人不敢正视。余蔓琦的千纸鹤床帷轻轻颤动,像一串急欲休止的音符。

在回去的吉普车上,我始终郁郁寡欢。那些沉重的理智总是会在这样一种发人深省的时刻陆续在我心里汇集。我再度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我对仲义正愈演愈烈的爱情,这不合时宜的爱、不由我掌控的爱--这个时候,我再次产生了排斥它的巨大魂力,一如我父亲来队后我心里产生的那种嬗变那样。

余蔓琦在来时和回去的车上都没与曹干事说话。我故意坐在后排,最大程度地远离坐在前面副驾驶座的曹干事。曹干事这一天竟然也没有主动找余蔓琦说话。

回到卫生队,余蔓琦对我说,这个曹锐有毛病,他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消息,竟说余蔓琦和闻队长有不明不白的关系。看来曹干事太适合搞新闻了,捕风捉影的能力一流。

“他在吃醋!”

“他竟然在吃醋!”

“这就不好玩了!”

“他以后再也别想跟我说话。”

余蔓琦冷笑。喋喋不休。

太突然了,下一个周末,我和余蔓琦正各拿着一只扫把在S中队正前方的马路上打扫卫生,曹干事带着一个女人出现在我们眼里。女人一脸的书卷气,脸蛋、身材都不错,一看就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曹干事堂而皇之地违反军容风纪规定,两只手稳健地插在裤兜里,怡然自得地沿路心往前漫步。那女人的一条手臂穿过曹干事的肘,环绕过来,另一条手臂在好奇地东指西划。曹干事不时把嘴揍到她耳衅,这使他特别像一个殷勤周到的解说员。很快他们走到了正打扫卫生的新兵们这里,新兵们恭敬地向两边闪开,笔挺地迎着他们立定,有两个甚至挥手敬礼,并大喊“曹副区队长好”。曹干事很是受用地向大家微笑、点头,并用掩饰不住自得的目光望了望身边的女人,二人相视而笑。

后来我听说,曹干事带来的这个女人是他半个月前一次相亲的成果。女人在省城工作,是一个国营大厂的会计,大学生,本省人,和曹干事同龄。对一个偏远部队的干部来说,这女人的条件是很不错的,处于适婚年龄的曹干事没有理由不把她当回事。据说曹干事去了机关后,因为熟识的干部陡然增多,他看起来人又体面、可爱,于是许多同事都愿意给他介绍女朋友。这个女人,很难是他第一个相亲对象。当然也不是最后一个,后来的一天,曹干事曾带过另一位同样气质良好,却相对活泼的女人,来到这条马路上散步。这是无法避免的,既然一个男人有相亲之星的潜力,就很难一蹴而就,这是生活的规律。需要着重指出的是,这个周末,曹干事的出现无异于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没错!它在余蔓琦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你们继续干吧!我去中队坐一坐!”

曹干事环视马路上毕恭毕敬的新兵们,拐过一个弯,向S中队的楼房走去了。他没有对余蔓琦给予格外的关注。

有理由相信,他来这里走动,通常来讲,不会是用来气余蔓琦的。S中队是他不久前战斗过的地方,在这个偏僻的营院,周末机关都不上班,整幢机关楼了无人迹,他不带女朋友来S中队似乎并无热闹的地方可去。

余蔓琦却坚定地认为曹干事在采取一种蹩脚的形式打击她。怎么可以这样子呢?余蔓琦整整一天都脸色铁青,这使这个瘦小的女孩变成了一个阴郁的人,像路边一只恃机袭击路人的田鼠。夜里,余蔓琦跑到我的宿舍里来,和我钻到一张床上睡觉。她整夜不眠。

“我鄙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