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动女情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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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牺牲都是传说(2)

余蔓琦每隔两三分钟,就哭哭啼啼地重复这四个字。

看来这个爱冒险的女孩不比任何女孩强悍,很可能她比普通女孩还要脆弱。事实的确如此,若干年后,聪明、敏感、任性这三种特质在余蔓琦身上愈演愈烈,促使她成为一个能写出惊人作品的女作家,同时也将她推入那些深邃而玄虚的思索的不归路,最终她像一个闯进死胡同的迷途羔羊,脑袋不堪重负,成为一个精神分裂症者。

余蔓琦天亮后还不能平静,她跑回自己的宿舍,疯了似地把壁橱里的钙奶饼干抱出来倒入水房里。她狂躁地用脚踩着满地的饼干,呦哭不止。这些饼干足以证明她所描述的曹干事的追求不是空穴来风。当日余蔓琦就请假坐长途车去了军区。第三天,余蔓琦回来了,用一种决绝而冷酷的语气说:

“我要走了!”

余蔓琦的一个嫡亲舅舅,竟然是军区的一个将军。她一直不愿动用这个关系,因她觉得这么做太没劲了。现在余蔓琦遭遇了前所未有的人生低潮,于是这个关系成了她的救命草。几天后,余蔓琦速战速决地调走了,据说去了我们现在置身的这个团的驻地所在的M省军区机关,当一个整天与绝密文件为伍的保密员。

在我看来,余蔓琦如此大动干戈,实在是没有必要。没办法,余蔓琦太任性了。我所惊讶的,是余蔓琦说走就能走的本事。这样的人生变动,对普通一兵来说,何其困难。更让我惊讶的事还在后头。临走前的夜里,余蔓琦告诉我一个与我命运休戚相关的消息。

“我知道我们为什么给送到这儿学报务了。”余蔓琦犹豫着,似乎在顾虑着要不要把实情告诉我,最终余蔓琦还是没保守住秘密。“军区新成立了一个情报站,需要充实各个岗位。那里急需报务员。”消息如果在这儿打住,还不算太让人意外,最大的包袱在后头。“那个情报站在边境上,听说四周全是山。”

“我真有点后怕,要不是遇到这档子事我想调走,去找了我舅舅,还不会得到这个情报。要等学完了,还不真给分到山里去了?我可不想去那种地方。”

意识到自己指出的同时也是另一个人未来的命运,她噤若寒蝉。

我眯起眼睛,在幽深的脑海里凝视余蔓琦撕开的那个谜,遥想着她指出的我的未来。崇山峻岭、边境、漫无涯际的寂寞生活--很奇怪,这并未使我感到恐慌。我不就是在类似的地方长大的吗?所以那样的情景对城市女孩余蔓琦来说是挑战,对我来说不是。我是因为余蔓琦的话想到了更近、更现实的一个情况:我与仲义很快要分别了。现在是九月,再过不到三个月,他们将按惯例分配到部队。我分到那个杳无人迹的地方,仲义不知道要分到哪里,绝对能确定的是,他和我不是一个军种,完全不可能分到一个部队,我们以后就很难见面了吗?还能不能见面?

余蔓琦被一辆崭新的皇冠轿车接走了。车开动前的一刻,她拉下车窗流着泪向我挥别。我站在中队楼门下的阴影里,也伤感地举起手。她突然打开车门,从车上跳了下来,与我紧紧拥抱在一起。离别这件事,以最逼真的方式向我呈现。

余蔓琦走的当晚,我主动请仲义来到他的宿舍。这是仲义第一次与我在一个密闭的空间独处。我靠站在门后,目光期期艾艾地,与仲义对视。仲义被我看得不自在,转过身去抽烟。他的背影中缀满了男性的符码,令我不能自持。

我的心要跳出来,伤感水一样蔓延,使我恍如溺水之人。我终于冲破理智的樊篱,坚定地向他走去。我的双手从仲义的腰后面插过去,紧紧环绕住他。从仲义身上散发出的烟草与男性气息混杂的温热感觉令我迷醉。我想把他的身子掰过来亲吻他,但又实在是不敢,便哭了。

“你怎么了?”仲义不明所以,转过身来。他似乎想推开我,但一定是被我哀怨而无助的样子打动了,下意识地抱住了我。

我脑袋一片空白地、猛地掂起身子,吻住了他的唇。

这是我的初吻!有什么东西在我脑袋里“轰”地一声炸开了。

“我们不能这样!”

仲义也明显有些迷乱,但还是推开了我。

“关云长千里送嫂,过五六斩六将,那么不方便的情况下,都能保持叔嫂间的礼仪--我们怎么可以这样对陆键?”

我愕然大。仲义说得这么文绉绉的,完全有违他无知且无畏的一贯作派。他真是因那些评书和戏文走火入魔了?我想及他刚才与我接吻的动作,洞悉到他深谙此道,可又为何如此推却?我真的有点弄不懂他了,觉得他不是个这世界的人。我恼羞成怒。

“你不喜欢我吗?”

“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你呢?你那么好看,我第一天看到你就对你有好感。我承认,开始只是好感,还谈不上喜欢。有一回,你一个月没理我,我心里面空落落的,那个时候我知道我已经喜欢上你了。后来,我发现你那么有才,就更喜欢你了。最近这一个多月,我感到幸福,因为你对我好。你也喜欢我,我太幸福了。但是,你比我有文化,你该知道的,陆键--”

又是陆键,我都快给他与时代脱节的怪异思维气炸了。好在我不是第一次听到他这种论调,因此还能说服自己不要那么生气。

“别生气了!”

仲义没皮没脸地笑,扮鬼脸。

抄报训练即将告磐,接下来就是发报训练。团里组织了一次专业大比武,让三个报务专业中队各选十名抄报尖子参加比武,我毫无争议地获选参加。学习室的那张学兵成绩一览表上,我已以一路飘红的姿态有力抵达“二十七号高地”。尽管具有这种高端姿态的学兵还有四个,但我作为最优胜者的四分之一,也是相当了得了。虽然余蔓琦提前揭开了那个谜,把我近在眼前的未来安置在了一个多少出乎我意料的地方,但我在抄报训练上所向披靡的战况,到底还是削弱了我对未来的惶惑。最主要的原因,我这阵子深深地沉迷在爱情里,已无暇虑及太多了。在很快到来的这次比武中,我的电码和数码抄写,都拿到了名次:一个第三,一个第五。每个人都赞美我,包括仲义。

仲义正如我所担扰的样子,完全是一败涂地。抄报训练眼看着就要结束了,他再无机会在训练团掌握好这项技能了。只能寄希望于他分到部队后靠老兵手把手去教了。分到部队?

有那么几天,我坐在学习室里,都不敢扭过头去看仲义。一想到很快就会到来的离别,我就暗自神伤。夏天已经结束了,秋天接踵而至。

仲义竟然收到了陆键的来信。信是从北京发出的。这是一个制式信封,正面下方印制的地址是一个部队番号--所有部队对外都以数字出现,不直接采用真正的名称,以防工作性质泄露--这表明:陆键现在是另一个部队的人了。他是另一个部队的人了?太神奇了。

仲义:见信好!

好久不见!你还好吧?

那次执行任务,我受了伤,住院了,在舰队医院只住了两天,我就转院了,去了北京,在北京的医院一住就是一个月。开始是不允许写信告诉你我的事,后来是我太忙了,没时间给你写。反正我首先为这么久没联系你道歉。

我出院后就去学开车了。等以后有机会我再跟你讲这件事。我真是因祸得福啊,楼上高干病房住了一个首长,我都忘了怎么和他搭上话的,反正他就喜欢上我了。他问我家是哪里的今年多大啦当兵有什么打算啊这些话,我就跟他说,我想开车,特别特别想。他二话没说拿起电话就打。一个电话我就学车了,牛吧?本来要办好多手续的,首长吩咐手下的人全给我办妥了。一出院我就直接去了汽训营,我现在还在这儿学呢。和你们一样,我们专业训练也快结束了。学完后我去给那个首长开车,首长跟我说的。

不多说了,明天还要上一天的车,先到这儿吧。对了对了!有件事差点忘了。我的被包还有行李什么的,都还在中队里,请你帮我打个包到托运给我,地址就按信封上的写。我的壁柜是哪个你是知道的,不知道你就问问我班里的人,钥匙在我这儿,你撬开就成。拜托兄弟了,先谢!握手!

希望我们还能见面!后会有期!

保重!

此致

敬礼!

陆键89年9月25日于汽训营

陆键的信里只字未提我,令我意外。我完全不是因此气愤,因为根本没什么好气愤的,我是觉得怪异。在团里的时候,他不是口口声声在追我吗?怎么一走了连提都忘了提?我又不曾给过他什么难堪,使他须得故意不提我以示还击--所以,他的只字不提就有些不可理喻了。

陆键的突然“复出”令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说实话,有些时候,我常会想,难道陆键真的牺牲了吗?这种想象隐隐表明我对生活的不可控性有了深刻的领悟,并已被这种认识驾驭。更主要的原因,是我觉得这样的结果才是最合理的,能够给陆键一走之后便杳无音讯的情况作最好的注解。现在陆键出现了,告诉大家,他活得很好,比哪个新兵过得都好,比谁都有前途,这多少让我觉得他先前的表现有点不着调,尽管他给予了完善的解释--起先是不允许联系他们,后来是忙。怎么现在他又有时间联系了,难不成是因为一个特别俗气的原因:他要请仲义给他托运东西?这个陆键,有点让我费解。

“他就是这样的人,今天想到这个就马上干这个,明天想到那个了又转身去干那个去了。你不记得了吗?他在的时候,一会儿想拿卫生流动红旗一会儿想拿示范菜地称号的,等团里要组阅兵方队,他又把示范菜地的事给忘了。”

我向仲义直陈对陆键的质疑时,仲义帮陆键圆场。也许仲义对陆键的解析是对的吧,他比我更了解陆键。这个人,没长性,对生活充满行动力,但忘性也大。这是个在任何时候都能忘掉过去轻装上阵的人。他随时随地都在百米冲刺,但不断换跑道。这样的人有战斗力,可怎么能让人放心呢?祝他在未来的每一条赛道上都风光无限吧。事实的确如此,十一年后,当陆键以副团职参谋的身份再度出现在我的视野中时,我不得不承认,当初他们就一眼把他看到了底。

不想陆键了吧,他只不过是我生命中一首模糊的虚线,我连他的样子都没看清过,而仲义是实线,一条已经与我交错、扭结的,关乎我喜怒哀乐的生活线索,我现在要去铲除他心里的奇怪障碍。

“你认为我还是他的女朋友吗?他连提都没提到我。”我直截了当地问仲义。

“他没提不等于你们的事就结了啊,兴许他忘了提呢?信嘛,不能把什么事都说到。”

仲义的固执真令我气愤。但他的眉头是凝着的。我想骂他还是忍住了。

“你写信去问啊!”

我都快给气疯了,竟出了这么夸张的主意。

“那怎么好问?无缘无故的,就这么去问,他不得怀疑我有问题吗?”

仲义说得义正辞严。在那一天,我都拿定主意要不再理他了。第二天仲义却嬉皮笑脸把我拉到僻静处。

“我去曹锐办公室打军线长途了,通过查号台查到了他单位的电话,嘿,我问过他了!”

“他怎么说?”

“我不好直接问,就拐着弯儿。他说他在北京已经有女朋友了,也是个女兵,就是他住院那会儿一个女卫生员--我本来打算生他的气的,嘿!想想忽然不生气了!”

“为什么?”

他的潜台词让我很受用。我故作不知,想让他主动将潜台词说出来。仲义在这方面太老实了,如我所期指的那样说了:“我就可以追你了呗!”

“真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