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义又来了一次。那是三月初的一个上午,他比先前还要冒失地突然出现在营门口。在这之前的一天,我参加了中队专门为四个第二年兵组织的文化选拔考核。我考得不好,简直是一败涂地。我入伍已经整整一年了。过去这一年来,我几乎没有碰过我当初从家里背到部队上来的那些课本。而那三个人都是将各门课复习过了那么一遍两遍的。那场恼人的爱情,吃掉了那些本该被我用于复习功课的业余时间。我对有幸成为胜出的那二分之一,毫无信心。
经历了那么多事,再度见到仲义,我不安地发觉,重逢带给我的喜悦已经微乎其微了。
仲义穿了件深棕色的茄克,几天没剃过胡子的样子,这使他看起来变老成了,与我记忆中他的样子大相径庭。我吃惊地把他带到营院。一路上他始终低着头,郁郁不言。他这次背了一个特别大号的背囊。我悄然走在他后面,感觉那背囊像突然压到他身上的一座山。
正好方翻译回老家休假了,我跟卫翻译借来钥匙,把仲义安排在方翻译的房间里。一进门,仲义就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床上。
“我被除名了。”
许久以后,他喃喃向我道出这个消息。
似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我到底还是替他难过了,并心生自责。我也仰躺到床上,紧贴着他,听他一五一十诉说从春节到现在发生在他身上的种种。
被部队除名的仲义很快被遣返回西安。如果按期正常服完兵役回家,他将被分配到一份不错的工作。对于被部队除名者,服役履历不但不能对找工作产生帮助,而且变成了险恶的障碍。他不但无法被安置到任何一份工作,而且连临时工的工作都很难能得到。显然的,他在找工作上面临的困境,跟他父亲失事后他家在当地的势力已日薄西山这种情况有关。实际上仲义入伍前,在家里是有工作的,他在一家粮油批发中心当管理员。
“当了一年兵,把什么都当丢了。”
仲义躺在那儿自嘲。我替他心酸,心里的自责是愈来愈强烈。
那个上午,我们两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中间仲义告诉我一个情况:他第二次来这儿再回单位后,发现我写给他的信,被指导员拆了。指导员的理由是,要通过这信去寻找线索。他失踪了,单位肯定要想方设法获取能找到他的一切线索,拆他的信,是情理之中的。仲义找不到任何道理去抨击他们侵犯隐私的行为,但任性如他,是无法不生气的。加之他对抄报的畏惧越来越强烈,这一次,他在回到单位的当晚就再次离去。他再不打算回去了,离去时他决定。
我耐心听着,不由想起他那封公文语气的信。看来那只是出于一种必要的谨慎。
“你都去哪里了呢?他们那次去你家找你的时候,你家里人都说你没回去。”
“我去了北京和天津。我从小就想一个人出去转一转,趁这个机会,我就去满足了一下自己的心愿。”
“你以后怎么打算呢?”
仲义忽地坐了起来,下了床,走过去,打开去解背囊的系带。
“我跟我妈吵了一架。她成天说我丢她的人了,说我不争气。我不想回去了。”
“那你去哪儿?”
“我现在就想跟你在一起。这些天来,每当我心烦了,就想想你,马上不那么烦了。我就想跟你在一起。”
我忽然警惕起来。过去因这场爱情造成的种种困扰在我脑中纷至沓来,令我后怕。
“--怎么在一起?”
“我可以在这边县城去找个事做。实在不行--”仲义哗地一下解开了背囊。立即有录音机、音箱、麦克风之类的东西从里面露了出来。“我还可以到人多的地方说评书、唱京剧。听多了我也会了,我能摹仿袁阔城的声音。给你说一段听听--”
“别闹了!”我打断了他,坐在床上低头沉思。
“我从小就向往那样的生活:像评书里的侠客那样,云游四海,有一天,突然在一个地方遇到一个女人,就再也不走了。嘿!我终于可以这样了。”
我觉得他的主意一点都不可取。如果他在开玩笑的话,这一点都不好笑。看起来他并不像开玩笑。我立即感到了一种压力,他带给我的压力,这令我胸中憋闷。这是如何都使不得的。他不可以一直在这里,肯定不可以。
“你先在这儿住着,以后的事,慢慢再说吧。”
正好下午要上班,我去饭堂给他打了点饭菜,跟他一起在宿舍里吃完,接着我就去上班了。在报房里,我开了一会儿小差,发觉心里面重逢的喜悦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对仲义这次到来的惊惧。
三四十个战士拖着背包和行李,在机关楼下的空地上排成三列。他们个个脸上挂满了对未来的寄望,和对新生活的向往。与他们相隔不远的马路上,停着一辆大巴。几分钟后,大巴会把这些幸运者送往这部队下属的另一个小单位。他们将在那里潜心学习文化课。他们,就是今年获选参加补习班的战士。我刚好值完班,经过办公大楼的下面,撞见了这一幕。那一刻,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未能获选参加补习班。出人意料的是,中队四个第二年兵,都没能获得这个资格。这不免让人觉得中队那次专门为我们四人设立的考核是一种玩笑。中队也没把我们四个那次考核的成绩公布,大概是觉得毫无公布的必要了吧。我猜想中队肯定报了两个兵上去了,但干部股一个都没有批。
十分钟后,我回到中队,看到那三个未能参加补习班的第二年兵正聚在一起发牢骚。他们说,中队一个第二年兵都没能去补习班,是因为干部股突然得到某个领导的指示,那指示称:让今年没资格去参加军校统考的第二年兵去上补习班,是不可取的,于是干部股取消了这一项规定。
这发生在仲义到来的第三天下午。不管是因了什么原因,我没去成补习班,这就值得我失落一阵子的了。不能上补习班,这意味着我明年考上军校的可能性就小了一些。考军校,前途,是的,前途,这是我现在这个人生阶段的关键点。
这件事再次带给我隆重的提醒:我来部队是干什么的?我要考上军校,这是我来部队的初衷,是我摆脱底层生活的唯一途径。我必须时刻地、牢牢记住这一点,把它当成现时的座右铭,须臾不能懈怠。
紧接着的第二天,中队把全体干部战士集中到会议室里,开了一次不可谓不重要的会。一年一度的业务大比武不日就要举行,队里要先作一次动员。会后陈师傅把我拉到一边,提醒我这次比武的重要性。
“我看好你!”
“要把握住机会!”
“拿了前三名,中队会给你往上报三等功。有三等功考军校会加分,听说可以加三十分。”
陈师傅循循善诱。我无法不因陈师傅的话斗志顿起,无法不意识到我生活中的每一步都至关重要。
的确,对一个走上工作岗位不久的战士来说,单位里每一项重要活动,都关系到我们的前途和命运。我们在各种活动中的表现,将累结成一种参照。在每一个关系个人前途命运的事情出场时,这些参照将作为一种综合指标,决定我们有无资格领取某张性命攸关的入场券。
听说就算第三年兵,今年也并非是想上补习班就能上补习班,还是有个别被认为表现不太好的兵,没有取得这一资格。我暗想,今年没上补习班,现在看来,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但明年呢?如果等到明年这个时候,我被判定为表现不好,不是没有可能上不了补习班,那样的话,一切都完了。
我突然发现,事实上,我现在是那么的忙,要忙于去做好生活中的每一件事,完全没有时间去做与进步方针相悖的任何一件事。
“我就想跟你在一起!”我耳中响起仲义的这句话。它令我苦恼。
仲义太能睡了。现在他一副游手好闲的样子锲入在我本该忙碌而紧张的生活中。中队业务比武动员大会后的第二天中午,我从报房匆匆来到方翻译的宿舍,发现仲义还在呼呼大睡。春日萌动的阳光越过窗户落在屋里,带来万物复苏的气息,这使得沉睡的仲义看起来与我的整个生活是那么地不搭调。
我急躁地在屋里踱步,弄出很大的声音,仲义浑然不觉。为了抵制内心里蜂拥而来的烦躁,我史无前例地打开仲义搁在桌上的烟盒,扯出一根烟,点着了,猛烈地吸了起来。我必须让仲义离开,马上离开,使我能全心投入眼前的工作和生活。我没有别的选择。这些念头把我吓住了。我就那么极其迅速地过渡成了一个会嫌弃仲义的人,这太可怕了。我盯着烟头同时在思绪中眺望自己个性中的那些未知数,惊恐一阵阵地沿我的脊柱电行而去。
我开始迅猛地抽烟,马上被呛着了,咳嗽不止。仲义被我吵醒了。
仲义睁大眼,狐疑而又略带惊奇地望着我。我坚定地抽着,并放任地大声咳嗽,让我的烦躁被仲义一览无遗。仲义爬起来,慢慢地靠近我,将我的手指头掰开,夺走了我手里燃了一半的烟。我就势倒进他怀里,哭了起来。
“你怎么了?”
我停了哭,怔怔地望着仲义。
“如果我说,请你不要再来找我了。你会恨我吗?”
仲义感到突然,但他的表情还是平静的。
“不会的吧!无论怎样,我都不会怪你。为什么?”
“我们好好谈一谈吧。”
我协助仲义穿毛衣。仲义始终若有所思,因而动作迟缓。午后的阳光静静地笼罩着我们,像记忆之神站在命运的天幕上专门为我们打下的追光。十年后,当我再度与仲义在一个火车站重逢,我脑海中立即萦回起这个我帮他穿上毛衣的那个漫长而压抑的时刻。我也记得我们在那个下午的每一句对话。
“也许我们错了。我们的爱情,时间、地点都错了。你被我们的爱情害了。”
仲义不说话。他一直在想着什么,偶或用深邃的目光打量我。我躲避着他的逼视,觉得比之于仲义,我是不纯粹的。我始终愧疚,却拿定主意,就算愧疚感正在叠加、增多,我也要赶他走。
“你能原谅我吗?”
“没什么原谅不原谅的。我喜欢你,就希望你好,希望你开心。你叫我怎样做都行。”
我泣不成声。毛衣穿好了,仲义往旁边走开一步,示意我欣赏他穿在身上的效果。很合身。我不了解陆参谋的体型,在下意识间按照仲义的体型打出了这件毛衣。深沉的湖绿色与仲义此时的笃定相得益彰,使他愈益俊逸。我忍住没有投入他的怀抱。
“先别想那么多了。我们还能见面,对不对?”
“嗯!”
我猛烈地点头。我们当然还能见面,我绝不能接受以后永不再见的结局。那个时候我想,我们的人生还长,只要我们两个人都愿意,见面的机会多得很。
“什么时候再见面?”
我很是费劲地深思了那么一会儿,觉得这个问题不难回答。
“如果我顺利考上军校,马上告诉你。”
“那成!我等着你。你明年就能考军校了。”
“嗯!明年夏天!”
“那明年夏天我们找个时间见?”
“好吧……”
“我等着。”
那个午后的约定并没有顺利付诸实践。在接踵而来的一年多的时间里,我这张原本的白纸未被填注的空白处被越填越满,这使我多少变得与那个午后的我有点不一样。在其后一年多的时间里,我们断断续续地通过一些信,后来的一次,我的信莫名其妙被打上“原址查无此人”的字样,被退了回来。时间会冲淡一切,让我把这场初恋看得越来越淡。我看着退回的信,多少有点失落,却没有去好好地查一查究竟为何退回。接着下来,我去了军校,继尔被分配到别的部队,住址不断更换。因为已经无从向仲义通知我的最新下落,我们的分离变得更加地难以扞动。有一年我像不少人曾经做过的那样,改掉了那个我自认为土气的名字,当然又去了另外的地方。我和这个飞速变化的时代一样,不停地改变着自己,从名字、住址到身份,一刻不停地变更。我以己度人揣测仲义,觉得他也难免会变成这个时代的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