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动女情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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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爱岂可当成诱饵(2)

让仲义来这里,和我度过一个美好的春节,之后,我再让陆参谋把他关回部队。我在心里这样计划和预想着。接下来的事实证明,重逢的喜悦冲昏了我的头脑。

这是除夕夜之前的那个下午。我正愁烦请卫翻译还是陆参谋找一辆车带我去县城,陆参谋到三楼来叫我了。他说他要陪我一起去接张志煜,车子已经在楼下停着了。我立刻意识到他陪我去,有掌控仲义这次来队动向的目的,这不是对我不放心吗?我心里有些不舒服。但我转尔想到,反正我最后要把仲义交给陆参谋的,所以他的陪同或他的周密计划也并无不妥。

我们在大约五点半的时候到达县城火车站,陆参谋叫我在出口处等着,他自己走开了。过了约莫十来分钟,他捏着两只包子走了回来,自己嘴里咂着,像是刚吃过的样子。他把包子交给我,又走了。天渐渐黑了,离火车进站的时间越来越近,我心砰砰地跳。我吃了两口包子,竟完全没有饿感,就把包子扔进了路边的垃圾箱。

仲义穿了一件米黄色的风衣,风衣半敞着,露出里面的咖啡色高领毛衣,格子围巾看似随意地在脖子上绕了一圈,两头错落有致地搭挂在胸前。他还穿了双半高帮的皮靴,这使原本不算高大的他变得挺拔。他的发型也变了,不再是在部队时胡乱由班长或战友互帮互助剃出的磕巴的板寸,而是真正称得上板寸的精心修制的短发。他还是那么白晰,比以前更白了,白得润泽、明亮。

站小,出站的人本来就不多,加之小县城素少亮眼的人物,仲义在人群中是醒目的,人群一出现,我就发现了鹤立鸡群的仲义。

我以前见到的都是穿军装的仲义,水兵服,蓝作训服,基本上就这两样,从未见到他穿便装的样子。这个晚上仲义以如此时尚、潇洒的面貌出现,仿佛是大城市的代言人,这让我对他有再次一见钟情的感觉。

“别这么色迷迷地看着我,影响多不好!”仲义才一走近,还没等我开口,他就朝我挤眉弄眼。

如此新异的仲义突然与我比肩站在人群中,我不怎么适应,又激动又紧张,一年前那个从未经见过任何人与事的农村女孩的模样在我身上复苏了,那么拙朴和拘谨。我羞红了脸,无措地望着仲义。

“我们走吧!怎么回去?”

我这才反应过来,终于让自己正常了。

“喔!有车!在那边。”

我刚要转身给仲义指一指停在马路对面的车子,却见陆参谋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到了我们身旁。

“你好!小张!”

陆参谋大力向仲义伸出手。握手。

“你没带行李吗?”

陆参谋迅速跟仲义寒暄。

“没有啊!”

仲义的手插在裤兜里,跟刚走出屋门出来散步的人一样。我就喜欢他这样一副说好听点是超然说难听点懒散的样子。

“我们上车吧!”陆参谋仰起脖子冲马路对面高喊:“小钟,把车开这边来。”

车子开过来了。我们上了车。很快车掠过县城,穿越黑寂而漫长的沙石路,最终进入那部队的院落。碍于近在咫尺的陆参谋和司机,一路上我和仲义始终没在车里交谈过一句话。我们只在私底下让彼此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一直握着。院子里红灯笼挂得汹涌澎湃,使原本寂冷的除夕夜显得湿情脉脉。已经有人开始放鞭炮了,辟里啪啦的,叫我激越的心像崩裂的果核,怎么都合不拢。

车子并未在我认为该停的地方停下,机关办公楼、机关干部宿舍楼、报房一一被它甩在身后,它马不停蹄地向院落的最深处驶去。那是院子的西北角,被大家称为西伯利亚,原因是那里比较荒芜,除了最顶头深藏着一间几乎没有门的黑屋子之外,就是荒草,有一条小路浮沉在荒草间,一般没有人去那里走动。车子开到小路的端口,猛地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接下来的一切是在几秒钟之内完成的:车门被人从外面拉开,两人全副武装的战士跳上车,冲向仲义,其中一个不由分说将仲义扑倒在车座上,另一个给他拷上了手铐。仲义的惊骂还未来得及出口,就被那两个战士拖出车。我愕坐在车上,只见车灯照射下的外面,分两列站着十几个战士,个个怀里抱着枪。仲义在那两个战士地合力推动下,向小路深处走去。陆参谋不知何时候已经站在战士们中间,嘴里嚷嚷着,在指挥着战士们的行动。这阵势,多么像电影里把囚犯捉拿归案的场景。

我一下子全明白了。陆参谋竟然让我充当了一次诱饵。而他,在下午驱车和我去接仲义前,已严密部署好了这一切。从下午上车出发到这一刻发生前,他都在演戏。他从来都是在演戏吗?何必呢?何必用这样的方式、如此大动干戈地对付仲义。明白了!他今天的最终目的是将仲义抓获,越快越好,什么方式越容易擒获仲义他就怎么做。当然啊,这样做,就免去了婆婆妈妈的劝说,也避除了让仲义逃走的可能性。陆参谋这一天始终在扮演本单位军务参谋的角色,而非我的朋友或大哥。

被欺骗后的屈辱感使我愤怒,我又意识到我已被迫充当了欺骗仲义的人,而这感觉令我对仲义充满内疚,此外,我对仲义是多么担心啊,他们要对他做什么?

我疯了似地跳出车,向小路奔去。路口的兵立即竖起枪,将我挡住了。灯光晃动间,我看到仲义被推进了那个小屋子。间或有鞭炮声响起来,提示着这是一个重要的节日夜晚,可仲义却正遭受如此无礼的对待。我完全忘了体面,狂乱地冲撞着挡我的兵,要去看仲义。更多的兵堵过来,有的还拍打枪身吓唬我。陆参谋无影无踪,我连指责的对象都没有。几分钟过去后,我只得安静下来,呆愣地站在路边。

“你回去吧!”

有人在我身后悄声安慰我。我一回头,认出是仲义第一次来这里和他攀谈的那个哨兵。

“不要紧的,也就是怕他跑,先把他关起来。今晚上我也要在这里看他。我会照应的。你回去吧!让你中队的人看到你这样不好。”

我感激地望着那兵,想想还是慎重地离开了。

我丢了魂似地回到宿舍。卫翻译不在,我大概跟方翻译出去放鞭炮了。我一头扎在被子里,失声痛哭。这个夜晚,我心里先是充满了恨意,我恨陆参谋,恨我自己。许久之后,我意识到是我自己先前忘了去深想我们的这次重逢,这样的结局是注定了的,不也是我起初设想的吗?--使仲义尽快回单位去。

慢慢我有了些坦然。可是,自从前天接到仲义要来的电话后,我是多么激动啊,一直在想象着这个春节我们在一起的种种场景,如今这些想象都成了气泡,令我失望透顶。我又开始哭了起来,直到卫翻译猛地推开了门。

“怎么啦怎么啦小张?”

卫翻译急急地奔进来,一屁股坐到床头,抱住我的头。

我呜咽着:“卫姐!你什么都没别问了好吗?我今天晚上过不去了,你陪我好吗?”

“好好好!”

“谢谢卫姐!我真担心我一个人会自杀。我太难受了!我再也坚持不下去了!为什么老天让我这么痛苦。”

“好了乖!卫姐在这里,不用怕,哭会儿就过去了。是想家了吗?”

“你今晚一定要陪我行吗?”

“行行没问题,我把老方也叫过来,咱们三个人打拖拉机!”

“不!我就要你。行吗?”

“行!可以的!好了哭一会儿就行了,大过年的不兴哭。”

我和卫翻译一晚上都在看电视。事实上我们只是让电视开着,各自待在床上:卫翻译一边看书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瞄两眼电视,始终没出门;我一直仰躺在床上,入伍近一年来的点点滴滴一轮一轮地从我脑中闪过。后来我睡了过去。醒来时我发现天大亮着,卫翻译和衣而眠,正睡得香甜着呢。

我一个激凛跳下床,火速擦了把脸,穿了棉衣绒裤往昨天扣押仲义的地方奔去。那地方又恢复了荒凉,一个兵也没有了。我向深处那黑屋子奔去。屋门开着,里面空荡荡的。我惶惑地沿来路往回走,途中碰到了昨晚安慰我的那个兵。

“我正找你呢。你哥一定叫我带信给你,叫你别担心他。”

“他去哪儿了?”

“不大清楚。好像听说是送他部队去了吧。”

“什么时候送走的?”

“早上,天刚亮的时候。”

我脑中闪过黑屋子里的一张凳子、一张硬板床、一盒撕开未吃过一块的饼干--这些,就是仲义除夕夜的全部生活了。他怀着满腔热情来和我共度除夕夜、共度新春,到头来迎接他的就是这些,我越想越觉得应该责备自己。可仲义还在为我着想,怕我担心他,专门托人向他报平安--比之于仲义,我多么可恶啊。

我一路这些乱糟糟的想法充斥着,回到了宿舍。我在床头坐了许久,后来把床底下的纸箱子拉出来,瞪着里面快要完工的那件湖绿色毛衣发愣。

我很想解散它,把毛线还给陆参谋。但我最终还是没有将这想法付诸行动。

我不该责怪陆参谋,不是吗?就算他以一种欺骗的方式、不恭的方式对待了仲义和我,但那都是出于职责的需要,他在履行一个参谋的职责。可尽管我想到了这一层,但心里还是无法对陆参谋产生从前那种亲近感。我深刻地意识到,陆参谋作为我心目中一个美好的形象,终于被这件事打破了。

几天后我去收发室看有没有信时,跟那小收发员狠狠地吵了一架。多年以后我再回想这场莫名其妙的吵架,怎么都记不起它是怎么开场的,有时候我怀疑是我下意识间挑衅了小收发员。不是吗?小收发员那么淡然,不像是个还惹事生非的人。

以下一些细节,恍惚是被我记住了:我站在收发室的窗外。从我背后射来的阳光落向收发室,使收发室的地面上投射出一方长条状的亮框格。小收发员迎着窗户站在那些明亮里。他的眼里有吃惊、愤恨和不屑。

“你说什么?”小收发员问。

“我是说,你--让--我--觉--得--恶心!恶--心!”

“我哪儿让你觉得恶心了?”

小收发员神奇地让自己微笑,不卑不亢地应对我的话,大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淹的大将风度。这份笃定,与他稚嫩的面容极不相衬。

“你哪儿都让我觉得恶心!”

比之于小收发员,我的攻击语词似乎平庸了些。

“你得说具体点,不然我晚上会睡不着觉的。”

简直让我无法将这场争吵坚持下去。我忽然有种溃败的感觉,再也无力在这窗口站下去一时半会儿。我扭转身,向马路跑去。

“慢点走!不送了,大婶!”

小收发员的声音里是率动的欢欣,响亮地我身后。

我从未想到自己会变成那样:这之后,我积极地去打听陆参谋的种种秘密。我不知道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干,简直是被魔鬼驱使。有一天,我竟然听到一个不能不称之为意外的消息。有人说,那小收发员正是陆参谋前女朋友--那个自杀的女孩--的亲弟弟,当然,传言的人只是知道这个讯息,似乎并不知道“前女朋友”已经自杀了。理所当然,小收发员能来到这个部队,是因了陆参谋。

同样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几个月后,院落里几乎所有人都在传播陆参谋刚刚结婚的消息。不久后的一天,陆参谋果然带着一个长相姣好的女孩,在院子里散步。他们看起来很亲昵,女孩一副小鸟依人状,看着陆参谋的眼神里除了满足就是幸福。

这当然是后来发生的事。有时候我会觉得是那场纷乱的爱情,使我在那一年脑子不太正常,于是会产生一些怪异的念头,而我周围的人都是正常而美好的。由此,我后来总是会因一件事愧疚。这件事是这样的:春节后不久,我趁一次去县城的机会,买了与陆参谋当初交由我的毛线相当重量的毛线,用一个方便兜装着,送还给了陆参谋。我把毛衣该织完的部分还是织完了,搁在床底的纸箱里,我打算找机会送给仲义。

送还毛线时,我没有给予陆参谋任何解释。陆参谋也没有跟我要解释。就是这样:我敲开了他的门,将毛线兜扔到他屋里的地面上,快速关门走了。

后来我会认为,我这是向陆参谋表演了一次我身体里蛰伏的小农意识。这每每令我略感羞愧。

我和陆参谋再也没有说过话。有时候,我在路上碰到迎面走来的他,便低下头去。我不知道陆参谋彼时是也低下头,还将头别开去,亦或目不斜视--故意对我视而不见,反正他也没主动开腔跟我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