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动女情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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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闪电式扫盲(3)

她星期六一大早就坐火车启程。大约中午时分到达训练团所在的县城。十年前她只来过这县城一次。她记得很清楚,当时的曹副区队长带他们出来的:她、余蔓琦,还有仲义。印象中那县城破败得不行,到处都是红瓦覆顶的长条的平房,楼房很少;只有一条中心马路中段四五百米范围内有繁华的迹象,其它区域都冷清得很;除了一个叫百货公司的重要购物点之外,整个县城看不到成规模的其它商品交易点。如今不同了,县城里主要的公路都是新辟的,高楼大厦一栋接着一栋,每一栋看起来都簇新,在日光眷顾下显得鲜艳且淡定。这十年来,中国大大小小的城市都在搞城建,如今还在搞,愈演愈烈,拆旧房盖新楼什么的,这县城也不例外。这样一种巨变,在她,在从这十年一路活过来的人看来,其实也没什么好讶异的。但她每每看到这些日新月异的街景,心里总会立即变得躁动不安。

十年前县城几乎没有出租车,现在不是这样了。她在县城韩国料理店吃了中饭,接着找了一辆出租车,跟司机讲好价,就向训练团进发。守门的海军战士拦住了她,她拿出军官证,并告知她从前是在这里受过训的,战士好歹让她进去了,还规定时间不得超过半个小时。她往里走的时候,心里不免想,不知道不是军人身份的仲义前两天来的时候是否被放行了。他从前有说服哨兵的特长,现在还有吗?够戗。

在规定的半个小时里,她有一半的时间,是在以S中队的楼房为中心漫步。这院子里的变化很大,除了包括S中队的楼房在内的几幢较新的楼没拆外,其它地方都是新建的。最醒目的是,院子里出现了一个巨型水泥操场,像卫生队的楼、办公楼之类的区域,全被归并到操场的四周。那个一度在停水之日会突然招来八方新兵的花坛也被那水泥操场侵吞,想必,停水的问题已经解决掉了。

现在的营院看起来特别简洁。这种简洁感令她有种错觉:十年前她和仲义在这里发生的恋爱是不真实的,十年前的这里,想起来多么繁复啊。这种简洁感令她倍感孤寂。

她找了个与仲义当时住过的房间垂直的地方,站在S中队楼房前方的马路上,花了好几分钟的时间,站在那里眺望那个窗口。和他们当年一样稚嫩的新兵们在窗户里面把脸贴在玻璃上,张望马路上的她。楼房前面的操场上很多来来往往的新兵。几乎所有的新兵都对她抱有极大的好奇,纷纷驻足向她观望。这让她想起十年前她第一次来到S中队时当年的男新兵如饥似渴的眼神。过去以一种亲密的姿态在向她攀爬。

半个小时后她出了门。她又沿着院外围墙根下的土路一直往前走,走到与远处那个桦树林平行的位置,她好生往那里张望了几眼。后来她走到了铁道那儿。她迎着前方S形的河道坐了足有半个小时,这才离开。她步行到营北镇,傍晚坐出租去县城,接着连夜坐火车返回了。

归途中,她揣测着此行的目的,多少觉得这次行动有些盲目。后来她想,她是否在通过这次回访来达成一个仪式,一次庄重的告别仪式?

张致玉和余蔓琦重逢于二○○○年八月末。她受单位的指派去北京参加为期三个月的档案员培训。她们重逢得特别偶然--这说明从训练团分别后她们从未把彼此当成挚友,理所当然地从一开始就没刻意联络过彼此。事情是这样的:张致玉同宿舍有个姑娘的单位是北京的,有一天,张致玉和那姑娘胡乱聊天,不知怎的就聊到她们单位有个叫余蔓琦的人,此余蔓琦正是彼余蔓琦,于是她们重逢了。

张致玉为了此次学习专门买了一个手机--她平生的第一个手机。得知余蔓琦在北京工作后的那个周末,张致玉就和余蔓琦见面了。余蔓琦在北京有房子,竟然是在一环以内的房子,还不小,有百十平米。她们就在余蔓琦的房子里见面。余蔓琦的房子让张致玉心里产生明确的嫉妒感--她从没在一套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里住过,至今还住在狭小的、连卫生间都没有的宿舍里。

余蔓琦变漂亮了,一种知性美。她虽然还是那么瘦,但瘦得恰到好处。如今女人不是特别流行瘦吗?余蔓琦弄巧成拙地合乎时代审美标准了。那房子是余蔓琦爱人单位分的,她嫁给了一个将军的儿子。余蔓琦刚刚转业,和爱人在一个单位,是一个什么局,具体什么单位张致玉没记住。但这次见面后不两年,余蔓琦辞去了那份不错的工作,变成了一个自由作家。

余蔓琦没有对这样一次重逢表现出太大的激情。她们坐在客厅里聊了约莫半个小时,就发现该聊的都言简意赅地聊完了。总不能马上就分手,而且当时离吃饭时间还早。余蔓琦已经变成了一个特别善于处事的人,她去卧室里给张致玉拿出一堆她的相册,让后者观摹她这丰富多彩的十年。趁着张致玉看照片的机会,她抓紧时间在脑子里搜寻丰满这次重逢的必要的节目。张致玉看到中途,她有主意了。

“哎!致玉!我们把陆键叫过来一起玩吧。”

“陆键?”

张致玉一下子想不起这人是谁。

“装什么啊你?你不会连陆键都不记得了吧?人家那么苦苦追求你。你就记得张志煜那草包。”

“我知道了,陆键,就是那个一天一个主意的家伙。”

“别那么说人家。就因为人家主意多,才活得比你自在。”

“他也在北京?”

“他怎么不在北京?你忘了?他当新兵的时候就在北京了。”

“我还以为他后来会调走。你看我们不都调来调去的嘛。”

“那是你笨。人家可精着呢。不但北京赶不走他,还样样好事都惦记着他。他现在都副团了,不知道他是怎么调的,跟坐直升机一样。你呢?”

“我前不久刚调上副营--你们都挺厉害的。”

“我厉害什么呀?我去年转业的时候才正连,我在部队那会儿对调级调衔什么的特别不上心。”

“你怎么这么快就转业了,部队就让?”

“事在人为嘛--在部队待着干嘛?大好的光阴全浪费掉了。”张致玉因余蔓琦这句话心里咯登了一下,脑子突然走了神,陷入心事。余蔓琦自知失言,忙转变话题:“--不废话了,我这就把陆键叫过来。”

陆键变矮了,这是他带给张致玉的第一个感受。他当然不可能往矮里长,那只是张致玉的一种错觉而已。但陆键还是那么魁梧。他还有了颇具规模的将军肚。总的来说,张致玉眼前的陆键看起来显得特别具有官相。无独有偶,陆键也记错了她的身高。

“你怎么这么高了?我记得你以前不比余蔓琦高啊。”

他记错当然是他的本性使然了。十年前他几乎连前一天的想法都记不住,现在你能叫他去记十年前的事?余蔓琦不客气地指出了他这一毛病:“就冲你这糟糕的记性,你该不会经常把别的女人当成你老婆吧?”

“那倒不会,我是京城最有名的‘气管炎’,啥都可以不记,这可不敢不记。”

余蔓琦把嘴伸到张致玉耳朵根子上,嘀咕说:“她老婆可凶了,仗着家里有钱有势。”她把张致玉往陆键身边一推,放大了声音:“陆大参谋,那你的意思是,你忘记你追过张致玉喽?”

陆键赶紧辩解。“那不会,怎么会啊?我那会儿可纯情了。呵!那是我的初恋,怎么会忘掉哇。”

“别拿我寻开心了。”

张致玉制止了这个话题的延续。这两个人一个比一个伶牙俐齿,她也不能任他们开涮,好像她的智商逊他们几分似的。在训练团那时候,她的反应能力可是最拔尖的。

他们去外面找了个川菜馆吃了饭,接着去唱了歌。唱歌的时候张致玉才知道余蔓琦军校上的是一个政治学院的文化班,也算是学艺术的。有这样的学艺经历做基础,加上余蔓琦的聪明劲,她唱歌没办法不好听。余蔓琦的歌声丝毫不亚于歌星。或许是听现场的缘故,张致玉都快觉得余蔓琦比歌星还唱得好了。也难怪,一般歌星都没什么文化底蕴,余蔓琦现在的个人素养摆在那儿,加上她有热爱思考问题的习惯,唱起歌来没味道、没创意才怪。但就是这晚余蔓琦这些深情演绎的歌,让张致玉觉得她有点不对劲。她觉得余蔓琦太投入了,每一个字都似乎是被她在心里狠狠咀嚼过一遍才唱出来似的。再过约莫十年,当她获知余蔓琦得了轻微的间歇性精神分裂症,这时她会意识到,人把大脑使用过度了,并不见得全是好事。

基本上是余蔓琦一个人在唱,那可真是声情并茂啊。反正张致玉和陆键也不太会唱歌,就由着余蔓琦唱。余蔓琦坐在另二人中间,但她站起来的时候,那二人之间就没有阻隔了。没阻隔的时候,陆键会把头支过来,跟张致玉寒暄一句两句什么。某首歌的过门当中,余蔓琦突然对着麦克风提及了仲义。

“下面这首歌,献给坐在我面前的美女和她的初恋。”她忽然用手一指张致玉。“喂!我说张致玉,等会儿你跟我回去一起睡知道不?好好跟我汇报下你和那草包后来的事。”

字幕提醒开唱了,余蔓琦赶紧转唱歌唱。陆键把身体大副度凑过来,高声问她。“余蔓琦在说谁啊?谁是那草包?”

张致玉盯着他,等待他接下来的表情。她说,“她说的是仲义。仲义,你记得吗?”

陆键明显愣了一下,但他快速想起来了。“仲义我哪能不记得,那是我的好哥们。我们经常联系的。”

这就是说谎了。张致玉确信,陆键跟仲义是不会联系过的。她跟仲义没聊过这个话题,但她确信这点。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她对陆键有看法了。他可以永远没有记性,但不能不认真说话。看来陆键过于顺利的事业道路、过快的进步速度,不值得她羡慕啊。如果陆键的成功是用世故去换得的,那这成功真是太通俗了。

午夜时分他们结束唱歌,陆键自驾军车回去了,张致玉跟余蔓琦去了她的住处。两个新兵连的战友同床共枕了一晚。大概是被余蔓琦的说话欲感染了,那一夜她们说了很多话。鬼使神差地,张致玉将她跟仲义重逢的种种细节、感悟,甚至她眼下面临的某些烦恼,一骨脑儿地向余蔓琦倾倒出来,说完后倒也轻松了许多。

“你们还会再见面的,我打赌。”天亮后张致玉离开余蔓琦家里,余蔓琦在对张致玉的倾诉发表了诸多绝对性的意见后,像个先知一样,目光灼灼地瞥着她,对她说了这么一句话。

她被余蔓琦的断言惊得一哆嗦。末了她笑了,觉得余蔓琦,这个未来的精神分裂症患者,的确自以为是得离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