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动女情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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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生逢动年,务须狂奔(2)

很多时候,她被一种深刻的惶恐牢牢攫取了。那是种什么样的惶恐呢?具体说,是她一方面深知社会在翻云覆雨,另一方面她发现自己正被这样一种笼子化的一成不变的生活同化,她惶恐是因为她害怕等到她有一天真能转业的时候,她已经被时代远远地甩开了。

三年里她没有谈过一次恋爱。对相亲,她已经没有兴趣了,别人介绍来,她能推则推,不能推,就去看一眼,就她这种应付于事的态度,当然是看也白看。似乎也在某些场合碰到三五个男人,对方有些追求的意思,其中有个别人,她觉得还不错,配合过对方的热情,但终究还是因为她根子上的不积极,无疾而终了。某些时候,她反省自己,暗忖自己是不是有轻微的厌男症,否则的话,不是特别能解释她最近这些年感情上的空白。

很奇怪,她一直对赵司耿耿于怀。她觉察到自己总在寻找机会找赵司的茬。赵司后来调到组织处来了,跟她在同一层楼上班,他们又低头不见抬头见了。每每见到她,赵司就一定会以对待关系普通偏好的同事的规格跟她打招呼,好像他们之间没发生什么似的。她从不理会他。就算走廊里满是人,她照样不给大声招呼她的赵司面子。这就是她找他茬的主要方式了--故意在人前让他难堪、下不了台。

赵司似乎从不计较她的横眉冷对,有多次,她听到赵司在她身后给自己圆场:“我们张干事可真酷!跟她说话她都听不见。”

赵司已经有孩子了,是个女儿,他和妻子的关系以一种快速的循序渐进最终变得剑拔弩张。她常不巧在下班后的走廊里听到赵司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跟某个男同事诉说家里某件让他烦躁的事,比如他的妻子比较自私之类。到了她转业离开X市的那一年,赵司已经开始和妻子分居了。她不想知道他的家事,一点儿都不想知道,她一直讨厌他,这一点从未更改。当她每每听说赵司与妻子的关系的恶化层度又更深一步时,她心里竟会有种恶毒的窃喜的感觉。没有办法,她知道那是不对的,但她就是窃喜了。偶有几次,她在走廊里突然回过头去,凝望赵司的背影,蓦然间觉得他是个局限于自己繁琐的个性因而正日益变得可悲的小男人。

她全身心离开X市,是在二○○四年春末来部队办转业手续那次。那是她最后一次在X市。她在那里待了三天,办完关系就急不可耐地走了。她对X市一点留恋之意都没有。在那三天的末尾,下午的光景,她竟与赵司长谈了一次。这真是奇怪,她与X市断绝往来的看起来最像仪式的行为,竟然是跟赵司长谈。是赵司找她的。她当然不可能主动找赵司。在X市的人民公园里,她们坐在树荫底下的一张石桌上,两个人都抽烟,气氛压抑而意味深长。他们的谈话似乎有些艰难,彼此都字斟句酌,生怕说出来的话不是内心的准确表达,有一搭没一搭的,经常中途沉默。

“我们骨子里是一样的人。”

赵司不断说发表这样一句结论。她不解其意。

“你要到三十五岁才嫁人。”

赵司又言之凿凿地下了一句结论。

她嗤之以鼻。真是太有趣了,这年头,谁都爱在她面前充当先知,余蔓琦断言她会与她厌烦的仲义会再度相会,眼前这个小奸小滑的男人在给她制定出嫁日程表,是她长了一副等待评论的脸吗?

她觉得赵司还在设法戏弄她,以前她利用她的空虚和对男人的无知,戏弄她的感情。现在,他利用她热爱与他斗下去的潜意识,故意说些没边没影的话,引起她的抵触和烦躁,好让她知道跟他斗是自找苦吃。这么揣度赵司真有点变态了,可指不定赵司真是这样想的,他从来不是个与人为善的人。事实证明赵司的话的确有点哗众取宠。可能他以为料定她三十五岁才会嫁人已经是很吓人的结论了,会给她带来压力,接下来她将好几天茶不思饭不想的,他的目的就达到了--他的目的定得真太低了,这个“目光短浅”的鸟人:他没料到的是,直到四十岁,她还没有嫁人的动向,也许永远都不会有。

“你不觉得我们俩特别像吗?”

他们从公园的这头换坐到那一头,赵司还在阐述他今天的核心论点。

“哪里一样了?你倒说说看。你是个男的,我是个女的。你是个坏人,我是个好人,哪一样了?”

她在戏弄与反戏弄中获得乐趣,这是她现在跟赵司谈话的潜在动力。她就想对赵司说狠话,说完后有种邪恶的快感。并且,无论对他说多么恶劣的话,她都不会有愧疚感。只有赵司才能让她如此放肆并坦然地说话。

“我们都不甘平庸。”

“谁甘于平庸了?你问问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谁一辈子只想做个特平庸的人?你尽扯些屁话。”

“我再说准确点吧。我会说得比较虚,但我想你肯定能听明白。怎么说呢!我觉得,我们都走得特别远。我是指我们的心,比一般人远多了。你明白了吧?但我们不一样的地方又在哪呢?我的心也往远里奔,但我行动力不好。比方说,我想偷情,但是--嘿嘿!你呢,只要想到,就算当时没立即做,以后也一定会去做。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她去哪儿明白去?他根本就没说明白。她冷笑着想,这个男人到底是在故作高深呢?还是真以为自己具备神仙的天赋?亦或是,他实在是没话说了?找些屁话丰富一下他们的诀别?

可是,多年后,当她怀着无法遏止的冲动,要去找到仲义时,她发现她确实是个连自己都认识不透的人。当某些被她在从前某段生活里竭力压制的念头在后来出现时,她忍不住会想起赵司的这段话。这时她不免觉得,赵司还是用心揣测过她的,因此对她所下的有些结论,也并非没有一点道理。

在转业安置问题上,张致玉还是遇到了严重的麻烦。按相关规定,她最多只能分配到县城,去不了市里。但余蔓琦不是说了吗?事在人为--全中国人都知道这个道理。其实转到市里也不是难比登天的事,只要找到合适的介绍人,认识到市里某个接收单位的要人,这就有戏了。在部队期间,张致玉调动过一次,对这种事的操作程序还不算生疏。她手里突然有了点钱,是转业费。其实不多,十万都不到。她拿出这笔钱的二分之一,用于活动经费,前后跑了半年,最终转进了市里,成了一个机关里的一名公务员。

跑转业的这半年,也即是她最后一次去X市之前的半年。

在最后一次离开X市之后,二○○四年春天,她即将正式去地方单位上班之前,张致玉让自己来了一次全国巡回旅游。那转业费里剩下的二分之一,有一半被她用于这次大型旅游的资费了。对一个一贯缺钱花因此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人来说,这显得太挥霍了。她也知道这特别不对,却就是那么干了。她心里有种无法抵御的冲动,鼓动她须得这么干。

她以X市为起点开始了她的这场大型旅游。她先从火车到达上海,在上海玩了两天,接着还是坐火车,去了北京。北京之行结束后,她把一下站放在了大连。接着下来,她以中国的海岸线为线路,由南至北一路走下去,一直去了海南,这中间又花了十来天。最后,她从三亚乘飞机到成都,再由成都坐火车回到她即将在此安营扎赛的这个川西小城。

在这趟旅行过程中,她不断地想,她为何如此热衷于这次旅行?后来她认为,她这么做,是因为她迫切需要更多的经历。

她需要用经历把自己武装成一个丰沛的人,这才能使她与当今突飞猛进的社会生活相协调,才能与她眼下的年龄相匹配。

她要进入一种全新的生活了。在进入这种生活之前,她有点心虚,她需要用大型旅行这种方式为自己打打气:先开阔一下眼界,让自己变得自信起来,心里有了些底气,这样才能精神饱满地投入新生活。

正如她所构想的那样,旅行结束回到那川北小城后,她的确自信了许多。接着下来,她的新生活开始了。

她已经正式开始启用张遇这个名字。这是在转业前改的。回地方改名要难一些,尤其两个字的名字。

在二○○四年之后,张遇一直沿着新生活为她洞开的各种轨迹狂奔,正如她转业的初衷所期指的那样。她也曾抓住过时代的脉博。起初几年,她还算比较心想事成。但几年后,她还是猝不及防地被时代扼住了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