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动女情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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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动女驾到(2)

一个读者拿着书走到桌子跟前,奇旗接过书快速签了。接着,她开始做出一副鸣金收兵的样子,一边小声在张遇耳边嘀咕:“这种活动没啥意思,待会儿咱瞅个没人上来的空儿开溜--我有好多话想你说呢,今天晚上咱俩说一夜话。”

“别尽顾着跟我说话了,怠慢了读者对你影响不好,你可是公众人物。”

“公众个屁!”

奇旗把嘴塞到张遇耳朵里说了句粗话,让张遇瞠目结舌。

或许因为奇旗本质上还是那么可爱,或许是久必重逢这种东西使人变得幼稚,张遇心里很快有种微妙而持续的激动和愉悦。余蔓琦年轻时的样子在她面前跳动,与眼前这个瘦得惊人的女人的样子时而吻合,时而分离,令她心生恍惚,感慨时光对人的冷酷。约莫十几分钟后,奇旗果然灵敏地抓住了一个没有读者的时机,拉着她就开溜了。

她们去吃了粥底火锅,一边吃一边聊天。奇旗话真多,仿佛这样一场重逢是她渴盼了几百年似的,实际情况显然不是,她和张遇永远是、最多只是朋友中极普通的那种朋友而已。入夜,张遇驱车带奇旗去武候祠转了个把小时,接着她们就去了奇旗入住的酒店。她们同床而眠。

“你看你对我不冷不热的样子,要早几年,你敢对我这样我就不理你了。”奇旗似假似真地说:“唉!没办法,人啊,到哪山说哪山的话,现在我这尾巴是翘不起来了。我不把你找过来陪我睡,我还真睡不着。我挑床,一到生地方,压根儿就没法睡。”

她的眼睛突然就黯淡了,张遇看得真切,警觉起来。一丝凄然从奇旗脸上闪过。

“我里里外外都是病!”奇旗在床上坐下来,低下头去。“我得过一次精神分裂症。”她突然故作警觉状,将两个指头竖在嘴唇间。“嘘!做好保密工作!我这事文坛还没人知道。”

张遇没敢做声。她对精神分裂症略有所闻,深知它是种可怕的病。她也时常胡思乱想,进至抑郁不止,她会否也像余蔓琦这样坠入这种险境?她被自己的这种联想吓了一大跳。

“三年前我得了乳腺癌。”奇旗说,“去年,我突然就分裂了一次,哈!我不知道它是不是拜乳腺癌所剔。”

奇旗先把外衣脱掉挂到衣橱里,接着撩起胸罩指着自己的左胸示意张遇打量。一个义胸冒着虚假的热气,匍匐在奇旗的左胸部位。

“我切掉了一个。”奇旗把衣服放下来,拿出烟来快速点燃了,抽了一口。“我弄不清楚是乳腺癌使我玩了一次分裂,还是像我这样的人,到了一定年纪,就会得被给玩意儿套牢。你知道那种感觉吗?你肯定不知道的,你从来都傻傻的,傻人有傻福啊。那种感觉,怎么说呢!是绝望!除了绝望还是绝望。人不是为死生下来的,可是结局都是死。绝望。”

情绪是极容易传染的,奇旗的样子很快使张遇感同身受。她的情绪也向某个黑洞洞的地方坠去。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眼下她也正处于难关:一身的债,脸上装得再没事,心里也是惶恐的。但她多年来早已养成好习惯:在情绪即将低落时,赶紧找合适的方式让自己振作起来。她跳起来,装成活泼的样子去打开电视,调到一个特别搞笑的节目,刚看了一眼,就夸张地大笑起来。

“咱们看电视吧。你看你看!多好笑啊。我说你啊,什么事都经不得想,你只要不想就没那么多绝望啊什么的--别想了,看电视吧。”

奇旗把遥控器抢到手里,关了电视。“叫你来是陪我聊天的,滥节目有什么好看的?我一看电视就吐。”

“那聊吧,你讲,我听。”

一到奇旗面前,张遇就容易失去自我,被对方的力量笼罩。

“我离婚了,好多年了。对!就我们在北京见面第二年离的。”奇旗先上床了。“挺通俗的闹剧。他有外遇,我不服气,就离了。”她大半个身子已经塞进被子里。在整个人要没入被窝前,她把手从领口伸到内衣里去,扯出了那只义胸,扔到床头柜上。“戴着这玩意儿更没法睡,得摘掉--我跟你说个秘密,我一直没什么性生活。没离婚那会儿,跟他也不怎么有。他始终有外遇,还不止一个,高干子弟嘛,就那样。离了婚,我还是不怎么有,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越来越看不上男人。”她突然神秘兮兮地从被窝里探出肩膀以上的身体。“我跟你说,医生说的,有的乳腺癌跟性生活缺乏有关--吓着你了吧?难道你也……”

张遇还真给奇旗吓了一跳,不过立马就释然了。她是看出来了,现在的奇旗完全变成了一个神经兮兮的人,她不能太把她的话当回事。

“我有男朋友,一直都有。”她感觉到自己在说这话时用意是险恶的:她在证明她比奇旗强。从前一度生活在一起的人重逢,最容易攀比。

奇旗撇嘴。“那不错!你漂亮,快二十年了,一点都没变样,人又傻,是个男人都喜欢你。我不同,我把男人看得太透了,还没怎么着呢,就把人家吓趴下了,况且我说了,遇不着我瞧得上眼的男人。”

“别逗了!你比我强多了。”张遇口是心非地恭维。

奇旗可不着她的道。这女人已经成了精。

“少来噢!我比你强?现在没人再比我惨了,轮得着你来讽刺我吗?”

张遇只好闭嘴。她脱了外衣,去卫生间简单洗了漱,回来后躺到奇旗里侧。奇旗一动不动地侧卧着,面朝着她,却不看她。奇旗的眼睛里尽是诡异的光芒,那眼珠子不是在看着什么实物,而是在看着另一个世界似的。这种眼神是吓人的。张遇觉得,她又快被她调动出坏情绪了。奇旗突然转过身,背对着张遇,幽幽地说:“我是个砌头砌尾的悲观主义者。人还是像你这样傻一点好,想太透的话,一切都会变得虚无。因为,什么东西都经不起推敲。人生就是一场大大的虚无。”她重新转过身来,大眼睛盯着张遇。“你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吗?给你打个比方的--对了!我正想跟你说呢,还记得陆键吧。他也出事了。”

张遇惊得从床上坐起来,忙追问具体情由。奇旗却因终于激起了张遇强烈的好感心而有种兴奋劲。刹那间她又变回了十九年前那个爱制造刺激的余蔓琦。她突然一脸满意状,闭上眼睛。“等我回来再告诉你吧。留个悬念。反正我就想跟你说一个意思:人啊,就是一个大虚无。”

“你快跟我说!不然我不陪你睡了。”

“你敢!”

奇旗竟然很快就睡着了,也许治疗失眠症的一种有效方式是:故意把别人的胃口吊起来以使其睡不着觉--有一个睡不着觉的人在旁边待着,就好像有个人在给自己站岗一样,心里多踏实啊,当然容易睡过去。

在沉沉睡去之前,奇旗说梦话似地对张遇说:“我后天回来再详细告诉你吧。真的,他出的事跟我一样大。活着就是遭罪。”

奇旗要跟着她签约的出版公司去震区搞个捐赠图书活动,顺便拍些照片,找点小话题,为她的新书造势。

屋里摆着好几本奇旗的新书呢。张遇下床取了本随手翻看了几页,看不下去,就扔到一边去了。奇旗的文字似乎越来越深奥和玄虚了。那书看着费劲。不知道这年头还有谁会买这种不好玩的书。

第二天是周末,从酒店回到家后,张遇怎么都静不下心来。奇旗早上醒来后,还是没能管住自己的嘴,把陆键“出的事”告诉了张遇。

陆键一条腿给锯掉了。生活有时候真像个玩笑似的,让人难以置信:张遇记得多年前有个叫孟欣丽的女孩意外失事被锯掉了一条腿,同样的事现在发生在了陆键身上。说起来还蛮令张遇感动加震动的。三个月前那场大地震后,解放军派兵来震区救灾,本来没有陆键的事,他所在的部队也没被安排去救灾,但陆键竟然用一种极其炽烈的方式向上级主动请缨去参加救灾行动,最终他如愿以偿。他在震区待了七天,据说经他之手从废墟里拽出的人就有三十多个。

出事的时候,陆键正趴在一个镂空的洞口和一群士兵合力营救废墟里的一个男孩,余震突然来到,洞口的一块预制板垮塌下来,压住了陆键的腿。

“我没什么好后悔的。这有什么好后悔的?我当时一听到那边地震了,就有一个念头,去救人。”

在酒店,奇旗给张遇讲这个事的时候,还拿出她后来给陆键写的人物专访。在那篇专访中,陆键如是解析他主动要求奔赴前线的心迹。他说得很简单,鉴于张遇对陆键的了解,她认为陆键的话是可信的,完全不是唱高调。

在这个周末,回到家后的张遇心情怎么都静不下来。有那么一个时刻,她对陆键、对她自己,有了些新的认识。不管以前她是否对陆键有过偏见,现在她是佩服陆键的。她觉得陆键才是真正内里就具有军人风骨的人:不但有冲劲,而且有干劲;做事不拖泥带水,想到就干,干完再说--所以陆键一直没有离开部队。而她呢,骨子里从来没有独特于老百姓的东西,她有过那么一段还算漫长的军旅生活经历,完全是阴差阳错,或者说,那只是她需要利用它去实现自己的某些人生目标。奇旗也不行,她自我意识太强了。所以,她们全都在能离开部队的时候,赶紧离开了部队。当她们离开部队后,她们变得比一般的老百姓更出位--奇旗成为一个最前卫的女作家,并且最终把自己给搭进去了;她,三十八岁了,还在孜孜以求着某些不甚明晰的东西,还不考虑结婚,仿佛她们只有出位一些,才能证明她们的军旅生涯是种对本人来说极错误的选择。

她就这样胡思乱想着,最终思绪落在了对生命的怜惜上。是啊,想想十九年前的他们,是多么具有青春活力啊,现在她们这同一个新兵连出生的三个人,一个得了身心俱为疾病所累,惶惶不可终日,一个成了残废,而她呢,表面上看活得有滋有味,实际上也比这两人好不了多少,不是吗?她兢兢业业地顺应时代潮流干点这个干点那个,眼看着生活走上正轨,朝向她预设的方向快速迈进,突然之间她就成了一个负债累累的人,她能闯过这一关吗?难道眼下的这个难关,是一个创业者必须历经的一段险路?

大约在下午四点来钟的时候,张遇接到了奇旗从震区打来的电话。在电话里,奇旗泣不成声。她说她太不应该来震区了,作为一个严重的失眠者,有过精神分裂症病史的可怜人,她应该老老实实待在那些花好月圆、看起来歌舞升平的所在,籍这些虚无而美好的景象获得活下去的勇气,而绝不应该来震区。一到这里,她就忍不住会想起那么鲜活的生命刚刚猝然离去,她就会意识到,生命如此脆弱,就会听到一个声音在她耳朵旁边疯狂响起:你也会死的,我们大家都会死的,死!死!死!奇旗说,她受不了她所感知到的那种隐伏在空气的提示,她的脑子快炸掉了。

这就是精神分裂症发作前的前兆吗?张遇惊恐地听着电话里奇旗的絮叨,却觉得与其说她在听一个前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倾诉,莫如说对方是个狂躁症患者。她毕竟不太懂精神分裂症,也不知道有没有狂躁症这一说,对于二者的区别,她更是知之甚少。有一点可以确认,奇旗的电话败坏了她的情绪。

她无奈只好在电话里安慰了奇旗半天,末了挂了机烦躁不安地不停在屋里踱步。

在二○○八年八月的这个周末下午,这个叫张遇的女人忽然被一种极度的惶恐和不安扼住了。这使她深刻地意识到,她日常生活中所表现出来的笃定只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表象,终究,她还是一个脆弱的女人。

对生命的感伤,对自我的迷惑,对前路的惶惑,诸如此类的感觉,在这个下午,弥漫了一屋子,让张遇无法平静。

小征回来的时候,已是深夜,她正在床上辗转反侧。

她没有把自己的经济困扰告诉小征。她不想跟他说这件事。她觉得自己在小征面前正充当着强者的角色,小征也乐于充当弱者,这种关系结构是她们赖以快乐相处的前提,她不确定如果她去打破这种结构,他们还能否同居下去。她喜欢小征,这种同居生活令她觉得安逸,所以她希望这种生活保持下去,为此,她不允许自己有做任何危胁这种生活的行为发生。

小征早已找到了工作,现在他在给一个化妆品做代理。对于这个工作,他最开始是勉为其强地接受,现在已经比较投入其中了。他经常要忙到很晚才能回来。

小征洗完澡上了床。他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似乎在想了什么。后来她主动转过身,望着小征。小征也在盯着她看。

他们都不说话,就这样互相凝视着。近乎两分钟后,他们都笑了,向彼此凑过去,共沫爱河。

很多时候她会像刚才这样同小征相视无语。这种情况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在他们同居的第一天就开始了。她不确定被他们用目光省略掉的内容是什么,是些心照不宣的话?总之很复杂。不过这样一种沉默的相视却总能使她内心产生隐秘的愉悦感,这点很好。

她在小征熟睡了近一个小时后才睡着。这个夜晚她被噩梦缠住了。梦里小征站在远方绝尘而去,并在离去前对她抱以冷笑。她看到一片白色烟雾从她身后扑过来。她恐惧地逃奔。前面出现一座高耸的大桥,她爬了上去。在桥的中央,她低头向下察看,一种将要坠落的感觉充斥了她的内心。她倍受惊吓,使出吃奶的劲,才让自己冲出这可怕的梦境。梦醒后她脑子出奇地清醒。她瞪着身边沉睡的小征,满心的伤感和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