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红尘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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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此系明前龙井,是用深埋于地下的罐装雪水煮沸泡制的。罗市隐见方毓眉饮,一口又说,慢慢喝,要到第三杯才吃出味道啤!是,方毓眉调皮地一笑说,其实,几个月之前,在“诺亚方舟”的茶坊我们就见过面,只是那次您好像在独自沉思,谁也不想看似的。

啊,想起来了,罗市隐轻轻拍了拍脑门,当时,我是看到你的,但很快你就跟熟人走开了。

是么?方毓眉掩饰不住惊喜,索性又提起京巴狗的事,说我出于好奇和结识您的愿望,曾一直跟着您,可您一到家便关了门,我也只好把遗憾留给自己了。

有这么回事?罗市隐呵呵笑了起来,你真是个特别的姑娘,唤,我还不知道芳名哩!我叫方毓眉,供职于东方纺织品进出门集团公司,今天承蒙接待深感荣幸。

客气、客气,清罗市隐指了指方毓眉面前的盖碗茶,恕我说句冒犯的话,那次在“诺亚方舟”,无意中我只看了一眼,见你不像在品茶而是饮茶。

牛饮。方毓眉自我调侃地说,并格格地笑了起来。心中服膺老人吕光敏锐,与最初留给她的印象不谋而合。

品茶需悠闲,闲则静,静则定,渐入佳境后,尘俗、名利、得失便如梦般退隐而去。罗市隐谈起了茶经,话多了起来,像年轻人一样眉飞色舞,冇道是一杯淡,二杯鲜,三杯甘又醇,四杯五杯韵犹存。喝茶可以滤梦、悟性、解忧、助文思,以至心舒神爽、积秽尽除。苏东坡便是个品茶高手,曾这样写道:戏作小诗君一笑,从来佳茗似佳人。看,何等洒脱自在。

先生知道得真多。说着,方毓眉不由得又将目光移向壁匕的照片,居室的冷清使她感觉不出这是个四口之家,遂问,先生,您夫人和孩子呢?

这个嘛,好,说说无妨,罗市隐呷了口茶,我跟这个女人十多年前就离婚了,随后,她就带着儿子去了美闰,她的父母在那边。女儿呢,法院判给我,偏巧女儿又跟我亲些,啊,如今,她在上海读研。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方毓眉忐忑不安,我不该触及这个话题。

没什么,罗市隐浅浅一笑,茶道乃禅悟之道,长期浸润其中已使我超逸于俗务之外,婚姻也是俗务。离婚前我们的感情还是可以的,离婚是基于生活理念的分歧,而非感情的畸变。她父亲于淞沪战役后败走台湾,留下她母亲和她在大陆,去台后又娶妻生子,六十年代后期移民美国,在缅因州的一座小城经营餐饮业,有些积蓄。中国改革开放后,老人回来过,前妻早已病故,这让他对女儿尤感歉疚,有意让女儿去美国,但又担心女儿与他的续弦夫人及其子女难处,这番心思老人没好跟女儿直说,但告诉了我,而女儿呢却非常向往赴美。我把老人的顾虑变成我的思考跟她沟通,她听不进,以为凭她的能耐,能够化解家族内部的矛盾,怎么也说服不了她,此事磨蹭了三年多,老人一心想给女儿感情补偿,不顾家人反对,让女儿先过去,计划等她拿到绿卡,再把我和儿子女儿一起办过去。对此不计后果的做法,我一直不赞成。何况,在国内我有自己要做的事,我们交谈、争吵,儿女也夹在当中,分为拥母派和拥父派,矛盾一天天激化,最后只有上法院了断。事后想来,倘若她真的爱我,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去了又怎样呢?开头她跟父亲和继母还凑合住在一起,谁料一年后父亲无疾而终,继母不容她,只好搬家另住,后来儿子读完大学有了自己的家也离开了她,最终,她成了孤家寡人,靠领取养老金过活,当然儿子多少也贴补一些。这一切,我也是从女儿那里知道的。人生无常,把握不住,只能是自己折腾自己。

罗市隐结束了大妻离异的漫长追溯,他的语气尽管是平淡的,但方毓眉注意到谈话间有几次,那清瘦的面颊仍神经质般的微微颤动着。

那您跟儿子有联系吗?她问。

有,去年他还回来过一次,儿子是研究东亚史的学者,跟省社会科学院有学术交流。

他没谈起母亲?

我不问,他是不说的,罗市隐若有所思,噢,想起来了,有次女儿问儿子:妈妈孤苦伶仃一人生活,可不可以回国定居呢?儿子说妈在那边十多年了,已习惯于领养老金打发日子。嘿,事情就这样……罗市隐的唇边漾起一丝苦涩的笑。

先生,我……方毓眉的手贴近心口,她想选择一个准确的字眼来表达自己此刻的感受,一时却找不到,只好抱歉地摊了下手:我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什么也别说,你只当在听故事。罗市隐拂了一下手,仿佛要把这段经历从记忆中赶走似的。他取出一支烟,问道,可以吗?

方毓眉笑着点点头,罗市隐燃着吸了一门,捏着让它自燃,他凝望着缭绕的烟圈,问:还想知道什么?

啊,方毓眉又是一笑,先生,您为何起这样一个名字呢?

小隐隐于野,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这话,方小姐听说过吗?罗市隐目光睿智,蕴含思索。他说,当今社会权力之网遍布域中,想觅一处山野埋名隐姓已绝无可能。而涉足朝堂,发违心之论为我所不齿,发逆耳之言又不见容于某些当权者,隐朝显然也难。于是,两年前,我索性辞:市政协委员,以在野身份“隐居放言”,从事社会批判。说来,你别笑话,很长一个时期我一直叫仕印,那是祖父给起的,他是晚清进士,取这个名字,无非是希望我长大后步入仕途,一步步留下印迹,可社会的演变哪是他能预见的呢?事实上,大学毕业后我曾留校,在社会学所任副研究员。后因大病数年而退职,成了一介布衣。病愈后,或许是考虑到我的家庭背景,祖父且不论,父亲系民国时期中央研究院一位资深研究员,四七年就去了台湾。上面给我安排了市政协委员的虚衔,可我有话难说,有志难申,惟有请辞,隐于尘市,以保持自我选择、自作主宰的人格独立和身心自由。当然,不论何种形式的隐,总意味着个人与社会冲突的脱节,也总带着内心的焦虑、苦闷和孤寂,市隐也不易,我也有过矛盾、彷徨的时候,但不管怎样,不能苟活于世。

先生,听您的话,我像在读一本大书,才开了个头,已使我获益匪浅。“士故有志”,从您身上我感受到一个知识分子的良心良知和不苟民偷生的正直节操。方毓眉说,今后,我还想来先生身边聆听教诲,自然这会给您添麻烦,不知先生是否愿意?

噢,来吧,来吧,罗市隐爽快地答应,来时,请先给个电话。

那是,我不会再像今天这样冒昧的。方毓眉笑道。

我可没有说你冒昧,想来就来吧!罗市隐说。

眼看时辰不早了,方毓眉起身告辞,罗市隐送她下楼,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在院内转了一圈,问道:那只京巴狗呢?

哦,我有心想收留它,可是,它伤势太重,我又缺少救护常识,替它洗干净之后,当天就送到宠物救护中心去了,罗市隐说,如今它已回到主人身边。

这是怎么回事?方毓眉问。

我一周去看一次,它治愈后,我便在晚报登了个招领启事,言明这条小狗受伤治愈经过,后来,一位留守女士将它抱回去了。

哼,竟然还有这种人!方毓眉说,要不是先生您那么热心,这只小狗的命运还不知怎样呢。

罗市隐没做声,拉开大门,目送方毓眉走出天竺巷。

电视节目主持人这个职业,即便在都市白领阶层,也是引人羡慕和向往的,方毓眉心动,这才报了名。她这个人一向注重事物的过程,至于其结果,当然也在乎,但未必都能如她所愿。她知道如今要办成一件事,活动上下,打通关节是很重要的,只是她不愿意去做,那样,往往要仰人鼻息,受制于人,身为女人,有时还要受到某种难言的屈辱。因而,她对此番应聘不抱奢望。不过,她得走完整个过程,于是,很认真地听完了强化培训的每一次讲座。再过几天,就要进行笔试和面试,长相、气质应该不成问题,她相信考官们会一看就“过”。但仅此不够,她还得接受电视专业知识、普通话、英语和现场主持的应变能力等综合素养的考察,她不敢有丝毫松懈,抓紧最后的短暂时间做着准备,白天,她还照常上班。

这天,她刚跟外地一个客户谈成一宗生意,双方达成厂意向协议,她颇感得意,以优美的舞姿在屋内旋了个圈。忽然,电话铃响,是杜百川亲自打来的,没具体谈什么,只是让她马上过去。自从回到销售公司,她跟杜百川就没再单独接触过,上班下班,偶尔在大楼底层或电梯上遇到,也只是点点头,或叫一声“杜总”。今天找她做什么呢?杜百川这人鬼精,总不会是无缘无故找她闲聊吧?从九楼下到二楼,她没乘电梯,边走边想,一激灵,第六感觉告诉她,八成是有关她应聘电视节目主持人的事。舒婕就在他身边,不会跟他说的。这个猜测让她难免有些紧张,她执意不当秘已冒犯了杜百川,尽管此人将自己的不快深藏不露,在她面前故作洒脱,但怨恨肯定已积淀心底。而这次,她竟然想离开集闭公司去电视台应聘,杜百川焉能容忍?不炒她的鱿鱼才怪呢!方毓眉硬着头皮走进总经理办公室,准备挨克。谁料杜百川竟满脸堆笑地抬起身来说:坐坐杜总,您找我是……

方小姐,你行啊,我对你了解得真是太少了。杜百川的话引而不发。

杜总,说什么呀,让我一头雾水。

你看一杜百川将本埠发行量最大的一份报纸递到她手上。

方毓眉移目看,《媒体千呼万唤,“名嘴”欲现真身》的通栏标题赫然跳入眼帘,最初一刹那,她还以为写的是央视的哪位“名嘴”哩,可在第一行她就发现了自己的名字,她臊得一脸绯红,赶紧找作者名字,居然是刘柳。自从上次在“诺亚方舟”因阿屏的关系与此人见过一面,跟他冉没有任何接触,他怎么可以随便写她呢?而且通篇文章是围绕她报考应聘电视节目主持人展开的,他又是如何知道这个信息的?她想了想,啊,沈志远说过,这事可以找刘柳帮忙,怛她当即就拒绝了这个建议,沈志远也答应不去找刘柳,事情怎么会变得这样呢?她感到双重的恼火,文章就容貌、气质、知识结构和应变能力等对她作了多角度、多层面的描述,用了“仪态万方”、“博学多才”、“驾轻就熟”、“应裕自如”、“技压群芳”等许多形容词,仿佛方毓眉不是一个应聘待考的普通女孩,而是一一个已相当成熟,即将浮出水面的“名嘴”,甚至说宵内外多家媒体红为将其揽入麾下,趋之若鹜,明争暗斗……方毓眉愈看愈气,嘴唇小不停地战栗着,泪水悄然滑落下来。

你怎么啦?杜百川见状,关切地问。

无聊!方毓眉从牙齿缝里迸出两个字。倏叹道,这篇文章多女处空穴来风、造假……这个记者是帮倒忙、拆台……

不至于吧,杜白川指着报纸,这是宫方报纸,能造假?何况全文都是从正面展开写的。

我不是说官方报纸造假,而是给官方报纸写文章的人造假,这个混蛋记者在造假,他这是在毁我。方毓眉激动得直喘,她摇了摇头,算厂我不考广。

这又何必呢?杜百川倒了杯纯净水给她,劝道,也许这位记者的主观动机还是好的。再说,如今造假已司空见惯,你干嘛这么顶真?

不是我顶真,是他根本就没采访过我。方毓眉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把我拔得这样高,比杨澜还杨澜,可事实并作如此,一进考场不就漏馅了吗?我甚至没有脸再跨进电视台的大门,这叫我今后还怎样做人?

方小姐,这不像你说的话嘛,你一直是敢作敢为的。杜百川笑道。

没这篇文章,平平静静的,我倒挺自信,现在我却心虚胆怯。再说,我是背着您杜总去报名的,这似乎也不太好……

别这样说,杜百川打断她的话,我上班时就看到这篇文章了,问舒秘书,她说不知道此事。我晓得如今你们很铁,她是替你保密,对吧?他瞅了眼方毓眉,见她强颜欢笑,便继续说,其实,你真能应聘去电视台,我高兴还来不及哩!你想“东方”若能出个“名嘴”,无形中,不就在替我们做广告吗?说明我们这里藏龙卧虎,员工素质高哇!杜百川愈说愈兴奋,他不屑地挥了挥手,这篇文章不成问题,把它搁一边,别当回事。这次,我要亲自出面,找广电局和电视台的头儿,给他们一笔赞助,信扳不倒他们。等正式录用了,我还要聘你为“东方”形象大使,助我们冉创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