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树林。
经过一番恶斗,二人与雷迦失散。
清碧的河水边,一站一坐,显出两个颀长的身影。
“这些人针对的是你。”白衣的江寒月对着一旁休息的明煜道。
怔怔望着河水,明煜忽然觉得有些烦躁。
他很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但是,为什么会有人要取她的性命呢?
如果只是针对他,那么他们应该不会伤害她才对。那些黑衣人凶残狠辣,也不知她是否可以躲得过去,如果……
他实在不敢往下想。
“我劝你还是赶快回宫吧,若是出了意外,你的努力可就白费了。”江寒月冷冷道。
低下头,目光穿透河水,似乎看到了那些黑衣人追杀她的场景,心情,越发焦躁。
“不行,我要找到她!”明煜猛地站起来,扯动了肩胛处的伤口,一阵裂痛从伤处漫延。
“你以为你有这个能耐?”江寒月不紧不慢道,“现在的你不是皇上,没有权利,没有地位,只有回到你的金銮殿,你才是真正的王者。”
明煜似乎没听见他的话,沉默良久,才道:“那她怎么办?”
江寒月一边包扎手臂上的伤口,一边道:“不是有林墨琰吗?”
明煜冷笑:“他?”
“是,就是他。”
不置可否,明煜显然很是不赞同:“他若是能保护她,她就不会离开京城,也不会遇到现在这样的事情,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你以为他能保护她?”
江寒月出神地望着远处,忽而一叹:“也许……他现在很不好过。”
明煜没有反驳,“对,他很不好过。”
江寒月收回目光,抬头望着他,轻蹙眉目:“你以为,他真是病了吗?”
明煜不解:“难道不是?”
江寒月摇摇头,目光中掠过一丝奇异的光芒:“林墨琰……根本不是生病……”
“不是生病?”明煜大惊,难道果真如雷迦所说,他根本就是在装病,从而骗取她的原谅?
“对,不是生病,那样的症状,怎么可能是生病……”江寒月喃喃着。
明煜奇怪地盯住江寒月,道:“你什么意思?”
“如果我猜的不错,他应该是……”
关键时刻,他却停了下来。
明煜急问:“什么?他是什么?”
江寒月摆摆手,神色中有一种琢磨不透的气息,忽而,他转了话题:“皇上,你赶快回宫吧,江湖远比你想象的要险恶,你回去做好你的皇帝,其他的事,我来办就好了。”
明煜蹙眉:“你这是什么意思?不信任我?”
江寒月微笑:“你是皇帝,我怎么可能信任你,天下人的生死大权,可是握在你的手中。况且,知道的少一些,对你更好。”
“哈哈哈……”明煜大笑起来,“江寒月,你以为你能做到的,朕就做不到?”
听明煜换了口气,江寒月神色也同时改变,冰冷的气息,环绕在他周身:“皇帝有太多身不由己,这是你自己说的,如果你愿意放弃你的皇位,那么我也无话可说。”
明煜脸色大变。
“你在咒朕!”
江寒月面色冷凝,语气生硬。
“我只是希望自己的努力不要落空。”
二人互相对视,剑拔弩张。雾气缭绕的空气中,似乎都充满了浓浓的火药味。
良久,明煜首先妥协。
“好,我现在就动身回京。”
扬州医馆。
清俊的男子,缓缓睁开眼睛。
这是哪里?自己怎么会在这?
脑中火花一闪,昨夜的一切,在脑中蜂拥而至。
黑衣,剑光,鲜血……
她呢?她怎么样?
心中焦急,他猛地坐起身来。突地,背心处传来一阵剧痛,冷汗瞬间布满他的额头。
这时,屏风外转出一个少女,清丽秀美。少女脸庞红红的,目光转向他的时候,晶亮的光芒,在她眼中耀耀闪烁。
“太好了,你终于醒了!”苏紫桥坐到他身边,笑嘻嘻望着他。
“我这是在哪?”他开口道,声音嘶哑破碎,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别说话了,你伤势很重。”她微笑着,一双眼眸亮闪闪,“这是医馆,你后背有一道很深的伤口,差点要了你的命。”
“是吗。”他淡淡道。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后背像被烙铁熨烫一般,揪心的疼痛。
“你怎么了?很痛?”她担忧地望着他,忽而眉头一蹙,抬起手,用袖口轻轻擦拭他额上的冷汗。
他微怔,仿若石化般,静静看着她。
她靠得他很近,温热的呼吸轻轻呼在他的耳畔,夏日里沁凉的清香,从她身上隐隐传出。扰了人的心神,乱了人的神志。
“咦?你的脸怎么这么红,难道是发烧了?”她惊呼一声,抬起小手覆上他的额头。
他的脸更红,像刚刚剥开的石榴,散发诱人的光泽。
“嗯?不烫啊,可你的脸,怎么红成这样?”她疑惑地看着他。
一阵暗恼,他将头偏到一边。
于是,他没有看见,她嘴角弯起的那抹轻笑。
嗯,还好,知道脸红,就代表伤势已经无碍了。正要开口,身后突然窜出一个讨厌鬼来。
“他的伤已经好了,你是不是也该离开了?”
她腾地站起,指着山羊胡的鼻子怒道:“你这人怎么一点同情心也没有,没看见他伤势还未痊愈吗?这样子离开,难保他伤口不会裂开,你是不想要他的命啊!”
山羊胡被她这么一凶,顿时说不出话来。
忽然一想,他才是有理的那个人啊?怎么有理的倒叫她没理的给吓着!
于是,胡子一翘,道:“我是做生意的,不是普度众生的菩萨,你要是嫌我没良心,那你去找有良心的!”
苏紫桥一听,登时来气:“怎么,你要赶我走?告诉你,没门!”
山羊胡也气了,大叫道:“你敢不走,我就去报官!”
两手一叉腰,亮闪闪的眼眸里,腾腾冒起火光:“好,你去报!我才不怕你,不过你先看看,你能不能走出这个门去!”
“啊!你你……你威胁我!”
“我就是威胁你怎样?”
“我……我大不了跟你拼了!”
“好啊,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能耐!”
“好,我……”山羊胡急了,两只小眼睛瞪得跟灯泡一样。
“楚桥……不要这样……”林墨琰也急了,伸手轻拉了一下她的衣袖。
“你别管,这个小人贪财忘义,我今天非要好好教训他一番!”说着,就要动手。
“阿桥!”他突然合身抱了上去,她腰间一紧,霎时顿住脚步。
“你干什么拦我啊!”她微恼,就要扯开林墨琰,再与山羊胡对峙。
林墨琰却不松手,她一个劲挣扎,为了拉住他,背上的伤口再次裂开,钻心的疼痛,让浑身的经脉,都在一瞬间收紧。
胸口,更是火烧般剧痛。
忍不住,一大口鲜血呕了出来。
苏紫桥大惊,连忙俯身扶住他。“这是怎么回事?”她转向一旁的山羊胡道。
山羊胡被她刚才的气势所摄,惊吓间,立刻回道:“他这是寒气入体,患病已久,与我无关啊!”
患病已久?
她看着林墨琰,问:“是我离开后就这样了?”
他已经很虚弱,几乎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唯有点头。
心像被扯开一条口气,冷风呼啦啦往里灌着。握紧他冰凉的双手,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会好吗?”
他笑起来,为她的这句话。
虽然这是一句很孩子气的话,虽然这是一句该问大夫的话,但这代表,她开始信任他了。
“别担心,只是染了风寒,拖得有些久,过段时间就没事了。”他说得很轻,很静。
她笑起来,直达眼底的笑,那么真实,像开在春日里的桃花,艳红鲜亮。
就在这时,一个很不应景的声音,插了进来——
“哎呦,他这哪是染上风寒,明明是毒入心脉,命不久矣哦。”
山羊胡的一句话,将她彻底震惊。
连他,也是不能相信。
放开他的手,她一把拉住山羊胡的胳膊,大声喝问:“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山羊胡吓坏了,惊恐地盯着她,结结巴巴道:“那个……我说……他中了毒,活……活不了多久了。”
中毒!
怎么会中毒!
“救他!怎么样可以救他?”山羊胡被她晃得七倒八歪。
“救……怎么救?救不了!”山羊胡只在受不了,大吼一声。
“救不了?”她无意识喃喃。
看了眼脸色苍白的林墨琰,山羊胡道:“我是救不了,但我可以开几幅药,暂且压制住他的毒性,至于怎么解毒,就要靠你们自己了。”
“好,那快点开药吧。”不管如何,先保住性命最重要。
山羊胡却不动,动的,是他的手。
“什么意思?”望着他伸出来的手,苏紫桥紧蹙眉头。
“钱,给钱!”山羊胡再也不能妥协了,对于爱财如命的人来说,这已经是他最大的限度了。
“你这个……”她刚要发怒,手腕却被林墨琰抓住。
她一怔,感觉有什么东西,被塞到手中。
凉凉的,滑滑的。低头一看,是一枚通体碧绿的扳指。
“拿去当铺换了钱,给这位大夫吧。”他道。
紧紧捏着扳指,她有种心痛的感觉。曾经那么不可一世的玉庄少主,那般意气风发的、风流雅致的男子,为何,会沦落至此?
“可是……”她望着那枚扳指,竟是一步也迈不出去。
“大夫也是做生意的,我卖玉器的时候,可从来不做亏本生意,你那么精明,怎会不明白?”他笑得温雅,眼神却显得苍凉。
“好。”她说了一个字,便转身走出。
他望着她的背影,第一次发现,她有一种坚毅的美丽,那是所有人,都无法替代的美丽。
她离开的一段时间里,他再次藏起手心里的一抹殷红。
换了钱,取了药,二人离开医馆。
临出门前,山羊胡终于露出久违的笑脸。
再不走,他就要关门大吉了。
走在大街上,她抬头望了望湛蓝的天际,一只手轻轻按了按身侧。
只有老天知道,她刚才,当掉了什么。
离开扬州城,二人走到了城郊。
“我现在很落魄,是吗?”走了许久,他忽然开口。
她一怔,随即笑起来:“嗯,是呀,没见过这么落魄的你了,想当初,你那银票,总是一叠叠的拿出,一点也不心疼。”说着,忽而受了笑意,“说起来,我也挺落魄的,在蛋糕坊的时候,我每天也能挣好多钱呢。”
“对不起……”他轻声道。
她讶然看着他,“为什么要道歉,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害你受到连累。”
猛地,他停下脚步,望着满目的绿树红花,他怆然笑道:“你真的很傻。”
她点头,道:“嗯,是很傻。”
他深吸一口气,眼底一片寂寥:“你很无辜。”
这次,她没有笑:“不,我不无辜,一切的事情,其实都由我而起,你才是……最无辜的。”
他笑,却不语。
走到他面前,她闭上眼,像是在下一个重大的决定,然后,睁开双目:“我们就在此分开吧,你的毒……总有办法解,我留着你身边,也帮不上忙。”本以为他是病了,现在看来,她之前做的,都是无用之举。
“分开?”他重复她的话,似乎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对,分开。”她点点头,再点点头,好似在拼命说服自己:“本来我们就该分开,你该娶公主的,只要你回去,她必定会好好爱你。”
他望着她,身子渐渐僵住。
拿出当铺所换的银子,放入他手中:“回去吧,我已经不想和你纠缠不清,已经过去的,再也拿不回来了。”
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他的心,痛得叫嚣:“为什么,难道没有挽回的余地吗?”
“没有。”她的眼神,开始冷漠:“记住,覆水难收。”
“覆水难收……”他的面色苍白,黑眸如玉。
“我走了。”她转身,飞扬的裙角,在空中划过一道哀伤的线条。
走了几步,她突然回头,声音与风声,混在一起:“还有,我是苏紫桥,不是楚桥。”
她应该是洒脱的,不被感情束缚的苏紫桥,过去,已是回忆了。
他静静望着她决绝的背影,心口漫上凄绝的哀恸,伸出手,那样徒劳的,想抓住什么……
悲伤的眼,如同濒死的孤兽,悲凉的,凄清的,无助的……
只可惜,她越走越远。
抬头,凝望九天刺目的阳光,身体,像轰然崩塌的小山,重重跌落在蒿草从中,风吹过,漫无边际的凄凉,盖过了刚刚发生的一切。
天地,那么安静……
他的唇,微微张开。
那唇形,似乎是一个“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