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偷灵魂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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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最终勒罗伊在椅子上睡着了,而我爬上梯子,回到简易床,只注意到马路上钢轮熟悉的刮擦声和马蹄声。这是在十月一个极好的周日早晨。青蓝色的天空,清新的空气,有些耀眼的光线。有那么一会儿儿,我以为我在家里。但是从勒罗伊办公室的窗框里看见我家农场的田地并没有激励我起身开始在斯特拉斯堡的新生活。我不想去考虑艾玛,也不想去考虑我失去了阿米什人的什么。我只想要忙起来,便告诉露丝安妮给我安排事情做。她递给我一盘湿的华夫饼,是她刚从冰箱的一个盒子里拿出来的,然后她指着理发店的方向。

“看看老板在那儿。”

我发现勒罗伊穿着他的白罩衫。那天是星期天,但是主日不仅仅是给天主教徒和阿米什人的。我知道无神论者那天也会休息,还有不可知论者也是这样,但我不知道勒罗伊信奉的是哪一种,如果他哪一种也不信奉我也不会感到惊讶。他在理发店里四处走动,搅拌剃须膏,吹着红气球。我认为他是在准备一个生日派对,或者是用盘子里发着光的几把冰冷的钢剃刀做的一场“手术”。舞台上的旧椅子上覆盖了一张白色床单,好像无论勒罗伊用它在晚上做了什么都成了一场消遣。虽然他扫清了地上的皱纸团,我被剪掉的头发还是留在那儿,我走上前去,克制自己不要因为勒罗伊从我身上夺走了很多而生气。

勒罗伊似乎没留心也没在意。他忙着在磨刀皮带上打磨剃刀,多年前我就在集市上看见过他把剃刀挂在他的皮带扣上。磨刀发出的声音总是让我心烦,当我再次听到的时候我觉得后颈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哧……哧……他瞥见我笑了。

“早上好,丑丑。昨晚睡得好吗?”

“还行,”我说,“我睡眠一直都不太好。”

哧……哧……

他停了下来,示意我吃华夫饼。

哧……哧……

“我也是。一直睡不好。我是城里睡眠最不好的人了。当我早晨起来的时候,露丝安妮问我:‘你昨晚睡好了吗?’我说:‘没,我以为我睡着了一会儿儿’。”

勒罗伊注视着我,我想他是在等我吃完东西,我奋力咀嚼着华夫饼。中间还是冰冻着的,虽然边缘有些烤焦了。

“就这个?”他问,“你就吃这些?”

“什么?”我问,嘴里满满的。我通常不是站着吃东西,但是我意识到“英国人”都这样做,因此我需要习惯。我把另一半华夫饼递给勒罗伊,虽然他不想吃华夫饼,但就作为他玩笑话的回答。

哧……哧……哧……

“我猜在椅子上很难睡着吧?”我说。

“嗯。啊哈。”勒罗伊咕哝着,眯着眼,把托盘上的刀弄得很锋利。我把盘子放在我们旁边的椅子上,在他的注视下感到一阵尴尬。

“它们很锋利,”我说,把目光移向这些剃刀。

勒罗伊从托盘上拿起一把。

“德国产的。来自索林根的几家大制造商。你父亲可能对他们很了解,”然后说出了一串名字如“格拉夫和施密特”,“双胞胎”制造厂。他还说有一把剃刀是南北战争时期的,一个南方邦联的逃兵曾用它刮胡子。

“你用过剃刀吗?”

“用我的手吗?”我笑着问道。

“不。用你的牙。有什么好笑的?”

“我可不用剃刀,勒罗伊。”

他再次咕哝着,从他的白色罩衣口袋里摸出用来看书的眼镜,弯下腰仔细观察我的双手。他用手指沿着我的蹼滑动,但小心地不触碰到我,好像我们之间有一道隐形的墙。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如此接近过我的手了,此时我僵直了身子。

“为什么不行呢?”他问。

“你知道为什么的。”

自从那天在集市上勒罗伊想要把我和马库斯隔开后,他就再也没有提到过我的手,但是我认为我会先说几句话来提醒他他所忘记的事情。

“我的手没有改变。”我说,并且我的话又冷又犀利,就跟他喜爱的钢剃刀的刀片一样。

勒罗伊抬头看着我并点点头。

“你的手长得更大了。”他边说边把我的右手拳头伸直。我一阵颤抖,他便松开了手。他站起来,轻快地走到墙边的衣帽架边,取了一件白色的罩衫扔给了我。

“只有专业人士才这样穿。”

“专业人士?”

“你被雇用了。”

我把罩衫放在椅子上。我从未被除了家人和亲属之外的任何人雇用来做任何事情。我之前一直认为我是不能被雇用的。

“让我干吗呢?”

勒罗伊斜着脑袋笑了。

“把一个人的命交在你手里。来吧,试试看。”

我眯起眼睛显得有些怀疑。别人最不能把生命交与的人就是我了。连我自己的命也一样。我承认我有一点失望,因为,有那么一刻,在勒罗伊观察我指尖的“蹼”时,我以为他在思考要把它割开,好让我不用蒙羞去佛罗里达待六个月,即便我的表亲们都以为我会去那里。但这却不是他的计划。我感到心都沉了下去,伸手去拿罩衫,但勒罗伊却递给我一把直边剃刀。

“我是说试试这个。像这样拿稳了。”

勒罗伊从托盘里拿起一把剃刀并演示给我看。

我把剃刀的骨质刀柄滑到我手指间没有“蹼”的地方,就在第一个指关节下面的一部分,在我左手的中指和无名指之间,令我惊讶的是剃刀能被稳稳地拿住。连勒罗伊也很吃惊。“你是说这样拿吗。”

他拿起一杯剃须膏。“你知道埃及人在街边理发师给他们理发的时候会跪在路边吗?”他问,并搅拌出泡沫。

他把杯子放在椅子上,从他的衣服口袋里拿出一支马克笔,在气球上画了一张人脸。眼睛、耳朵、嘴巴、颈部。他把整张脸划分成十四个部分并分别标上数字。沿着颈部有六部分,包括下巴下方的三个部分,沿着下巴的五个部分,一直掠过耳垂到另一边耳垂成为一个弧形。他在下唇下方留下了一小部分,上唇上方有两个部分,在每个部分都添加了箭头,帮助我辨别剃刀上下的方向。

“这就是你的地图,”他说,“只要你按照这些线条,你就不会失手。”

我迟疑地点点头,不知道用魔法马克笔画在气球上的地图有什么价值。如果就以这种方式来引导我在“英国人”中的生活,那么我就一定会迷路,就跟那些游客一样。

我仔细观察这个图表。就是一团混杂的箭头和数字,带着正手反手的文字和各种上上下下的组合不断地重复。看起来令人迷惑。我转过去看勒罗伊,他给另一个气球涂上了厚厚的剃须膏,手臂长长地挥动着,好像这个气球就是一张能画出绝妙艺术品的油画布。

“沿着这张地图,”他说,并用手指着,“第一部分。右脸颊。耳垂下。”

一正手向下,二反手向下。上嘴唇。三正手向下。再移到下巴下边。四是正手向下。再到喉部。五正手向上。到右边。再重复。六反手向下,七是正手。上唇右边。八是反手向下。下巴下面。九是反手向下。再到喉咙。接着十是正手向上。

勒罗伊边比画边说话。他说“理发师”一词来自拉丁语的barba,意思是胡须,在很久以前,部落的人们认为理发师是他们中最重要的人物。他们会治愈并祝福别人。他还说理发师会安排婚礼和洗礼。并且在驱魔的时候,理发师还会通过把头发松散地披在肩上而把恶灵从人的身体里驱赶出来。

“等等,”我说,“我的头发昨天还松散地披在肩上,为什么你把它们全剃掉了?”

勒罗伊拿着剃刀戳向空气:“在驱魔舞之后,理发师会把那人的长头发剪掉,并且用梳子让头发紧紧地贴在头上,这样恶灵就会留在外面,而善灵就会留在里面。”

“但是现在我没有头发。这算什么保护?”

“不是保护。而是荣誉。”

他说修面可以追溯到亚历山大大帝时期,他命令马其顿士兵在打仗前刮掉胡子,防止敌人拉住胡子而被拉倒在地上,然后被杀戮,就跟波斯人之前做的那样。很多人都这样做了,就出现了理发师的工作。

“知道了吧?剃须上还体现出了经济学。”

我没有思考经济学。而是关心我新工作的职责以及要如何才能成功地用剃刀刮红气球。

“仔细看好了,”他说,拿着剃刀刮过十号区域即下巴中间。十一号区域。正手刮过。喉结下的喉咙根部。然后是颈静脉上方,他称之为BB,大流血处。十二是正手向下。十三是正手向上。“这里就是你的‘电源插座’。不要被它吓到了。理发师总是要为出血而做好准备。”

据勒罗伊所说,牧师和僧侣是黑暗时代的医生。他们雇用理发师作为助手,并且这种合作关系一直持续了1700年。理发师拥有最锋利的工具,知晓人类解剖学。放血成为了一种排毒的特有服务,他们还会在店铺窗前放上一槽鲜血来作为广告。(显然地,乔治?华盛顿就死于这种本是善意的服务。)理发店的旋转招牌上的红色条纹就意指所取的血,而白色条纹就意指相应的绷带。勒罗伊顿了顿看着我。

“如果你现在还没有发现动脉,你可以继续往前看最后一部分,就在下唇下方。”

“小胡子那儿?”我问。看着图上的第十四部分。“或上或下。这儿没有箭头。”

勒罗伊微笑了。“无论你想要什么。在那一点你就是胜利在望了。人是活着的。准备好要试一试了吗?”

那天我拼命地想要记住勒罗伊指派给我双手的价值。不是因为我想要在外面的世界有个工作,而是我想要一个归入外面世界的理由。勒罗伊提醒我学习使用直刃剃刀会让我精疲力尽,我会抱怨他和他的一袋气球,但是真正的工作可以让我不去想与艾玛?贝勒的事情。我不停地割破一袋子300个气球,奋力地想要忘记她。凯撒都已经习惯了气球的爆炸声而不再吼叫,但在气球爆炸时还是会发出呜呜声,感觉到了我的沮丧。

当勒罗伊和我厌倦吹气球时,我们就使用了露丝安妮的用发泡胶做的假人头,勒罗伊会检查上面的刮痕。如果发现得多,他就会说再试试,并答应我说我就快成功了。一旦我为他剃须而没有留下划痕,那么我就准备好为他的顾客服务了。他还不想让我在客人面前练习。“在他们信任你之前不要把他们吓到了。”他说。

同时,我还会打扫清洁,应答来电,为顾客预约,把垃圾带出去。在夜晚,我就会练习剃须技巧,这就能让我脑中不再想着艾玛。不是凝思着我拒绝她是多么的愚蠢,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在泡沫做的假人上。我发现它还是一种奇怪的安慰。它没有脸,拿着它,用我的手包裹着另一个白色的光秃秃的脑袋,使我感到不那么孤单。勒罗伊经常会在早晨起来时发现我用手臂抱着它暖暖地在被子下安睡。在那颗假人头变得比刚从盒子里拿出来时更光滑的那天,我正式成为了勒罗伊的学徒。

在十一月的一个周二,勒罗伊当着一屋子人的面把我作为他的新搭档介绍给了他们,他们都对这个他们会用生命来信赖的新“人”好奇了好几个月。露丝安妮还为这个场合订购了甜甜圈,糖粉撒在了他们的西装和外套上,他们全部都为这个通过仪式而着装得体,勒罗伊把他的艺术让位给了一个手指长“蹼”的孩子。似乎没有人对我的任命而感到信服或者兴奋,在勒罗伊做交接的时候只是迷惑,他递给我那把内战时期的剃刀,并问他的顾客们:“谁是那个勇敢的人?”

他们呆呆地站着,甜甜圈悬在咖啡杯上边,或者正嚼到一半。似乎他们都同一时刻立即挠挠自己的脖子或者鼻子。没有人说话。

“不要告诉我你们连一点点血都害怕。”勒罗伊说,眼睛盯着一名剥制师,就在两天前,他还在店里花上了数小时给大家叙述他是如何猎杀并且填充一头雄鹿的。阿米什人甚至也会打猎,这个眼睛不停抽动的小个子男人的志向让我印象深刻。他的名字叫威廉?内菲,但是他更喜欢别人叫他威利,虽然勒罗伊会称呼他为牙齿,因为他有一天喝醉了,就在理发店外面的人行道上摔掉了一颗大牙。显然牙齿说话总是口齿不清,但是现在他在说话的时候会通过那个缺口吹口哨,流着唾沫抗议勒罗伊让他自愿“送死”。

勒罗伊把一个新鲜的甜甜圈塞进嘴里并坐进椅子。另外一些人,他们上班已经迟到了,但觉得看见我给牙齿剃胡须是一件不能错过的事情,所以他们争抢着跑到电话边,拨给他们的秘书和老板,告诉他们他们会“目睹一场事故”并且会迟到。

勒罗伊给牙齿的肩膀上盖上一块银色的披风,转向越来越多的人群,现在已经延伸到了门口一直到街上,吸引了越来越多的行人来到窗前。甚至连上学的孩子也停下来想搞清楚惊奇和恐惧的来源。勒罗伊滚动眼珠告诉我不要担心,集中于那张图表,他叫我把它贴在我工作台的镜子上,就在他的象征好运的如愿骨旁边。他说其实我并不需要它,其不过是一个简单的营销策略,让他的顾客感到自在。

我觉得牙齿完全不自在。当勒罗伊在磨刀皮带上磨剃刀的时候他在披风下面发抖,并用拇指指甲试试它有多锋利。勒罗伊确定剃刀足够锋利,能够刮掉缠结成一团的胡须。父亲和其他任何阿米什男人在结婚后都会留这样的胡须。又浓密又坚韧,就像陈旧面包的坚硬外皮,然而我相信两条热毛巾就足够让它软化。勒罗伊觉察到了我的不安,多递给我了两条毛巾,然后指指他的后颈,提醒我用一条毛巾来软化这个紧张男人的神经。我把其他的毛巾搭在他的脸上,尽管埋在两条热毛巾下面,牙齿还是设法说出话。

“你给多少人剃过胡子?”

我指指勒罗伊:“除了他之外?”

牙齿咕哝着,勒罗伊拍拍他的肩膀。

“深呼吸,牙齿。很快就会完的。伊莱速度很快。”

但我不是。那时候还不是。对泡沫假人我已经熟悉,而人的温暖的肉体却使我的手变慢并发抖。比血流不畅更加反抗我的是这样一个想法,即我为牙齿剃须就是以某种方式出卖了他。我不知道他的信仰并在第七部分的中间停下了,问他是否受过再洗礼。

“这是哪门子问题?你要让我去见上帝吗?”

我告诉他不是这样,要见上帝得穿上更好的衣服。牙齿在毛巾下面怒骂着,但勒罗伊却发出吼声,人们看着我叫喊着并为我加油。在我靠近大放血处的时候大家安静了,然后每个人都跟着勒罗伊拍掌的节奏重复说着这个区域的数字。迅速又明确,每当我向上看的时候,勒罗伊都用嘴巴不出声地说这句话,我拿着剃刀犹豫着要不要碰牙齿的喉咙。

“我们不是非得要这样做。”我说。

牙齿说,“要做就做别站着茅坑不拉屎。”

我抬头看看勒罗伊,他无奈地耸耸肩。我们感觉到所有人都在看着我,等待着,急切地想要我结束。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仿佛是在排球赛场上。我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自愿地把自己置身于一个别人都会把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的情境中。我想象着牙齿的脖子是球网而这把剃刀则是球。我低下头想象着这个男人的脖子,然后闭上了双眼。我用手抹着牙齿的脖子,他紧张着喘着气,我快速地刮了三刀,清理干净了这个人的大放血处。就在这时人们一起叹了口气又接着爆发出一阵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