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朝伟:对啊,就是做给人家看的,是不是签了那个字,就代表感情会更深呢?
许戈辉:那你介不介意别人怎么看你呢?
梁朝伟:其实我是一个很矛盾的人,有时候介意,有时候不介意。
许戈辉:或者就说你介意一些人怎么看你,你不介意其他那些人怎么看你?
梁朝伟:其实有时候我就会说我不介意,但有时候,他们的想法跟我的想法不一样的时候我就会介意。
20世纪80年代,香港娱乐业进入空前繁荣的时期。先后毕业于无线艺员培训班的汤镇业、黄日华、苗侨伟、刘德华和梁朝伟,纷纷在电视圈崭露头角,辉煌的“五虎将”时代由此来临。
1984年,凭借《鹿鼎记》一炮而红之后,梁朝伟的事业可谓如日中天。作为“五虎将”之一,他又先后拍摄了《新扎师兄》、《绝代双骄》等一系列脍炙人口的电视剧。
随后他进军影坛,凭借电影《人民英雄》和《杀手蝴蝶梦》两度夺取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男配角奖,而《重庆森林》、《春光乍泄》、《花样年华》、《无间道》、《2046》又使他五次加冕金像奖影帝。
许戈辉:香港的很多演员,一年要接很多很多的戏,所以作为演员,戏里戏外可能自己都会分不清了。你会分得很清吗,会把拍戏中的情绪带到生活里来吗?
梁朝伟:会,在那段时间里面会带回家。我觉得演员毕竟也是人,你需要花很多精力、很多准备把自己逼进一个这样的角色里面,你不可能一收工,按一个按钮,然后就离开,没有这回事的。因为你要演一个人物,从你开始准备,开始逼自己进去的时候,是需要一段蛮长的时间。进去以后要出来,相对也需要一段时间。这对于身边的人来说,会比较痛苦,因为常常会觉得今天是这个样子,然后明天又是另外一个样子。但是没有办法,这就是我喜爱的工作,我这个工作就是这样要求的。
1989年,梁朝伟一改以往嬉笑耍宝的戏路,出演了他演艺生涯中第一部具有国际影响力的影片--《悲情城市》。在台湾著名导演侯孝贤的执导下,他将剧中“文清”这一哑巴角色演绎得惟妙惟肖。
《悲情城市》是一部以台湾“二二八事件”为背景的影片。梁朝伟在片中虽没有一句台词,却将心事重重的表情融化在侯孝贤的天空、树木和摇荡的风中。
许戈辉:在你电影里的很多的角色中,眼睛是你表达的一个渠道。最早,可能是侯孝贤导演拍《悲情城市》的时候,他干脆就剥夺了你用嘴巴说话的权利。所以大家发现,还有一个可以不靠嘴巴去演戏的演员。
梁朝伟:我想他也是没办法。因为那个时候,我根本听也听不懂台语,讲也不会讲,一句都不会讲,讲出来人家都会笑的那种,跟聋哑没什么分别。他索性就……算了吧……那你就聋哑吧,反正比较容易演的,反正我根本也不知道他们在讲什么。
许戈辉:可见侯孝贤还是特别特别地看重你,他不惜来改变这个角色。
梁朝伟:我也不知道原因是什么。其实那次合作后发觉我和他在创作方面都是一样的。侯孝贤创作电影,我创作一个角色,原来都是这样的。他今天还是这样,很关心我,常常会打电话问我,你最近怎样啊,不要喝那么多酒啊,然后,这个年纪要有规律啊,睡觉要早啊,不然体能不够啊,拍戏拍得不好。或者有时候我有电影上映,他也会来看看我,我都会问他,演得好不好啊。
许戈辉:其实对你这样一个就是在家里边又没有兄弟,然后也没有父亲在身边,像他们这样的一种情感,可能会让你感觉到有点像父子或者是兄弟之间的那种吗?
梁朝伟:可能是吧,因为你这样讲,就让我想起我的朋友,大部分的男性朋友,大概六十岁,七十多岁,八十岁啊,平常大家会聊天、下棋、喝酒、听音乐。我比较喜欢跟他们聊,我不晓得为什么,我很少有年纪跟我差不多的朋友,我会觉得他们像小孩。
2007年,梁朝伟连续第三年担任香港影视娱乐大使,并特地为香港贸发局拍摄了一套宣传香港娱乐业的短片。从春节开始,这个短片在全港近百家戏院及大型户外电视播放。
在短片中,梁朝伟置身计算机特技场景,介绍香港影视娱乐博览的各项活动,并呼吁公众积极参与。他表示能够为推动香港的娱乐事业出一份力,当然觉得很荣幸而且很开心。梁朝伟说:“香港影视娱乐博览是集合了八项电影、电视、音乐及数码娱乐的精彩盛事,当中有很多活动都欢迎市民大众亲身参与,希望大家都可以全情投入,一起支持。”
梁朝伟:跟他们聊天会启发我很多东西。他们的智慧要比我高,我会从他们身上学到很多东西。我最近变得成熟,也可能是因为他们的关系。
许戈辉:再有因为他们年长,又有阅历,他们可以更宽容一些,更包容一些。如果是一个和你同龄的,可能两个人就……
梁朝伟:我跟一票友认识十年了,他每次见到我都说,不成熟,我觉得很气。他每天都叫我“草蜢仔”。“草蜢仔”就是从前我们有一部电影叫《功夫》,那些高僧就叫那个学生“草蜢仔”,就是“Grasshopper”。他常常叫我“草蜢仔”,就是不成熟、小孩的意思。其实我也不小,四十四岁,还是小孩?
1990年,梁朝伟出演了王家卫的电影《阿飞正传》,虽然只在片尾出现了短短三分钟,但正是这精彩的出场,拉开了他与王家卫合作的序幕,从此成为王家卫电影中“御用”的男演员之一。
梁朝伟:我是那种很懒的人,什么东西都慢慢来,所以我很喜欢拍王家卫的电影。我不介意拍五年、十年,我绝对不介意。最好慢慢,慢慢享受这样。我最怕那种两个月你必须把国语学得很好,角色准备好,给你一大堆书,必须要看完。然后跟我说你怎么演,这样我就很紧张、很害怕。
许戈辉:所以你希望演戏是一种特别自然的过程?
梁朝伟:因为演戏对我来讲,本来就是一种享受。不要逼我,比如必须要三个月里面要完成,这样我就很……
许戈辉:但是我怎么偏偏记得,好像有一次刘嘉玲在上一个节目的时候,她接受别人的采访,她说你拍王家卫的片子,曾经感到过很大的压力,甚至你还想逃跑?
梁朝伟:哦,那是拍《春光乍泄》。因为我觉得他应该拍完了,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拍呢?
《春光乍泄》中的梁朝伟再一次突破了他塑造角色的界限。影片中他与张国荣的冲突剪不断、理还乱。片中的梁朝伟终于向着梦想中的大瀑布进发,而现实中的梁朝伟也在逐步接近表演的顶峰,仅以一票之差与戛纳影帝擦肩而过。
梁朝伟:因为距离香港太远,我开始想家,开始做梦梦到妈妈。
许戈辉:隔着大洋,还在南半球。
梁朝伟:当知道有什么事情发生的时候,我需要三十个小时才能回去,我会很担心。因为你不是在上海,三个小时就能回到家。好像大家的距离像天涯海角那么远(那时梁在阿根廷),我已经开始想家,已经开始受不了,开始想妈妈。然后我也觉得拍了那么多月,要拍的已经拍够了吧,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再拍?而且,其他的主角都走了,一个人在那边拍什么呢?所以就想过要逃。
许戈辉:那你反抗的方式是什么?有跟导演complain(抱怨)嘛。
梁朝伟:怎么反抗啊?我没有complain(抱怨),我本来是要偷偷地跑的。
许戈辉:偷偷跑的?这是你一贯的行事风格吗?
梁朝伟:不偷偷地怎么跑得掉啊,跑不掉的。一大堆人在那边,制片他们不让你这样,逃不了的,你必须要偷偷地跑。
许戈辉:你当时都尝试了一些什么样偷偷逃跑的方法?
梁朝伟:我已经准备好了,Detail(详情)我忘了,我跟他们坐的班机不一样,工作人员坐一班,我是搭另外一班飞机回来。因为我没行李,很快,我就拿了Passport(护照)和机票,然后准备一下飞机就跑过去国际飞机场,飞回香港去。
许戈辉:飞了三十个小时,好不容易飞到世界尽头,然后趁人不注意再跑掉。
梁朝伟:对,但是后来没有这样做。因为最后还是不忍心这样--总算是一个Team(团队),总不能这样逃,做逃兵这样,好像不太忍心,后来就没有这样做。有这个想法,全部准备好了,到最后一秒钟还是,算了吧。
阿根廷四个月的痛苦“煎熬”,为梁朝伟赢得了人生中第二座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男主角的奖杯。
第十七届香港电影金像奖颁奖典礼上,梁朝伟说:“多谢王家卫做了一个假剧本,骗我离开香港,到那么远的阿根廷,害得我被迫留在那里,不能回来,一定要拍。多谢张叔平将我不好的剪掉。谢谢有一个这么好的对手张国荣,如果不是他,我也没机会拿这个奖。”
许戈辉:我听你刚才讲这段故事,这段经历,我可以看到你身上,就是你的Body(身体)里边,有一种男孩子,就是Boy的和一种男人的在打架。男孩子那边是率性,男人的这边是责任。你身体里经常会有两个小人在打架吗?
梁朝伟:对,现在越来越严重,因为年纪越来越大。
许戈辉:男孩子还不肯走,还不肯grow up(长大)。
梁朝伟:对,那个责任越来越大,然后那个(男孩子)还是必须要那么小,所以现在的矛盾越来越大。
许戈辉:经常谁打胜?
梁朝伟:很难讲,看什么事情吧。有些真的无关痛痒的,小孩吧,就让小孩吧;有些你觉得会伤害到其他人,就大人,就男人吧。
许戈辉:对你来说,什么算是无关痛痒的,什么算是那个关系重大的?
梁朝伟:突然间想不出来。一杯威士忌算无关痛痒。比如说好像我逃离片场的时候,我觉得好像一个Team,我会让很多人在那边等。你不能这样,所以那个算比较大的。
许戈辉:如果让你就用一个词来形容男人最可贵的品质,你会告诉我是什么?
梁朝伟:责任吧。
许戈辉:所以如果要是别人来说,梁朝伟怎么怎么样,你就觉得如果人家说你有责任感,就是对你最高的褒奖?
梁朝伟:我不需要人家对我说,我本来就很有责任感。我对家人,从小到大都非常有责任感。这个我对自己是没怀疑的,反而对于有些工作就不一定很有信心了,我需要慢慢建立。
凭借电影《花样年华》,梁朝伟成为香港电影界唯一夺取戛纳影帝的男演员。
梁朝伟把自己生命中的“花样年华”定格在现在:心智成熟,还有生活阅历。
在人生走向成熟之后,他更懂得珍惜生命中的一些普普通通的瞬间和东西:比如每天的天气、碰到的每个人或吃过的东西,这些东西都是每个人每天都要接触到的,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懂得欣赏和珍惜。
许戈辉:我发现你刚才一直在强调一点,你说,年纪也不小了,那到目前为止,你觉得你自己人生的花样年华是哪一个阶段?
梁朝伟:我觉得每一个阶段都可以有的。可能是三十八岁的那个时候吧。
许戈辉:三十八岁,发生了什么?
梁朝伟:就是几年前吧,刚拍《花样年华》的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感觉所有的东西都是最高峰。
现在就是人成熟,但是体能会下降,会比较差一点,所以必须要好好地保护,才能保持在一个好的状态。因为我觉得人毕竟也不会一直这样上坡吧,总会有下坡的时候,现在应该是下坡的时候了吧。或者你不下坡,你也希望身体保持在一个好的水平,所以为什么侯孝贤会跟我说,有规律的生活,然后饮食要有节制,这样才能保持状态。如果还演戏的话,需要很多能量,因为演一些很重的戏的时候,你不会演一遍,你可能演二十遍、三十遍,你感觉到从前演三十遍没事,现在演十五遍已经“导演,我很累了,今天不能拍了”。
在拍摄《伤城》期间,梁朝伟就已经开始为李安导演的新片《色?戒》进行准备。在这部根据张爱玲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中,他出演色厉内荏的狡猾汉奸--易先生。对于甚少出演反面角色的梁朝伟来说,这个角色无疑是他电影生涯中一次全新的尝试。
许戈辉:还有没有特别想去演的某种类型的角色,但是还没有尝试过的?
梁朝伟:我想太多太多了,因为世界上有多少种人,你要演完他们很难。最近对演戏兴趣特别浓,因为李安导演对我的启发也很大,突然间感觉自己还有很多改进的空间,而当你发现你有很多改进的空间的时候,你会对演戏又更有兴趣。因为你知道,原来还有这些东西可以好一点的时候,演出来又不一样了。我上一次有这个感觉的时候,是拍《阿飞正传》,我碰到王家卫。我自己看完《阿飞正传》,看到自己最后一个镜头,原来我是可以这样演的,然后我突然间又对演戏很有兴趣。从那个时候,距离现在大概有十几年了吧,自己就好像到了一个瓶颈的位置,觉得好像没有什么进步的空间,是不是自己的天分已经没有了,最多是到这里?这时又让我碰到李安导演,李安导演又对我有很多新的启发。我又觉得,嗯,这里,这里,这里还可以有改善的空间,然后改善了这些东西以后,可能再演出来就不一样了,比从前的层次又高了,那才好玩嘛。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你每天就好像上班一样,A表情,B表情,C表情,收工。这样有什么好玩呢。然后到差不多三个月,给你一些钱,进银行,我不需要这样的工作。
在不拍电影的日子,梁朝伟更愿意享受一个普通人的平凡生活。简单的快乐就是一杯茶、一罐牛奶、一碗云吞面,还有晨跑、有规律的作息、打乒乓球、呼吸新鲜空气。
许戈辉:我知道今天(2006年12月6日)你们的那个发布会上,你捐出了一个球拍,而且你在生活中也挺喜欢打乒乓球的是吗?你还喜欢滑雪。
梁朝伟:对,滑雪,乒乓球,反正运动我都喜欢。不是有很多人的那种,就是另有一两个人的那种,我都喜欢,羽毛球,滑轮,滑雪啊。滑雪是因为我喜欢那种大自然,没有高楼大厦,在雪山上面,我觉得好舒服啊,看到外面一片都是白白的,感觉很干净,我喜欢享受那种感觉。
许戈辉:但滑雪其实是一项很激烈的运动。它有很大的速度的冲击感,所以就让我想起侯孝贤对你的一个评价,他说,梁朝伟是那种外表看起来很平静,但是内心很暴烈的人。所以你喜欢的运动,已经可以体现你自己的一种性格。
梁朝伟:嗯,可以这样讲。
许戈辉:但是其他的,所有的这种需要团队合作的(体育项目),你就不会喜欢。
梁朝伟:对,不会。因为从小到大就不会,从小到大就强逼自己离开人群,拒绝跟人家沟通,所以我不会跟人家交往。人多的地方我很害怕的,没有安全感。所以你不会见到我去什么派对,我站在那边,觉得周身不自在。我完全像一个外星人一样,我不适应,不喜欢。人多我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许戈辉:那如果干脆让你离开现在的我们的这个世界,比如说让你到一个孤岛上去,仍然可以过非常非常享受的生活,你会愿意吗?
梁朝伟:那太孤独了吧。
许戈辉:你太难缠了,太难满足了。
梁朝伟:对。
许戈辉:经常会有人做那么一个小测试,说如果你一个人到孤岛上去,只许带一样东西,你带什么?
梁朝伟:最起码带你爱的女人吧,不然闷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