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辞别老丈,从那人家走出来之后,胡达尔告诉他,这老丈姓萧,老伴和四个儿女都被叛军杀死了,家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这条河叫清水河,河对岸有一个小镇,叫做清水河镇。河上原本有一个摆渡的,数天前辽军前来征船,那船夫就靠这条渡船吃饭,自然不肯,辽军便将他捆起来,用马活活拖死了,那渡船也被叛军抢走了。
石敢当皱皱眉头,问:“那你有没有问他对岸小镇上是否有辽军驻扎?”
胡达尔道:“我问了,他说三天前辽军来镇上扫荡过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有来过。”
石敢当点点头,向前走了两步,忽地回过头来,盯着他问:“你怎地会讲契丹话?”
胡达尔不由笑起来,道:“我跟我老爹在宋辽边境做生意这么多年,如果不会讲契丹话,岂不早就饿死了?”
石敢当闻言,觉得并无破绽,也不便再追问,只是皱眉道:“没有渡船,怎么过河?”
胡达尔道:“河水不深,水流也不急,正好可以泅水过河。”
石敢当摇摇头道:“河水冰凉刺骨,岂不要将人活活冻死?再说公主乃万全之躯,怎可让她冒险涉水?”
胡达尔笑一笑道:“我的意思是说,可以让人骑在马背上,让马驮着咱们泅水过去。”
石敢当回头看看大小雪儿,点头道:“事急从权,也只有委屈这两匹白马了。”
当下自己骑了大雪儿,先朝河中走去,涉到河中,河水正好刚刚淹没半个马肚,白马四蹄一齐划动,渐渐自水面浮游向前。人骑在马背上,倒也平稳,不消片刻,便已游到对岸。
石敢当过河之后,又让小雪儿驮了公主,缓缓游过来。接着再把两匹白马放回去,分别负了其他人游将过来。好在河面狭窄,来回一趟,费时不多。两匹白马尽心尽力游了二十余个来回,便将众人全都送到南岸。
石敢当牵了白马,径直往镇上走去。一行人还是昨晚吃了一小块兔子肉,今日粒米未进,昨晚受了一场惊吓,今天又奔波了半日,早已饥肠辘辘,身疲力乏,本想在镇子上讨些吃的,谁知进镇一看,却见遍地尸骸,一片狼藉,街道两边店铺大门闯开,里里外外却不见一条人影。想来是几天前辽国叛军来到这里,大开杀戒,血洗全镇,清水河镇上下民众,只怕全都遭了辽军毒手。
石敢当自从其父死于辽人之手后,对契丹人早已恨之入骨,此时看见契丹百姓遭灾,尸横遍地,惨不忍睹,也不禁心下恻然。胡老爹和胡达尔父子二人见了这般惨状,也不禁咬牙切齿,半晌说不出话来。
石敢当走进街边一户人家,想要找些吃的,却见屋内残破不堪,值钱的东西早被搜掠一空,米缸也被砸碎,里面的黍稷已颗粒无剩。一连寻了十余家,方才在一户人家的床下寻到一块腊羊肉,就在这户人家的厨房煮熟,给公主吃了。其他人饥饿难耐,虽然极力寻找,却也没再找到半点食物。小憩片刻,在石敢当的催促下,只好又无精打采地上了路。
由于腹中饥饿,浑身乏力,这一路走来,已是十分缓慢,直到天晚,也才走出十来里路。戊牌时分,到得一处所在,却是一片狭长的平滩地,东西宽约一里有余,南北却有十余里路长,平地四周,群山围绕,险峻陡立,飞鸟难逾。
石敢当看过地图,方知这里就是金沙难,正是当年杨老令公率领杨家将血战辽军的地方。他看见有一条大路从平滩中间通过,路上车辙蹄印鲜明,显是常有辽军从此通过。当下也不敢在平地上宿营,在东面较为平缓的一面山坡上找到一条掩映在荆棘丛中的蜿蜒小道,扶了公主,引了众人,曲曲折折地爬了上去。到得半山腰后,回头看见符飞羽重伤未愈,单手攀缘,已远远地落在众人之后。只得又折下山来,携了他一同上山。
到得山顶,众人早已筋疲力尽。石敢当找到一处隐蔽的树林,看见有一块巨石自头顶横空伸出,宛如一个天设地造遮风避雨的穹庐,就把众人聚集到这块大石头下,一面铺草让公主坐下休息,一面命人生火驱寒,准备就在这里度过一夜。
他将公主安顿好,又布置好哨兵在四周放哨警戒,以防辽兵偷袭和豺狼虎豹侵袭,然后提了弓箭,步出树林,只望能打些野味回来,以供大家果腹。谁知他张弓搭箭,围着山头转了一大圈,却连一只小小的野兔或山鸡也没瞧见,不由大感奇怪,难道是因为天寒风大,那些野兽都躲起来了?想要采摘野果充饥,却因时令未到,放眼望去,全是树木,却看不到一只可供食用的山果。眼见夜色已深,只好空手而归,看来今天晚上连公主也要饿肚子了,心中好生过意不去。
公主见他闷闷不乐,空手而归,早已度知他的心意,不由道:“石将军,也许是因为天气寒冷,那些野兔呀山鸡呀,全部都躲起来了罢,你不必担心,我也不太饿,再说大家都能挨饿,我为什么不能?”忽地亲昵一笑,朝他招一招手道,“石大哥,你坐过来。”
石敢当不由一怔,他自与公主在辽国西京重逢以来,历经生死考验,两人情意更胜从前,但于人前,公主却还从未对他有过如此亲密的神态,犹豫一下,还是在公主身边的石头上坐了下来。
公主看着他结满血痂的左手手臂,心疼地道:“石大哥,昨晚你的手臂被那黑衣蒙面人砍伤,流了好多血,后来一直急着赶路,我也来不及帮你包扎伤口。现在还疼么?”
石敢当见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对自己如此关心,青眼相待,那自是等于向外人宣布他俩的亲密关系了,不由心中一热,握住她的纤手道:“多谢公主挂怀,我已经不疼了。”
公主道:“刚才我叫人用水袋打了一些溪水过来,瞧你手上全是血渍,我来帮你清洗一下伤口吧。”
石敢当脸色微红,忙道:“使不得使不得,公主乃万金之躯,怎能……”边说边欲起身,却被公主一把拉住,公主道:“你为了护送我,这一路吃了不少苦头,而你答应带其他人一同入关,也让我大为感动。为了报答你这份恩情,没奈何我这落难公主只有给你当一回丫环了。”言罢一笑,将他左手衣袖挽起,露出血肉模糊的伤口,用纤纤的手指蘸了冰凉的清水,在他伤口上轻轻擦洗起来。
石敢当左臂伤口虽已结了血痂,但创口处却一直火辣辣的痛,此时经公主纤柔的玉手轻轻抚摸、洗涤,却如上了灵丹妙药一般,立时清凉彻骨,再也不疼了。
他抬眼看着公主,只见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温情,一丝笑意,眼睑低垂,睫毛闪动,正全神贯注地为他清洗手臂上的血渍。看着看着,他忽地心中一动,伸出右臂忍不住就想要将她娇小的身躯拥入怀中。正意乱情迷之时,忽地身后传来一声咳嗽,声音不大,却一下将他从激情中惊醒。他一怔之下,只觉脖颈后面的皮肤骤然收紧,似乎有一双奇怪的眼睛正躲在身后看他,在山神庙火堆旁感觉到的那种有如芒刺在背的奇怪感觉顿时又涌上心头。
他蓦地一惊,回头一看,身后除了一名正坐在火堆边低头烤火的伤兵,并无他人,心中惊疑更甚。回过头来,刚跟公主说得两句话,那种被人偷窥极不舒服的感觉又涌上心头,他倏地扭头,却又只看到那伤兵。他皱皱眉头,暗自留上了心,忽然问那伤兵道:“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
那伤兵正垂着头烤着火昏昏欲睡,一听大将军跟自己说话,立时受宠若惊般站起来,一拐一拐地上前两步,躬身恭恭敬敬地禀道:“回将军,在下姓石,单名一个全字,湖南岳州人氏,是禁军中的一名什夫长,前些天在与辽军的交战中脚上挨了两刀,现在伤势好了许多,已能勉强走路。不知将军有何吩咐?”
石敢当“哦”了一声,道:“原来你也姓石,很好很好,我只不过随便问问。”
公主见他神色有异,便问:“石大哥,你怎么了?”
石敢当道:“没什么。只是每次我一在你身边,跟你说话,就总觉得身后似乎有一双眼睛在偷偷看着我,让我很不舒服。”
公主笑道:“谁有这么大胆子,竟敢偷看公主和大将军说话,只怕是你多心了罢。”
石敢当点头道:“但愿如此。”
公主替他清洗完伤口,从自己的裙子上撕下一块布条,为他包扎好。忙完这一切,已是亥牌时分,回身四顾,其他人虽然饥饿难耐,但终究抵挡不住睏意上涌,都围着火堆倒地熟睡过去。惟有胡达尔盘腿坐在胡老爹身边,将长剑横放在膝盖上,正自练功打坐。
石敢当瞧着胡达尔,虽明知此人身份可疑,却又找不出半点破绽,而且这两天来,他潜伏在队伍之中,距公主是如此之近,但却非但没有加害之意,反而在危难时刻出手相助,又数次出主意帮自己度过难关,难道此人是友非敌?当真令人猜度不透。
他正自出神,忽觉肩头一沉,原来公主耐不住疲倦困顿,已然靠在他宽阔的肩膀上睡着了。他伸手抚摸着她如丝的秀发,鼻子里闻着那种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独有的清香,止不住心头涌起一种怜爱之意,暗想她这位深居皇宫大内金枝玉叶般的公主,这些日子在举目无亲的异国他乡吃尽苦头饱经磨难,居然也能挺得住,倒也真难为她了。自己受皇上重托在先,受公主信任在后,即便舍了这条性命不要,也要护得公主周全。想及此,顿觉肩头的担子更加沉重起来。
他生怕惊醒公主,轻轻移动一下身子,盘住双腿,微闭双目,调匀呼吸,意守丹田,也打起坐来。耳旁听着公主均匀轻盈的呼吸声,以及不远处放哨警戒的禁军来回走动的脚步声,他的心很快平静下来,渐渐进入了物我两忘浑然入定的境界。
约莫到了后半夜丑牌时分,突地听到一阵鸡羊牲畜呱呱大叫和一阵杂杂沓沓的马蹄声,顿时一惊而醒,一名负责巡哨的禁军大步跑来,急禀道:“将军,山下来了一队辽军骑兵。”
石敢当脸色微变,道:“快领我去看看。”扭头看见公主已被吵醒,正惊恐地睁大眼睛看着他,忙安慰两句,让她放心,起身急急随那禁军而去。
来到山峰西面,站在临近金沙滩平地的峭壁上向下一望,只见数十丈高的山头下面,金沙滩那条贯穿南北的大路上,正有一队辽军骑兵缓缓通过,一眼看去,约有两百余人,有的手中举着火把,而大多数辽军手中却提着鸡羊猪狗之类的家禽牲畜,鸡鸣猪叫,羊咪狗吠,马蹄得得,再加上辽兵肆无忌惮嘻嘻哈哈骂骂咧咧的打闹声,简直是嘈杂喧嚣,闹成了一片。
引领石敢当来察看的那名禁军见了这等阵势,不由又是惊惶,又是奇怪,问道:“将军,这些辽兵在搞什么鬼?”
石敢当曾在契丹国内三进三出,对辽军的规矩自然熟悉,当下看了之后道:“这些辽军是半夜出处打草谷回来。”
那名禁军不由一愣,问:“什么叫打草谷?”
石敢当解释道:“辽兵行军打仗,朝廷是不给粮草的,这样可以减少行军负担,而是令辽军随地劫索粮食,补充给养,谓之‘打草谷’。”
“原来如此。”那禁军见这些辽兵并非为追踪公主而来,顿时大大地松了口气。石敢当扒开草木,瞧着山下的辽军,忽地道:“你快回去保护公主,我去去就来。”
那禁军一怔,道:“将军要去哪里?”
石敢当尚未答话,只听身旁一人哈哈大笑道:“石将军自然是要下山去打一回草谷了。”说话之人正是胡达尔。石敢当知道以胡达尔的武功,如此大的动静,焉有不惊醒之理?所以听见他说话,也并不觉吃惊,只对那禁军道:“这些辽兵可不正是老天爷派来给咱们送吃的来的么?我若不下去抢几只鸡几头羊上来分给大家吃,那也太对不住这班辛辛苦苦打草谷回来的辽军兄弟了。”
那禁军这才醒悟,知他是要下山抢劫食物,一想到马上就有东西吃了,顿时浑身是劲,立即跑回去告诉公主去了。
胡达尔走上前来,微微一笑道:“石将军,在下陪你下去走一趟如何?”
石敢当大喜道:“石某求之不得,等下大伙吃饱了肚子,算你首功。”
胡达尔大笑道:“头功我可不敢抢,在下只想跟石将军比比看谁打的草谷多些。”说罢,拔出青锋剑,就要施展轻功,奔下山去。却被石敢当一把拦住,道:“胡兄弟莫急,可别让辽军认出了我们,暴露了公主的行踪。”掏出两块黑布,递给他一块,自己拿了一块,一面蒙住脸一面道:“这是我昨晚从‘汉王天子’御前‘四大将军’脸上扯下来的蒙面黑布,想不到今晚却蒙在了咱们脸上。”胡达尔见他心思如此细密,虑事如此周到,心下不由暗自叹服。
两人系好蒙面黑布,拔剑在手,长啸一声,施展轻功,沿着陡峭的山壁,直直滑落下去。人未着地,石敢当已连环三箭射出,骑着高头大马走在辽军队伍最前头的三位辽将猝不及防,立时中箭,跌下马来。胡达尔喝彩道:“好箭法。”两人同时在半空中向前一个鹞子翻身,稳稳地落在两匹马背上。
辽军骑兵突见两名蒙面人从天而降,不由大吃一惊,尚未有所反应,胡达尔早已掉转马头,直向辽军队伍中冲杀过去。一名辽军用契丹话骂了一句什么,立即拍马挺枪,往他胸口便搠。胡达尔左手向外一翻,早已抓住对方枪杆,顺势往怀中一带,那辽军身不由己,直往他马前扑来。胡达尔右手青锋剑出,鲜血飞溅,早已将那辽军拦腰斩为两截,咕嘟一声掉下马来,一柄铁枪却已落入胡达尔手中。胡达尔大吼一声,双目中杀机大盛,左手挺枪,右手挥剑,连挑带砍,杀死数人。辽兵队伍立时大乱。石敢当以为他是真的要跟自己比赛“打草谷”,也不以为意,催动战马,挥起乌金剑,跟他并肩冲杀。
辽军见二人来势凶猛,立即丢下手中擒着的鸡羊牲畜,各抄兵器,向二人围杀过来。石敢当心想咱们今天本是来“打草谷”的,这些鸡羊一放手,立时便会惊散,想要再捉回来,可就不容易。如果咱们这次又白忙一场,那可太对不住人了。当下立即斜跨在马背上,俯身去抢辽兵丢下的牲畜。十余名辽军立即举枪上前阻杀。石敢当心中暗急,等自己杀退这些辽兵,那些鸡呀羊呀只怕早已跑得没影了。活的抢不到,提几只死的回去充饥也好。立即纵马绕过辽兵的正面进攻,张弓搭箭,嗖嗖嗖嗖,一连射出十余支箭,将正要惊慌逃跑的四只肥羊和七八只大母鸡射死在路边。
那些辽兵见他张弓搭箭,以为他要发箭伤人,却见他突地朝这些鸡羊牲畜发难,一时之间,竟也无法猜透他此举是何用意。石敢当见留住了几只鸡羊,虽是死的,但今后这几天公主和大家总算都再也不用饿肚子了,不由心中大定,回身朝胡达尔看去,却见他满身是血,状若疯虎,正挥剑狂杀,辽军骑兵远远冲过来,往往打个照面,便已死在他的枪剑之下。只一会儿,他周围便躺下了三四十具辽军尸体,一些受惊的战马拖着尚未脱蹬的尸体引颈嘶鸣,横冲直撞。石敢当见了,也不禁心下骇然,暗道这人是怎么了,咱们是比赛打草谷,可不是比赛杀人。
两人联手,又杀得几十人,辽兵折损大半,眼见不是这两位蒙面煞星的对手,立即呼啸一声,一齐掉转马头,往北面方向的来路上奔逃而去。石敢当得了几只鸡羊,总算不枉此行,正要收兵,胡达尔却已杀红了眼,用契丹话一边大骂,一边猛地一磕马屁股,那马吃痛,跳将起来,闪电般直朝辽军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