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晔临一怔,顿然失语。
“开门。”莫非背过身子,将手抚上了门把。
她看着车窗,看到的是玻璃中他的悲痛的脸;他看着她的后背,看到的是一株倔强的野草。
许久许久,两人就这样静止着,隔着层层心墙和误会互相凝视着。
“开门。”莫非再次开口,声音里夹带着哭腔。她无力地垂下头,然后,肩膀开始微微颤抖。
庞晔临困难地咽下了喉间里酸胀得难受的痛。他生拗地撇开视线看向前方,左手移到了身侧,按下了门锁的开关。
“啪”,又是一声,门栓弹了出来。
莫非顿了顿,然后推开车门,走出了车子。
下车时,她忘了拿外套,身上那件薄薄的毛衣根本不足以御寒。很快地,她的双脚便被冻僵了,从脚趾到手心再到心脏,一个个全都没了知觉。凌冷的寒气就这样一点一点无情地将她的悲伤啮噬殆尽。
走在回庞家的路上,莫非突然觉得自己好可笑,秉着所谓的自尊和骄傲就这样下了车,结果竟连自己要走往何处的问题都未曾考虑过。她用自己的手紧紧环住自己的身体,用自己体温来为自己取暖,然而,她走在脚下的路却,呵呵,很讽刺的,却是通往别人的家。
好累,真的好累……
莫非从未发觉,原来走路也是这么一件费心费神的事情。
冷风依旧肆无忌惮地侵入着她的鼻腔,脆弱的粘膜在受到刺激后分泌出了大量的清水,它们全然不受思维的控制,一汩接一汩流出了鼻子,与从眼里滚落的咸咸的液体混到了一起,一同滑落至了嘴角,然后是下颚,最后沉沉地跌进了脚下了的尘埃里。
她的模样好生狼狈。
街边的树木,枝桠被风吹得嘎吱作响,莫非的心亦跟着狂风破碎着叮咚作响。
渐渐地,她的眼泪不流了,也不知是被冻住了,还是被她给用尽了。
没有了眼泪的滋润,她的脸上就像有一把尖刀在狠狠地雕刻她的皮肉,一阵接一阵的刺痛疯狂袭来,痛到她想尖叫,痛到她的喉咙里泛出了呛鼻的腥味。
被人怀疑被人侮辱,她会难过。更何况今天怀疑她侮辱她的男人是她爱得如此深刻的庞晔临啊!要让她如何才能忍住不哭忍住不疼呢?
除夕夜,在依稀可见的烟花彩光下她许了一个愿,希望明天她睁开眼时,一切都变得美好,所有的痛苦就此远离自己。
独自走在冷清的巷道,听着耳边的喧闹,莫非的心却是孤寂。
另一头,庞晔临依旧呆坐在车里。
透过门缝,寒风钻进了车里,刺骨的冷让他招架不起,而他却不愿伸手将车门关紧。
他想,也许下一秒,她便会改变主意,回过头重又坐回到车中……
然而,他等了好久好久,她终究没有回头。
风卷着粗砂沉沉击打着庞晔临的身和心。
透过雾蒙蒙的车窗,他看着莫非。不多久,视线也跟着变得模糊起来。
女人纤弱的骨架在贴身的毛衣的勾勒下清晰可见,头发在风里凌乱飞舞,你这光,画出一副令人悲泣的美景。女人的身体在夜色里摇摇欲坠,若风再大一点儿,便定能将她吹散。
庞晔临看着莫非的身影在自己的眼前愈变愈小,心痛的程度便愈来愈深。她每走一步便在对他赤裸裸的心脏的一次炮烙,这一路,深深又浅浅,他的心早已布满了血淋淋的脚印。
“该死的女人……”庞晔临抡起拳头重重砸在了方向盘上,然后将头垂下,抵在了自己生疼的手上。
他那样难受着,她能懂吗?!
猛地抬起头,庞晔临打开车门,一路狂奔追着莫非离开的路线追了过去。
他的脚像是被灌了铅,好沉好沉。跑着跑着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心跳飞快,口中呼出了大团大团的白雾。
终于,他追上了她。
庞晔临从莫非的背后一把抱住了她,带着暗色胡渣的下巴抵在她被冻紫的耳边。
莫非的眼神恍惚了一下,忘了挣扎。背后突如起来的温暖让她无措。
“放开。”两个字冷冷地从她发白的唇间飘出,在隆隆的礼炮声中听起来很虚无。
庞晔临听到了,可他没有松手。
“别再这样对我。每一次伤害过后,你总这样。”莫非眉头轻蹙,忍住眼泪低声轻诉。
“莫非……”
“别叫我的名字。”莫非止住了庞晔临的话,然后双肩一紧,挣开了庞晔临的怀抱。
她走了几步,突然又回头,对着身后的男子笑了笑。那笑容……在暗暗的夜色下是那样的破碎,狠狠地揉虐了一把男人的心。
她说:“错的都是我,不会再打扰你,不会再让你觉得累了。”
“莫非!你误会我了!”庞晔临慌乱不堪,他有一种感觉,莫非将会离开自己,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别解释。我不想听。”莫非倒退了几步,“你的承诺都是假的。”说完,她默默转身,眼泪落进一地尘埃里,变得脏兮兮的,因为那原本晶莹的眼泪如今已混杂进了卑微的自尊和沉痛的爱。
回到家中,莫非把自己锁在了卫生间里,她将自己一身的狼狈连着衣物一同卸去,赤身裸体站在莲蓬头下冲着热水。
滚烫的水流从头顶泄下,化开了冰冻的血管,然后沿着身体的曲线向下溯溯冲刷着。卫生间化妆台前那面镜子上不多久便沾满了水雾,莫非侧眼看了看,她已看不到自己的模样了。
站在水下,莫非冲了好久好久,肩膀、胸前、大腿,身上每一寸肌肤都泛出了红斑,只是它们都深浅不一,有些可怖。她抬起头,头向了喷散的水流。热水不断地灌进她的眼睛、鼻子和嘴巴,呛得她连连咳嗽,眼泪哗哗外流。
莫非颤巍巍地将双手举到了自己的眼前,隔着雾蒙蒙的一片水雾,她看着自己发白的变皱的手指,心痛的感觉已全然褪去,改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助一种自卑。
慢慢地蹲下身子,莫非蜷缩成一团。眼泪滴在湿漉漉的皮肤上,要比头顶的热水还要滚烫。
太爱一个人就注定会输,一输到底。如果可能的话,她宁愿五年前,不,已经第六年了,那时的误会永远不要解除,一直这样淡淡地爱着、深深地恨着也许更适合自己。
突然之间,她有点想念裴洋,她不爱他,他却能给她安全感。如果是过日子,这样的男人应该更适合自己……
除夕子夜,随着十二点的钟声敲过,外面的世界更加热腾了。大家都在辞旧迎新欢呼雀跃着,而莫非却将自己埋进了冰冷的被褥里,用眼泪来迎接她的新岁。
新岁……呵,就是心碎么?
元宵一过,日历便进到了三月。
天气开始还暖,人就容易困乏。
起床后,莫非坐到电脑前,检查了一下邮箱。不过一个月没上网,这年前年后就积了一百来封信件。
莫非点开几封邮件,都是些朋友还有以前公司的同事们寄来的新年问候。心头突然暖暖的,她耐下性子一封封地回复。
就这样,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莫非回邮件回得有些累了,她伸了个懒腰,揉了揉眼睛,决定关了电脑,等到下午空闲时再去整理,然而,她忽的瞥到了一封来自“陌生联系人”的邮件,时间是大年初一的早上。
看了看寄信人的邮箱地址,她平静的内心撩起了涟漪,回忆倒灌退回遥远的记忆里。
那个人,她之所以没有将他的名字添加到联系人名单中,是因为曾经的她对他太过熟稔。
是裴洋。
莫非犹豫着,鼠标悬停在“阅读邮件”的按钮上,却久久未将它点开。
“叮铃铃”——这时,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这一瞬,莫非作出了抉择。她点击了一下“删除邮件”,然后合起机盖,匆忙起身走至床边接起了电话。
“喂,太太。”电话那头传出了秋丽的声音,她似乎过得不错,连声音都是暖暖的,像太阳,“恭喜发财!我们几个就在门口,麻烦您下来给我们开下门。”
“……哦,好。”莫非愣了片刻方才出声应答。
最近这些日子她都过得浑浑噩噩的,常常不知道今天是几月几号星期几,就连自己的名字……呵呵,差一点也都遗忘了。
莫非挂了电话,匆匆下了楼,替女佣们打开了大门。
“太太。”
“太太。”
“太太。”
“太太。”
四个女佣齐声叫道,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好看的红晕,笑得像朵向日葵似的,想必过年在家过得特别舒心。
“快进屋吧。”莫非对着大家笑笑,让开身子迎她们进门。
“太太,我们今年一定好好干。”秋丽说道,她算是女佣中的头头了。
其他三人跟着秋丽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对着太太点头致意。
小花止步在莫非的面前,然后取下背上的背包,从里面取出了一把崭新的雨伞递给了她:“太太,咱妈说了,太太对咱好,所以得买把新伞还您。旧的那把欠了一年了,还来不像话。”
“呵呵,那我就收下了。”莫非知道推辞不掉,于是欣然地接过了伞。她就替小花收着,说不定以后还得在她身上派上用场呢。
“嘿嘿。”小花羞羞一笑,低下头,在包里又是一阵摸索。
好一会儿,她抠出两只保鲜袋,袋子壁上粘着捻糊糊的酱汁,看上去像是腌制过的白菜。
“太太,这是咱老家的特色泡菜,咱和咱妈亲手做的。别看它丑,可好吃呢。太太,这不值啥钱,您不嫌弃的话就收下吧。”小花说得一脸认真,眼中写满了真诚,她一个劲地把那些长得甚是恶心的泡菜袋子往莫非手里塞。
实在拗不过小花,莫非便将它们接了下来:“谢谢,我很喜欢。下次有时间教我,我也想做做看。”
“好咧!”小花大声应着,突然,她又变得扭捏起来,“太太……咱特喜欢您,您是大好人。”
然后,小花猛地回过身,一路小跑着跟上了大队伍。
莫非忍俊不禁,心里的阴霾顿时消了大半。若每个人都能像小花一样就好了,开心就是开心,不开心就是不开心,爱恨喜恶全都写在脸上。大概北方人都是这样的吧……身为南方女子的自己,总是藏着沉重的心思,不愿说,也不敢说。
站在门口,莫非想出了神,当她再次清醒时,女佣们已在屋里忙开了,擦桌扫地洗衣做饭的,忙得不亦乐乎。
莫非笑笑,走上了二楼。
那里,她趴在楼梯的围杆上,观察着楼下女佣们进进出出的身影。她们中的每一个都很辛苦,却依旧可以笑得那样舒畅,连带着她一起欣赏起这个世来。
其实世界很美好,到处有着人情味。
过了个把小时,一楼已经整理干净了。于是秋丽带着小花上了楼,准备动手打扫二楼的房间。
可是她们一上楼便撞见了太太,她的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毛衫,正站在楼梯边边呆呆地看着楼下。
秋丽和小花互望一眼,两人一同露出了担忧的神色,总觉得她们的太太和以前不太一样了。虽然作为女佣的她们是没有权利去干预主人的私事的,但在和她们的太太相处了半年多的时间后,她们早就不把她当成一般有钱人家的太太了。
在女佣们的心中,庞太太不骄横不傲慢,相反的,她不但美丽动人,而且温柔体贴,很有人情味。
所以,如今看到太太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她们打心眼里觉得难过,胸口憋得慌。
“小花,你去打扫卫生,我去看看情况。”秋丽低声对身边的小花吩咐道。
小花点了点头,拿起工具走进了一间空房里。
待她走远后,秋丽将手中的吸尘器搁在了一边,双手在身前的围裙上狠狠抹了抹,决定上前一探究竟。
“太太,您在这儿看什么呢?怎么不多穿件衣服?”她开了口。
听见人声,莫非回过神来。她转头一看,原来是是秋丽,然后便直起了有些僵硬的身子看向了她。
“这些天我都没怎么打扫卫生,家里一定积了好多灰尘,辛苦你们了。”莫非说道。
“这是我们的工作,先生和您花钱雇我们来干活,我们当然得卖力地干啦。”秋丽拍拍胸脯,颇有些“豪情万丈”的巾帼枭雄之色。
“呵呵。”莫非轻笑了声,然后没有了下文。
秋丽有些尴尬,她矗在那里想不出话题。憋了好久,她总算挤出了一句话:“诶,先生呢?去上班了吗?”
莫非一惊,笑容瞬间凝滞。这些天她一起床就不见他的人影,也不知道是出门了还是出国了,他躲着她,她也没有必要去挖根究底地追踪他的去向。
“晔临最近比较忙,经常不在家。”莫非笑容苦涩,声音沙哑,说完又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手,来来回回玩弄着指甲。
看到了太太眼神中的失落之色,秋丽误以为她的难过源于对先生的想念,于是释然地一笑:还好,她们的太太只是患了个相思病,没啥严重的大事。
“太太,您是想先生了吧?”秋丽“自作聪明”地说道,“没事的,小别胜新欢么,您老这样苦着脸,要是先生回来见着了,心一定会疼死的,所以要多笑笑,开心点,哈。”
“恩。”莫非牵起一抹笑,淡淡应道。
“您看,太太笑起来的时候才漂亮嘛。”秋丽憨憨大笑,然后拾起了吸尘器,“太太,那我去打扫卫生了啊,您快去穿件衣服,小心着凉啊。”说完,她走到了一间房间的门前。
本想进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可莫非无意间一回头,看到了秋丽小心谨慎的行为,当即便被吸引住了。
她看到秋丽从兜里取出了一串钥匙,打开一直被上着锁的房门,然后轻声轻气走了进去,刚进到里面便又迅速地关上门,将自己反锁了在了里面。
这不是庞晔临的工作室么?什么时候重又上了锁?难道是这里面藏了什么宝贝的东西?
莫非思忖着。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好久没有进去过那间房间了。
还记得自己刚来到庞家的时候,二楼的房间几乎全都上着锁。后来她和庞晔临的关系发展后,他便将所有的房间全面“解禁”,好让她自由进出。再然后她便知道了。那些上锁的房间全都是客房,除了书房边的那一间。
那是庞晔临的工作室。
印象中,莫非记得当时自己进了工作室后,匆匆瞥了一眼便又退了出来——放眼看去,满屋子鸡零狗碎的小东西,颜料,画笔,木板,碎布……和“垃圾集中营”没什么区别,她着实没什么心思去欣赏。所以,日后她也就没再进去那里,所以的所以,她根本就不可能知道它重又被人上了锁,更别说是什么时候被上了锁的了。
莫非想,若不是今天撞见了秋丽开锁进房间打扫,大概自己一辈子不会察觉这个秘密。
突然,她的好奇心都被勾了出来——她一定要进去看一看,但绝对不是现在。
很明显,庞晔临不想让她知道他在屋里藏了什么东西。
如今,除了庞晔临,有房门钥匙的大概就只有秋丽一个人,然而,比起自己,秋丽肯定更忠于庞晔临。于是,
莫非强忍住满心的好奇,走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从橱里掏了件外套披在身上,继续坐回到电脑前回复邮件。她本想读一读裴洋寄来的那封邮件,却发现它已被自己删在了垃圾箱里。
又是一阵犹豫,最终莫非还是将邮件恢复到了收件箱里,然后点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