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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醉爱红尘(6)

乡村选举,贿选成为潜规则,比拼的是谁钱多。郑汉玉得到一家建筑公司老板资助,选上村长后马上把二百多万的公路修建权投桃报李,随后村里的小煤窑也成为他们的小金库。但这些社会的黑暗面并不是作者控诉的主题,他虽心中激愤,下笔时却采取了宽容温和的态度,郑汉玉之流的腐败分子并非面目狰狞的恶暴之徒,相反,他出现在“我”面前时是一个心肠很软,为人热络,待人热情的爽快汉子。或许可以这样说,遇年或刘明山当上村长也会和郑汉玉一样。所以错不在这个人,而在于制度的朽腐。人们纷纷花钱竞选,当官后第一件事当然是把投进去的钱收回来。所以道德去评价他们,显得虚弱无力。还有众多村民,五块钱、五十或一百块钱就轻易放弃了手中宝贵的选举权,不能不说可悲。但同时,他们也认为,谁上台都一样。

关于煤窑,“究其原因,就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他有的是歪招儿、损招儿、缺德的招来对付你。死了人不是要重罚么?死上个把的人,我瞒着不报;规模太小的煤窑不是要关闭么?我‘整合’-把几个小煤窑整合到一个矿主的名下,变为一号井、二号井、三号井……这规模可够了吧?再加上各种利益驱动下所形成的地方保护主义,从下到上,层层作怪……那是神人没治。”这里包含着作者沉痛的悲哀,遇年事件就是这段话的一个案例,在煤窑出事后,他被黑心矿主弄到山沟里,制造其被冻死的假象,而叔丈人的上访类似于堂吉诃德大战风车的中国现实版,一次又一次,一月又一月,七十多岁的老人倔强地要讨个说法,却一次次被代表正义和公平的信访部门哄骗,被代表法制的公安部门扭送回家,他与公安部门的躲迷藏一样的斗法,读来至为酸辛。

因此,小说虽揭露了诸多社会黑幕,但又不单纯是黑幕小说,反而因他所写的是自己的老家,是家乡的父老乡亲,带给读者打断骨头连着筋的痛感,是一种至为无力至为悲哀的灰暗。

傅菲《米语》,请为父老歌,艰难愧深情,以米语写农人和乡村的历史。是对故园的深思,对父老兄弟的寄语,对劳动和劳动者的赞颂、感叹与祝祷。“枫林”是农村的缩影,米是农人艰辛劳作的缩影。广漠农田里,无数农人在田地里艰辛劳作,为米所代表的生存。作者的语言诗意、智性,有一种极为凝练优雅的简约之美,带给人阅读的回味悠长。

开头一段就极为精彩:“对于枫林而言,所有的村道并不是通往外面的世界,而是通往大米。米是另一种庇佑人的庙宇,它聚合了光,也聚合了哀乐。它是我们肉体的全部。下种、翻耕、插秧、耘田、喷药、收割、翻晒、碾米,这是一条崎岖的路;吐芽、抽穗、灌浆,又是二条向上生长的路。我看到的人群,都是在这条路上往返,穿着盐渍漫散的衣裳,挑担粪桶,悬着沉默冷峭的脸。他们出发的时候还是个郎当少年,回来时已是迟暮老人。”以极简约的文字勾勒了米的生长历程和农人的一生。艰辛、沉默而又平凡的路途,把我们忽略的生活用诗一样的文字呈现出来。

散文里写到四个关于米的人或故事,米馃叔叔为了养活妻子和妻子的三个孩子而累死在稻田里,一个曾经游手好闲的老单身汉为自己的女人和养活女人、孩子的大米而献出了自己的生命。而我和父亲、二哥常在干旱的日子里彻夜守在水车旁,踩水车让水流过来灌溉稻田。“那是一架老旧的水车,扶手光洁油亮,它不知灌溉了多少水田,也不知消耗了生命中的多少长夜。”水磨房的孤寡老人沉默悲凉的人生际遇,唯一的儿子为吃打赌而撑死了。村里杀猪佬的女人为了养活一群儿女,用身体来换米。而我说,一生最爱的是母亲用柴火用饭甑蒸出来的雪白的大米,他说“一个没有看见米生长的人,是没有家园意识的。一个有家园意识的人,当他再也看不见米的生长,他的内心是恐慌的。”

米的故事于是成为巨大的隐喻,是关于田园,关于生存,关于农民,关于农村的隐喻。在农村,这些故事都不是孤立的个案,更不是写在纸上的传说,而是真真切切,贴住作者心房的疼痛。“米,是那样的美好而惨烈。它向上生长的路蜿蜒绵绵。我目睹过它一个一个脚印的行走。米是父性的,血性澎湃。枫林的每一个秋天,在向上生长的路上,米的行走恍若苦役。”

他几乎是把自己写的诗排成了散文,有些句子非常美,比如,写我们去稻田里灌溉,写父亲和二哥踩水车:“他们就像两只鸟,贴着大地飞翔,翅膀振动的声音,在黑夜这只巨大的琴箱里逡巡,久久不息。月亮是一幅行囊,挂在我们的肩上。黑夜是大地隐晦的部分,被劳作的人见识。”“黑夜盛大,从大地上升起,又降落,秋天,月亮长满苔藓。在野草馥郁的村郊,一枝枯死的蓖麻把黑夜举过头顶。盈盈的月光打在脸上又痛又寒。颀长的稻叶弯曲,悬一滴露水。”如此的诗意并没有美化劳作,作为一个见证米的生长过程的诗人,他不光看到了夜色的美,更看到了夜色中劳作的艰辛疲惫,他曾为其中的一员,曾大汗淋漓,曾亲眼目睹衰老的父亲从水车上爬下来,双脚不停地抖擞,曾看见父亲焦灼地站在粮站门口排队,把刚收仓的稻谷卖掉以送我上学。那么脚下的水车就成为一条绵绵羊肠村路,祖祖辈辈,厚实的脚在一根轴轮上周而复始,无穷无尽。这些艰辛被收藏在黑夜里,在沉默的旷野里,一万多年来农人的命运之路,米养育了生命,农人养育了天下人,但农人是最艰辛的底层,他们和他们的劳动都被忽略和漠视。所以作者说“一个纵情于酒肆的人,他看不到埋在泥浆中的脸,看不到磨圆开裂的手指。辛弃疾也不例外。米包裹着旷古的黑,无穷无际。它就是稻田深处的背影,瞬间被雨水淹没。”在这样的“米语”里,我们读到的是对农人的含着血泪的赞颂和同情。

夏榆《都有一颗红亮的心》他善于描写他熟悉的矿工生活:黑暗肮脏、污秽、充满灾变和死亡。往事历历,作者援笔写来,逼真如在眼前。《都有一颗红亮的心》写文革中的少年时代看见游街、批斗、包庇等血腥残忍的场面。苏建国被宣布为反革命分子而被批斗、被处决,而他的未婚妻李润琴和她的父母也被牵连被批斗,美丽的超群脱俗的李润琴变成了一个傻女人。这样他以一隅反映出了全景,以远离政治文化中心的矿区展现了当时红色中国的面貌。被处决后的苏建国的心脏被移植到一个拥有实权的老革命的女儿心室里。

《美丽的清水》是一篇对往日生活的追忆,也是一篇对矿工生活和灵魂的展示,疼痛感弥漫在字里行间,以诗歌方式开头,“我是地下的动物,在很长时间过着穴居的生活。”“在矿井里满脸炭黑地读书和写字是怪异的,我可能就是那么一个怪异的人。”

他写到那些年轻的窑工用各种方法脱离矿井,关系、钱,自戕的方式弄残自己。而我都没有,也没有勇气弄残自己,“我只有用读书和写字方法捱度黑暗的时光,那是我能做的事情。”他并没有刻意地去写矿工生存的艰难,但他不紧不慢地讲自己和工友们是怎么工作的,怎么去逼仄的掌子面去挖煤。怎样在矿井里睡觉,去放炸药,怎样以自戕的方式以便从矿井里脱离出来,就是真实的矿工生活的展示。“人命是脆弱的,在地下尤其脆弱。几年的矿工生涯已经使我见识过各种各样的灾难,各种各样的祸患,那时候我全部的努力就是让自己好好活下去,不出状况地活下来。”

尤其是对清水的渴望,那是对正常人生活的刻骨的渴望。却那么难以实现,因为在地下时间漫长,面孔、手臂甚至整个身体都被炭黑遮蔽,所以想念一泓清水。“奇怪的是我对洁净的要求竟然因为我陷身黑暗和污秽之地而格外强烈。’

也因此,他对出井后洗浴的清水极度渴望,然而“无论什么时候出井,等待着我的就是半池污秽的水。“池水的肮脏、恶浊的气息使我无法走进浴室,”“那样的池水是我们仇视的。就像我们仇视矿井里的黑暗和险恶,仇视矿井上的凋敞和荒凉一样,我仇视那样的池水,我觉得那是我们生活的象征,我觉得我从水里看见了生活,我们的生活。肮脏的、污秽的、充满病菌的生活。这是我悲伤的看见。”

他还因为自己未能清洁地洗浴而放弃了自己的爱情,他爱上那个大眼睛的女孩子,“但是我无法走到她的近前,我不能靠近。我身上携带着的地下的阴寒的气息,携带着的污秽的水质弥漫的恶浊的气息,我没有办法消除。我越是喜欢她,越是不能靠近她。“

“我觉得我还深陷在一种非人的状态里,我要先过上人的生活,然后再安顿我的爱和情以及性。我想象的人的生活就是每天能洗到温暖而洁净的清水澡。“

他跟随陈美良去水库游泳成为最快乐的回忆,阳光下的一池清水,肌肤感受到慰藉般的温暖。而之后不久陈美良溺死在水库里。“他的命在欢乐中飞逝。“

以亲历者的身份来回忆或展示那段矿工生活,无疑更为质感,更切中人心。夏榆惯于绵里藏针,文字下面藏着锋锐的刃。夏榆来自矿区,那里的生活构成了作者的一个巨大梦魇,历久不忘。《在黑暗中升起黎明》和《在霹雳中奔跑》入选《2006:文学中国》,叙述的是一个矿区少年的心灵成长史,惟因其自传性质,使得这些文字,在被赋予一贯的坚实深沉的风格之外,显得特别亲切、光亮和温暖。

《在黑暗中升起黎明》描写自己少年时下井的感受、恐惧和迷惘,这种极为孤独的梦魇般的日子里,他爱上了另一个敏感孤独的灵魂,画家梵高。同样失恋,同样熟悉矿区的梵高带给我灵魂的慰藉与激励。“我现在想,如果不是这个人,我会在那样的时刻崩溃。因为我坐卧的黑暗之地是灾难丛生的废墟,是残留着衰败气息的死亡遗址,是失去了刻度变得空洞而浩渺的时间之流。”文章特别之处在于写出了自己的状态,身体和灵魂的,二者粘合在一起。身体滞重无奈,蜷曲在黑暗的地心深处,在绵长幽深的矿井里。而灵魂却与梵高热烈共鸣,感受他的孤独、疼痛和悲悯。“我”在双重磨砺中渐渐成长起来,内心也逐渐变得丰盈强大,开始能够抵御周围“沉厚的黑暗,漫长的寂静和广大无边的虚无”。如此一来,那些对矿工生存状态的描写,对未成年人下矿井的描写,甚至对身边李小三那样年幼矿工死亡的描写反而显得轻薄了。它们是一种存在状态,“我”无力超越更无法改变的状态,“我”只有沉入自己的内心,从改变自我开始。“我重新打量自己,因为有梵高的孤独在面前,我看见我的孤独其实无足轻重。有梵高的伟大的悲伤在,我的悲伤就显得特别渺小。”可以说,遇见梵高,是我内心觉醒的开始,我在那个幽深漫长而又黑暗寂静的巷道里吞咽自己泪水的同时,也在不断地回归内心,寻找自己前行的道路,或者这也是一种历练,尽管这种历练无比残酷,但“我”这个坚强的孩子从中获取了力量,触摸到了向上升腾的阶梯。当我将梵高与我的生活交错放置的时候,我从梵高处聆听到的声音就成为我内心不断壮大的声音。“身处黑暗之地,我感受到梵高传递过来的光亮和温暖。我坐在黑暗之中,坐在灾难之地,周围是荒败的废墟,无边的寂静和广大的虚无。但是我的内心安详,灵魂沉静。我遥望和铭记着梵高,用他的孤独抵御我的孤独,用他的失败消除我的失败,用他的不幸瓦解我的不幸,用他的觉醒完成我的觉醒。”

《在霹雳中奔跑》更是一篇自我审视,自我剖解,自我鞭打的灵魂之书。作者回忆自己一段少年时光,贫苦粗粝的矿工家庭,不仅物质上,精神上同样荒芜。父亲每天生活在危险中,粗糙的生活使他痛恨儿子敏感多思的气质,想用暴力扭转“我”。当父亲在井下受伤后,为生活所迫,母亲下井当了矿工。当母亲开始命悬一线的艰辛劳作时,父亲竟然有了相好,姐姐也有了身孕,引发了一场家庭大地震。

“我”在渐渐长大的时段里,因家居窘迫,必须与兄弟姐妹共睡一床,在无间的相处中,“我”抚摸了姐姐并产生欲望,只是在“我”就要抵达姐姐的身体的时候,我看到一道霹雳。这道霹雳是闪在我心灵的夜空的,我真的看见它白炽耀亮的光。在霹雳的闪击下,我突然感觉恐惧。

突然来临的羞耻感和罪恶感使我在这个夜里逃离了姐姐。

我在内心霹雳不断的夜空下奔跑,我不知道逃向何处,只是奔逃。

现在,在这个夜晚逝去多年以后,我依然看见自己的奔跑,那是迷惘的,绝望的奔跑。”

但这能归罪于我吗?矿区女性的匮乏,成长的不可阻挡,欲求和原罪之间的冲突演绎成一场战争。

作为一个内向多思的少年,我在一种痛感的观察中领悟人生并迅速成长,“因为生之迷惘,我作为人生而具有的渴望、欲求、性情曾经让我困惑,使我充满疑问,这也是我成长必须面对的困境。”“对那个活着的人而言,他的道路对他的生命具有绝对的意义。他的精神的疾苦和肉身的磨难一起构成生之障碍。他的沉陷和获救,他的沦落和上升,将成为检验幸福与不幸的重要尺度。”即使生长在粗粝荒蛮的环境里,我也应有欲望,有伦理,有被惊醒的时刻,有内心的霹雳。可以说作者所写的这一幕是非常惊心动魄的,他所描写的在矿区的生存是物质和精神的双重黑暗。或者说二者原本就是相互依存的,生存状态的荒蛮直接导致了精神状态的荒芜。

文章一开头“父亲的一个耳光使儿子魂飞魄散。”描写一个和“我气质相似的少年如何被自己的矿工父亲嫌恶,将他打疯的故事”。“那个成为傻子的少年成为父亲警戒我使用的最具杀伤力的武器。看见少年我就感觉寒冷,少年精神溃散魂魄迷失的状态是我所畏惧的。”而我头上也常被父亲的榆木烟斗砸出包来,这其实是两种生活态度,两种精神气质的交锋,在终年与铁锨、锹镐、石锤和钢钎打交道的父亲那里,他们奉行“一个人的铁石心肠是对付生活最好的利器”。他们的心和他们的双手一样粗粝,结满老茧。而这都应归咎于他们凶险的生存处境,每天的黄昏,路边手搭凉棚望眼欲穿等待自己男人的女人们。“伤和残在矿区是家常便饭,没有什么新鲜的”。“下了矿井的男人就等于两条腿的牲口,这是父亲清楚的。女人到了矿井无疑就是虎口中的食物,这是我想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