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爱如玫瑰次第开:索解传媒朝代中国文学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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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爱如玫瑰(6)

《鱼骨》就像在讲一个生态寓言,但用了那么干净节制的文字,一条河,过去可以用麻绳结的网网很多鱼,现在守一夜,却只能网上来几条小杂鱼,而网鱼的人马上奉命要去山上捕熊去了。“江水不似往昔那般喧嚣,它平静而沉稳,就像个行将入土的人。”唯一能带给读者安慰的是,那个因为旗旗大婶不生孩子而离家出走十几年的丈夫回来了,两个人尽释前嫌,将有个温暖的家了。《踏上月光的行板》中王锐夫妇之所以在城市打工,也是因为家乡环境被严重破坏,“近些年由于附近市县滥伐林地,大肆开垦荒地,土地沙化,越来越严重,村中那条原本很丰盈欢腾的地根河业已干涸,农作物连年减产。春季的时候,风沙大得能把下到土里的种子给掘出来。下三营子的人纷纷外出,另谋出路。”虽只有三言两语,很容易被读者忽略,但确实有路标一样的效果。

《白银那》则写了精神生态危机,中黑龙江十几年都没有渔汛了,“不知是江水越来越寒冷呢,还是捕捞频繁而使鱼苗濒临死绝的缘故。人们守着江却没有鱼吃已经不是什么耸人听闻的事了”,“狩猎也同捕鱼一样音容渺茫”,而一次渔汛的突然来临却给白银那的人们带来了灾难。人们日以继夜地打渔,却因鱼贩子没来和马家小店里盐的大涨价而导致鱼的腐烂,卡佳为了保住家里的鱼,独自到山中挑冰,结果路遇熊的袭击死去。马家夫妇代表的是金钱诱惑下人心的变坏,他们不仅抬高盐价,还剪断了电话线,并传递给盐贩子假信息。但是在仇恨和宽恕之间,乡长选择了宽恕。这一笔将小说从社会问题小说的阵营里拉了出来,带有精神救赎的意味。

诗性意境的营造

2003年3月,迟子建获得澳大利亚悬念句子文学奖,该世界奖项对她作品的评语是:具有诗的意蕴。她的诗意实际上给现实功利的中国现当代文学注入了另一种舒缓、宁静、柔和的超脱气质。

迟子建善于描写故乡的民俗风情,凡黑土地上的衣食住行、婚丧嫁娶、娱乐游戏等都在她的笔下有精彩展示。民俗不仅仅是叙述的重要部分,也深化了小说的思想意蕴,寄托着作者对那片神奇的黑土地的深刻眷恋和对生命的深沉思考。小说中的木刻楞房子、大火炕、雪爬犁、桦皮船、河灯、萨满、开江鱼、血肠酸菜等,既是人世间的世相百态,也是热气腾腾的生命本相。人们歌哭于此,生死轮回,已于大自然融为一体。《逝川》中关于泪鱼的写作,人们怎样守候在河边,渔火点点,怎样捕鱼放鱼,鱼的摸样,吃生鱼的可爱的吉喜等,都写得极为细致传神。《秧歌》中关于丧葬仪式的写作等。

虽然也会发出生命易逝,苦多乐少的感慨,比如《逝川》中:“泪鱼年年岁岁畅游整条逝川,而人却只能守住逝川的一段。”但这轻柔的叹息很快被新生命诞生的喜悦所遗忘。生命的兴替成为自然状态,无需悲观忧戚。因为生命是有去处的,即便不在同一个时空,也会因爱而感应。《亲亲土豆》中跟脚的胖土豆,《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里绕指而舞的蓝蝴蝶,都是作者含着泪珠的微笑。她是通透达观的,她也希望在作品中传递这种清澈明净的生命观。

《逝川》像一个童话,一个极有天分的人才能写得出如此纯粹优美的童话。一种神秘的会流泪的蓝色的鱼,需要人的安慰,人们捕它以避灾,第二天早上又放入水中。一个极能干漂亮的吉喜,胡会和她相爱且有过性事,但他却另娶她人,原因是吉喜太能干。几十年过去了,吉喜还是单身一人,她依然怀念着那个伤过她心的男人。这一切都很神秘,难以理解。如果要给小说一个主题的话,那就是生命,生命的诞生与流逝,带有宗教意味的泪鱼的捕和放,泪鱼过境时胡刀的妻子生下一对双胞胎,而吉喜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起年青时的岁月和爱情。还有她的吃生鱼,能干、泼辣、歌声都让故事有一种鲜活悠长的美。

读《亲亲土豆》,“双颊便被自己的泪水给烫着了。”小说开头和结尾十分精致却又浑然天成,晶莹剔透而又绚烂多彩。迟子建真的是个天才,她就是属于文字的。那种颖悟、灵性、透澈、想象,都是在天空飞舞的。很简单的一个故事,农民秦山和妻子李爱杰爱种土豆,这一年秦山被查出肺癌,他在医院看出端倪之后就偷偷离开医院回家了。临死前帮妻子收土豆,给妻子买了一件蓝色绸缎旗袍。就像一个很煽情的故事。然而,迟子建又是节制的,将这个悲伤的故事写得很温情。尤其是作为比照的王爱萍的故事,她丈夫中风了,要好吃好喝还发脾气抖威风。王爱萍家中两个小孩无人照料,欠了一屁股债,靠每天辛苦地在做苦力赚一点钱。因此她说巴不得丈夫死掉。而秦山夫妇的深情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尤其是秦山,圣人一样。知道病情后悄悄回家,以便把钱留给妻女,给妻子买旗袍的浪漫之举,都有虚构成分。但仍然让人感动,就像文中素朴的土豆花香。小说结尾简直是神来之笔,李爱杰要求用土豆拢坟,临走时,坟上的一个土豆滚到李爱杰脚边,李则亲昵地来了一句:还跟脚呢!使小说顿时超越了生与死的距离,有了一种超越现实的美。

《雾月牛栏》写一个人的忏悔,金坠的继父因为金坠看见了他与妻子的床弟之事且又问他,羞恼之下将他推倒牛栏,结果将他撞成了傻子,也使自己愧疚了一辈子,并因愧疚早亡。叙述者以金坠展开,写得忧伤似雾。迟子建在一篇散文中写道:“‘痴’是一种可以使自己心灵自由飞翔的生存状态,它像一座永远开着窗口的房屋,可以迎接八面来风。”还是在写生命,生命的偶然与脆弱。

《秧歌》的确是才情之作,叙述的从容、大气、舒缓。似是一条清澈的河流过。迟子建写的是女人的命运,人的命运。小梳妆爱上付子玉,等了付子玉一辈子,然而付子玉三个姨太太之外处处留情。等几十年过后,付子玉回来,她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服毒自杀。小梳妆倾国倾城的美貌和近乎传说的故事给她抹上了神秘的色彩。而粳米、女萝、臭臭娘则是平凡活在俗世的女人。她们顺应命运的安排,将自己托付给某个男人,过着辛劳却有快乐的日子。刘八仙娶了粳米在内的四任老婆,那些女人死于日复一日艰辛的生活,死于一个强势男人带来的心理压抑。王二刀强占女萝,却在女萝有了孩子用死亡威胁他,他才肯结婚。

然而作家并没有批判,她只是在讲故事,讲述生活,她甚至认为这是她们自己的选择,自己的生活,那么结局如何就该自己担待。小梳妆总结自己的一生的时候说:“我是多么傻,他并没有让我等他,我等了他一辈子。而他再回来的时候,我是一个老太婆了。”她并没有责怪男人,“没有薄情的男人,只有痴情的女子。”然而对比她和女萝,似乎女萝更幸福一些,毕竟她有现实的温暖,虽然没有爱情。

那么秧歌是什么呢?小梳妆说:“人要活着就总得有个盼头才行,一年一次秧歌,年年都有盼头,日子才能过下去。”秧歌就是这些窘困的人们的盼头,是美是艺术,是超逸于平凡日子之上的快乐。人需要这些超拔于凡庸的东西。哪怕这些东西在别人眼里看来微不足道,甚至有点可笑。就像洗衣婆,只要还能吃上茴香馅儿的饺子,就觉得日子还能过下去。

小梳妆呢?她就是男人们心中的一个梦,一个神话。她美,美得无法形容,秀才赵天凉就因为她的美害相思病死了。女萝爹娘和众多的人年年挤在人堆里挤得鹅脖子一样长,也是为了看她。但她却孤独一生。小梳妆总结自己的一生的时候说:“我是多么傻,他并没有让我等他,我等了他一辈子。而他再回来的时候,我是一个老太婆了。”她并没有责怪男人,“没有薄情的男人,只有痴情的女子。”然而对比她和女萝,似乎女萝更幸福一些,毕竟她有现实的温暖,虽然没有爱情。

这些热闹带给女萝的都是伤痛记忆,看秧歌被冻掉两根脚趾,看彩灯被王二刀盯上后强占,从十五岁就开始独自生活的女萝自有一股刚强,她与洗衣婆的精神气质有相似之处。

小梳妆虽与女萝只有一次见面机会,但她们的命运却互相缠绕,女萝是在正月十五全家看小梳妆表演时失去两根脚趾的,而她失身于王二刀也是在一个看秧歌的晚上。小梳妆则是在又一个正月十五到女萝那里聊天,买毒药,留下一个红宝石戒指。但是,不同在于,小梳妆为爱守候了一辈子,而女萝随随便便嫁了一个强奸自己的男人。但是我在读到这篇小说时,没有感觉到女性主义者对女权的争取和宣扬,而是觉得迟子建走得更远,她超越了两性之战的无聊,而是将一支才华横溢的笔伸进了对人生意义的思考,人为什么活着,人靠什么活着,什么样的生活是有价值的?

粳米说“男人都是不可靠的”,女萝问:“那女人们怎么还都要靠男人呢?女的最后不都是跟了男人的,给他们生了孩子,伺候着这屋里屋外的一切?”俗世中的女人都要嫁一个男人,所以,尽管刘八仙已经往冥途送走了两任老婆是,粳米还是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他,粳米死后,臭臭娘又搬进了极乐世界,前赴后继。这当然决不是爱情,而是金钱和俗世温暖的诱惑。也因此,女萝逼着王二刀娶了自己,因为“我要个家,要个孩子,孩子要有个爹。”正是有这种俗世的对比,小梳妆的生活才更是一个传奇。粳米和臭臭娘固然是受到了刘八仙的压迫,但是她们带着孩子寡居的日子就更好吗?付子玉固然负了小梳妆,但等待一生的选择是小梳妆自己决定的。为生活而生活还是为爱而生活其实并没有高下之分,只能说她们都生存在环境的局限里,凭一己之力无法超越,她们只能选择在她们视野中最好的生活。当然这或许又是另一个话题,迟子建写出了人的这种局限。

可以作为例证的是小说中拉黄包车的李老头的死,他因被剃了个光头感觉自己太丢人了,他在剃头师傅面前自杀了。而剃头师傅的恶作剧是因为二十多年前一件小事,那时李老头车里坐着小梳妆,她去赶赴付子玉的约会,为了保守秘密,李老头拒绝了当年的剃头师傅。剃头师傅因为李老头的死备受巷子里人们的鄙弃,得了精神病死了。一桩极小的恩怨导致了一场悲剧,人的心有时是如此狭隘,对人对己都是如此。

李老头死后,小梳妆送来齐整的丧葬品,甚至包括一支纸做的秧歌队。这其实又写出底层民众的恩怨观,知恩图报,爱憎分明。他们都是极为善良的人,所以才会有强烈的尊严感,有愧悔到死。飞翔在空中凝视这些凡夫庸妇的生活时,迟子建是饱含着悲悯和爱的,她没有贬低任何一个人。

迟子建写出了自己对生活的独到理解:爱与美是生活中的希望,它们对抗着生存在俗世中的种种寒凉。这与新写实小说确实有天壤之别,当池莉、刘震云怀着厌烦写下平凡生活中的一地鸡毛,太阳出世,让读者进一步认清活着的琐碎与无聊,生活的沉重与无奈时,迟子建似乎跳上了天空,插着翅膀在屋宇间飞翔。她看见了生活中难以承受的重,却说,正因为生活得艰难,所以我们更需要超逸的飞翔,需要爱与美。应该说,这是更高明的选择。若干年过去之后,人们厌倦了满纸愁苦说黑暗说丑恶,厌倦了那些完全照实地描画生活的作品时,就发现了迟子建的好。因为她告诉你,生活还是有盼头的,有希望的,有温情的,就像女萝,父亲早亡,母亲改嫁后郁郁而终,自己被年龄大她许多的王二刀强行奸污,可她仍然有滋有味地活下来了,有了一间像模像样的药店,有了可爱的会会,家成为她最温暖的所在。小梳妆是巷子里人们的盼头,不是女萝的,她踏踏实实地活着,因为“日子总得过下去啊。”

迟子建营造意境的本事是一流的,她写小梳妆与付子玉一见钟情只是写付子玉不由自主跟着秧歌队走,他的手下心领神会把小梳妆包围起来,让她为他一个人跳。这是何等让人回味悠长的一笔。似乎读者看见了他们的眼波神情,“美得形容不出来”的小梳妆高高立于高跷之上,轻歌曼舞,不是像一个女神?

还有这样的句子:“有时是月亮照着月芽街,有时是星星照着月芽街,月芽街就像漏斗一样过滤着月光和星光,街面上泛着朦胧的光晕。”非常美的句子,既写出了十五岁女萝的孤清,也暗示着王二刀的到来,一个孤寂的女子对爱和温暖的渴望。

这样的作品共同的特点是没有受到意识形态和时代的污染,可以适用于任何时代,有着朴素的秀雅,带着纯真的气息,技巧圆熟,用语准确,带给人极深的感染力。是沉潜之作,也是才华之作,有一种晶莹透彻的美。

悲怆的诗学

论者大多将萧红与迟子建并提,她们两人的确有很多相似之处,同是黑龙江的女儿,语言都轻盈秀逸,都有对故乡故土故人回望与眷恋的文字。然而,萧红和迟子建实际上有很大的不同,她们一个寒凉坚硬,一个温情柔软。正如有论者说:“萧红与迟子建,一个是悲情的歌者,一个是温情的诗人,一个是凄苦而哀伤,一个是忧伤而宁静,一个是寒夜中挣扎的灵魂,一个是阳光下飞舞的精灵,她们是东北文学的精灵。”“在迟子建的创作过程中,《北极村童话》是第一部也是唯一一部对萧红进行模仿的作品。”

萧红的《呼兰河传》一写到后花园和祖父相处的时光,立刻明亮、欢快、诗意,而一离开后花园立刻荒凉、悲苦,二者交替出现,成为贯通小说始终的美学风格。迟子建很多作品同样如此,比如《逝川》《秧歌》《世上所有的夜晚》《额尔古纳河右岸》都弥漫着整体的悲凉,一种知其无法挽回却无比留恋的感伤,而叙述的细节中的爱情、友情、与自然的亲近,对天地万物的热爱却构筑了温暖的基调,形成一种两极的美。

萧红的诗意是荒凉的,她的荒凉透彻全身,亲情断绝,生存艰难,爱情寒冷,经历坎坷,几乎被整个世界抛弃了,除了文学。她也就越来越靠近她的内心,人是可以靠内心生活的,人也必须靠自己内心生活。所以除了极简单的生活需求外,她将自己托付给了文字。

而迟子建的诗意则是悲怆的。二者的区别在于,前者荒芜而凄凉,承认现实或命运的强大、人生的卑微无奈,因此认为抗争是无用的。萧红写作时亲情断绝,生存艰难,爱情寒冷,几乎被整个世界抛弃了,除了文学。这份透彻全身的荒凉便时时从文字中探出头来。而后者除了“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的悲凉感慨,则更多希望与温情。迟子建显然心中更多温情与爱,她在感受到现实寒凉时发出质询和追问,但她认为苦难可以拯救,其力量就是爱与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