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个美国人把部落丛林的经历当作一次奇妙的历险,一生中记忆最为深刻的记忆。而丛林中的人们把他们想象成拯救自己的神灵,可以帮助他们逃脱国王的追捕和屠杀。二者之间的鸿沟犹如那条隔离部落与兰那政府的大裂谷——“生死桥”,而他们之间的联系就是那座用绳子扎起来的吊桥,若有若无。他们之间语言不通,生活习惯、宗教信仰等同样隔着宽宽的裂谷。吸引美国人心甘情愿走上无名之地的只是一股探险的热情,他们在导游失踪的情况下,跟随一个连名字也叫不上来的黑点踏上了危险的旅途。这既是他们的善良,也是对世界的好奇。而南夷人仅仅因为鲁珀特是白人,会用扑克牌变魔术就认为他是小白哥转世,会拯救这个濒于灭亡的部落。
部落的存在在现实文明中是荒诞的,他们的信仰被认为是“受伤后的思维紊乱”,他们一时被媒体捧为明星,一时又沦为难民,最后或者被政府军队杀害,或者集体自杀,或者重新躲在一个叫做“其他地方”的更为偏僻的丛林里,等待着小白哥的转世。总之,这个部落已经从人们视线中消失了。在现实文明中,他们显得很无助,他们一再躲避,就像山林中那些珍稀动物,一次又一次挪进大山深处,希望能够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然而,文明对于他们却是一次又一次的伤害,将他们追赶得无立锥之地。
两种文明能否真正相互了解、沟通、融汇为一条文明之河?我想这是作者所要思考的主题。作者提到2001年的“9·11”,纽约的高楼被袭击倒塌,带给全世界人们最大的伤痛记忆。这一黑色事件被理解为文明的冲突,小说中那位优秀的兰那导游沃特也因为这一事件破灭了美国梦。我理解这是作者刻意插进去的一根路标,她在提醒读者有关文明的冲突的问题。
沃特也是一个很有意味的人物,“他家族的上五代祖辈都使用英语工作,在他之前的几辈人中,至少有一人因此而死亡。英语是他们的遗产,给他们出人头地的机会,但同时也是他们悲惨人生的祸因。”他的曾曾祖父在英国教师办的学校打杂学会了英语,十七岁成为英国统治者的翻译,被自己的同胞杀死;他的曾祖父是第一位兰那人校长,在一次英国人与兰那人的球赛中猝然死亡;他的祖母,他的父亲都死于非命。“祖父相信英语是这些灾难的罪魁祸首。”他禁止后辈学习英语,但是沃特的母亲不愿放弃,沃特因此能够熟练使用两国语言,成为了一个优秀的导游。“但有时候沃特会惊讶于英语对他们家族的祸害,他会是下一个吗?悲剧将以什么方式发生?是在什么时候发生?两年以后,或者两天以后?”可以说,英语就是一条通向另一种文明的桥梁,沃特一家因为掌握了英语而获得利益,也因此招来灾祸,这其实也是两种文明冲突的细节局部的体现。当沃特得到美国人温迪的帮助后,他考取托福,被一所大学以全额奖学金录取,可是就在他即将达成美国梦时,“9·11”发生了,他的签证被无限期搁置了下来。
中国视角
《喜福会》中龚琳达感叹道:“我弄不明白,为什么人们总要把中国风味中最落后的部分作为特色来点缀?”其实谭恩美自己何尝不是这样?她所挖掘的写作素材也都是中国风味中最落后的部分,比如为亲人割肉为药;妾;童养媳;麻将;鬼;算命卜卦;中医把稀奇古怪的蛇虫百脚的干壳和枯叶干花包成小包卖给病家。接骨大夫用龙骨(地底下挖出的龟甲、兽骨、北京人的骨片给人治病。吃野生动物等等,大写特写,几乎每本作品都有涉及。这是对美国读者的取悦迎合。在他们看来,中国就是这个样子。或者说,就是谭恩美对中国的看法,她和那些在美国长大的华裔一样,“除了头发和皮肤是中国式的外,她的内部全部是美国制造的。”甚或,她们对中国有更深一层恐惧,“假如他们把我和中国人混成一体,不让我回美国,那该怎么办?”
关于“香格里拉”,在西方人眼中,是缥缈的美丽,难以触摸,无比珍贵。而那些“稀有、遥远、原始、奇特”则对他们是有魔力的词。香格里拉代表了一种理想生活,是对现实生活的解毒剂。这是一个信仰万物有灵的国度,到处都有神龛,任何一个不谨慎的言行都会被理解为亵渎神灵,会因此受到诅咒和驱逐。比如他们在云南丽江的遭遇。
在丽江,原定导游被别的队用钱“劫”走,他们在两个选择中,放弃了年老的很有经验并且懂当地土语的老头,因为他缺了一根胳膊。而选择了一个从英语老师转行过来的刚刚踏入这一行,不懂土语的荣小姐。这是他们命运的转折点。荣小姐的英语也很蹩脚,这使他们在处处禁区的少数民族聚居区招惹了许多麻烦。在简陋的路边店吃饭,将可致痢疾的细菌吃进了肚里。在白族村落的子宫洞更是集体犯下大错,遭到驱逐。这里面有荣小姐的过失,也有两种文明的误解。子宫洞在少数民族那里是生殖崇拜的神龛,向它朝拜可以获得子嗣,延续香火,这在中国人看来是最为重要的头等大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没有后代的家族会被人漠视,然后沉寂消失于黑暗之中。而在西方眼中,那就是一个景点,充其量比较神秘,所以他们有人在里面准备做爱;有人误认为那些小洞是厕所,在那里小便;有人看不懂中文警示语,误入危险地段等。
作者迎合了西方人看中国的视角,肮脏的餐馆;在盘山公路上疯狂超车的司机;素质低下的导游;被虐待的动物等。比如那头在公路边的泥浆里打泥砖的牛,它被蒙上了眼睛,疲惫而无奈地在原地转圈,后边还有一根高高举起的鞭子。这在西方人看来简直残酷之极,他们认为动物不能说话,有着道德上的纯洁,不应该受到人类的虐待。而在以荣小姐为代表的中国人眼中,这是极其自然的事情,这种生命的生存方式早已注定,人需要房子,造房子需要砖,谁来打泥砖呢?它是畜生,就该它做。这头牛一定在前世做了什么恶事,所以今生要受到报应,它受了苦就能投胎变人。中国人对待家畜的态度和轮回观念。这是两种思维方式、生活观念,甚至文化观念的分歧。
在子宫洞前,卖票的村长用当地话说的警示语荣小姐一句也没有听懂,故而错过了一个重要的扭转局面的机会。开始下雨,分散游览的人们开始寻找避雨之所,柏哈利到了子宫洞深处,在神龛里小便——他以为那是厕所,这引起当时正在友好采访他们的电视台摄制组成员的极度愤怒。温迪和怀亚特在洞穴内亲热被管理员抓住;鲁珀特身陷险境,还踩坏一棵珍稀植物;马赛先生一家进入禁止入内的寺庙,并把管理人员当成了劫匪;这些行为被白族人视为令人发指的罪恶。但这些事情的发生绝非这十几个美国人的本意,他们也都是素质很高的人,在自己的国土上有高尚的职业,自认为道德高尚的人。此时发生的事情只能说出于误解或者文化的差异。每个人被罚款一百元,就在他们庆幸罚得不够多时。荣小姐宣布不再带队,美国人担心她会失业,热心地议论要为她捐助一些钱。这时,荣小姐转达了村长带给他们的诅咒:“因为你们亵渎了子宫洞,在座的每个人都会遭到报应:没有小孩,没有后代,永远不能结婚。即使付一百万美元,也无法逃脱厄运。他会告诉所有神灵,诅咒将永远跟随,今生来世,天涯海角,永不终止。”这又是中国文化的一种,相信诅咒的力量,他们对美国人在子宫洞的行为的确恨之入骨,认为他们的行为很可能会激怒神灵,因而极其恶毒地诅咒了他们。而荣小姐转达诅咒时的正义凛然的姿态也颇令人玩味,她把自己的过错早忘得干干净净,心里只剩下仇恨,借着村长的诅咒一起发泄出来。相似的是,汤亭亭《中国佬》中,父亲开了一家很小的干洗店,两个吉普赛人拿来抹布干洗,非说是高档服装被洗坏了,并投诉到管理部门,这种诈骗的手法用了好几次,父亲被赔去了很多钱。因为父亲英语不好,无法争辩,在被驱逐出境的威胁面前选择了自认倒霉。但是父亲回到家之后气恨难消,不停地诅咒以泄愤。都是对中国文化中的某些成分予以嘲讽和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