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的岁月里,丁玲都因这些文章而饱受煎熬。丁玲其他作品的革命意识强烈,小我融入革命斗争的大潮中去,而五四精神滋养的性别主体意识消失殆尽。
(第二节)生命意识:萧红和张爱玲
如果要用两个关键词来解读萧红和张爱玲的话:我愿意用荒凉和苍凉。萧红和张爱玲犹如两颗璀璨的星辰耀亮在中国现代女性文学史上,她们有着同样的冷静、理性,有着对黑暗人心的敏锐认识,也有着同样在男女爱情中落败的经历。而她们又是太不一样的,从冰天雪地的呼兰河小城中奔逃出来的萧红颠沛流离在饥寒交迫之中,一生寻找爱与温暖,却始终漂泊在冰冷的现实困厄里,影现在她作品里的是荒凉的人与事。
夏志清《中国现代文学史》后记中遗憾未能读到萧红的作品,因而未能评论这样一个优秀女作家,这样就留下了一个极大的缺憾,这样一位身世际遇,才情极为独特的作家却没有与她相对应的评论文字出现。尽管近几年有不少关于她的论文、专著出现,但我个人认为,这些作品将太多笔墨集中在萧红的身世遭遇、情感遭遇上,而未能对她的作品作深入解读。也有很多评论者将她搁置在左翼革命作家阵营,这些都是对她的误读。
而张爱玲在九十年代的再度大红大紫并没有使人们对她的作品了解得更深入。人们关注的目光往往聚焦在她与胡兰成那一段情,几乎掰碎揉烂了,而实际上,这段情不过一年左右,只是人生的一个环节而已,而张氏后半生的漫长几十年反而湮没无闻,这固然与她远居海外有关,也与她作品再未能大红大紫有关,这不仅是作者的悲哀,更是论者的悲哀。
一、荒凉与丰美:萧红作品中的生命意象
萧红是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至为独特的女作家,她的生命意识极强,并将自己的生命体验熔铸作品,其生命意象呈现出独特的荒凉之美,又燃烧着蓬勃的童稚之美,二者交相映衬,构筑成奇诡明艳的图景。
萧红(1911-1942),原名张乃莹,出生在松花江畔呼兰河小城的旧式家庭里,女儿作为一种原罪注定了她在父母家的命运。7岁祖母死,9岁生母丧,父亲是一个极其专断凶暴的人。只有那个慈爱的祖父给她生命里带来过温暖。萧红说:“我这一生,是服过了毒的一生,我是有毒的,受了害的动物,更加倍地带了毒性……”
萧红的一生可以说集中了“出走”的女儿们所有的悲惨遭遇,也是那个时代文化生态的真实影现。想读书却被专横的父亲和旧传统逼嫁,选择娜拉式出走却因经济上一无所有险些沦为乞丐,求助有婚约的男子却被当作性玩弄的对象,身怀六甲时被遗弃在旅馆,差点给卖进妓院。一个才华横溢也纯净美好的女子,屡遭荼毒,实在令人叹惋。骑士般的英雄萧军从天而降救助了落难中的萧红,并鼓励她写作,这原本是一条人生坦途,至少通向幸福。然而这个英雄也是从旧文化传统中生长培育出来的男人,有着强烈的大男子中心主义。两个人一开始就不平等的关系:救/被救,男/女,决定了他们即使在患难与共的日子里也会分歧不断。萧红为此抱怨:“我不懂,你们男人为什么那么粗暴,拿妻子当出气包,对妻子不忠实。”“每天家庭主妇一样的操劳,而他却到了吃饭的时候一坐,有时还悠然地喝两杯酒,在背后,还和朋友们连结起来鄙薄我。”与萧军在一起的五年全在散文集《商市街》里,有共患难的快乐,更多饥寒难当。她琐琐碎碎、不厌其烦地记载下来。常常等着萧军在外找工作带回钱买一些黑面包吃,租来的房子如同冰窟窿……几年后萧红离开萧军,选择了另一个东北作家端木蕻良,又开始给他抄写稿件,忍受他对她的写作的讽刺,在风险来临时第一个被弃。她始终是从属的,得不到理想中的自由。
但她又是天分极高的作家,写作仅一年就以一部《生死场》震动文坛。小说是在鲁迅的资助下,1935年与萧军的《八月的乡村》、叶紫的《丰收》一起编入“奴隶丛书”出版。鲁迅誉为“先声文学”、“号角文学”,并在为其作的序言里赞道:“生的坚强和死的挣扎,力透纸背,女性作者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又增加了不少明丽和新鲜。”并称她为“中国最有前途的女作家。”从1933年开始,她就没有放下手中的笔。上天只给了她八年的写作时间,还要加上战乱和情感的折腾。就这样凄惨的遭际也摧折不了女作家的才情,情况稍有好转的日子,她便坐在桌前写作。散文和小说,无一不散发着北国冰雪的清冽和腊梅花淡淡的清香。她与萧军自费出版小说散文合集《跋涉》,之后创作了大量的散文和小说:《小城三月》、《生死场》、《呼兰河传》、《马伯乐》、《回忆鲁迅先生》、《牛车上》等。
正当她到了香港,准备尽情写作的时候,她重病缠身。临终时,香港已经沦陷,在炮火和日军践踏下的医院里,她的气管被割开,口不能言,她在一张纸上写下遗言:“我将与碧水蓝天永处,留得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心不甘,心不甘。”带着满腔遗憾,三十一岁的天才女作家离开了人世。
(一)两重世界
萧红在作品里建构了两重生命世界:荒蛮冷酷的成人世界和纯净温馨的童心世界,在看似无意的平行对照中完成了对世界和人类生存状态的洞察,同时表达了自己对温暖和爱的永远的憧憬与追求。
每个作家都有自己深爱的词语,萧红喜欢用“荒凉”,荒芜而凄凉,唤起人们独怆然而涕下的唏嘘感慨。萧红认为荒凉的环境导致了人心的荒寒,她的作品《生死场》、《呼兰河传》、《小城三月》、《后花园》等直接以地名为名,对人类生存环境进行隐喻性的揭示,也负载了作者对人生的独特理解。他们“所有的思考、反应、行为、结果都不过是对天造的泥坑、对自然环境的顺应、臣服的方式。”大泥坑成为人们混沌麻木的生活态势的隐喻。作品中把大地冻裂的严寒(《呼兰河传》),“要把人吹跑”的狂风(《旷野的呼喊》),“会卷走一切生命”的、让人产生“对人类的一种默泣,对病痛和荒凉永远的诅咒”的黄河(《黄河》),活跃着野狗和蚊虫的乱坟岗(《生死场》)……呈现的是冷峻严酷、死寂板滞的生存环境,带给人痛彻骨髓的荒凉感。风霜雨雪中,“受得住的就过去了,受不住的就寻着自然的结果。”“永远体验不到灵魂”的乡人以观赏他人生活的苦难,咀嚼他人痛苦来感受生活的乐趣,这是人性的黑暗与扭曲,是成人世界的极度荒芜。
呼兰小城的生命卑贱,千年流传的习俗则不可违背,它们将人的生机和活力窒息。第二章开篇明言要写呼兰河精神的盛举,结尾却赫然写道:“这些盛举都是为鬼而作的,并非为人而做的。至于人去看戏,逛庙,也不过是揩油借光的意思。”为活人预备的跳秧歌、狮子、龙灯、旱船一笔掠过。生存环境的荒蛮带给呼兰人生存态度上的得过且过,作为民俗风情展示给读者的却是把鬼的事情看得比人重要。似乎无意的对照中,荒蛮的生存环境与生命的蓬勃形成了并生的奇异风景。作家关于生的价值,小城的眷恋与批判都在笔下现出锋芒。
萧红有一种坚韧的生命力,或说绝处逢生的能力。她一次次被背叛,却从在种种打击下顽韧地昂起头来。她遍尝人情冷暖,笔下却对温暖和爱“怀着永久的憧憬和追求”。正好与酷烈的成人世界形成巨大反差。
《呼兰河传》中后花园在孩子纯净的眼睛里,看到的是生命的蓬勃与生活的温馨。慈祥、爱笑的祖父,黄瓜、蜻蜓、蚂蚱、藏着各种宝贝的储藏室……“我跟着祖父,大黄狗在后边跟着我。我跳着,大黄狗摇着尾巴。”写自己的顽劣,这顽劣对应的是祖父的宠爱。没有祖父也就没有了顽劣的前提。这些琐碎细细道来的往事都铭刻在心,闪着别样温馨的光芒,隔了几十年怅惘的回望,格外令人留念。
“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无限的本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自由的。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黄瓜愿意开一个谎花就开一个谎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个黄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它。玉米愿意长多高就长多高,它若愿意长到天上去,也没有人管。”(《呼兰河传》)童话一样优美的语言和意境!什么都是自由的,为着各人的生活蓬勃生长,不受限制,没有阻碍,没有闲言碎语,没有粗暴干涉,活得明朗快意。这样的生机盎然,繁华鲜嫩,构筑起萧红作品让人热爱与向往的丰美的生命世界。如果说她笔下酷烈的生存环境曾让我们绝望的话,那这个奇妙灵性的后花园则带给我们生的欢悦和蓬勃的生命激情。这是由萧红苦涩的人生际遇所决定的,荒凉孤寂和天真灵慧坐在情感跷跷板的两极,形成两种极端的生命体验杂糅的奇诡的美。
最集中展示这种美的莫过于《后花园》。后花园里“一座冷清清的黑洞洞的磨房”和蒙上眼罩埋头拉磨的驴子,三十多岁的冯二成子困居磨房,外面的一切都与他无关,精神萎缩至无所思想。只有在黎明狂敲梆子,才显出他渴望与世界对话的焦灼与压抑。而在磨房外面,小动物欢腾飞翔,各类植物生长得率性随意,窗棂上的黄瓜秧子自由攀爬,大黄瓜小黄瓜胖黄瓜瘦黄瓜嘀嘀嘟嘟地响,“蜻蜓飞,蝴蝶飞,螳螂跳,蚂蚱跳。”野花“把院子煊耀得闪眼,把六月夸奖得和水滚着那么热。”这是一个充满了生命活力,有着自给自足的充沛的美感的世界,是人力干预之外的充满自由,奋发向上和快乐天性的世界,是极为干净极明亮又极活泼的儿童的眼睛对他衷心喜爱的事物的凝视。园里园外“只隔了一张窗子,就像隔着多远似的。”这样的对比中写出人活着的单调荒凉。单调困窘的生活就像那个磨道,能损蚀一切光阴,一切青春,激情和梦想。
邻家女儿的出现是生命中的意外,“他每天睁开眼睛,都觉得是邻家女儿惊动了他。他在梦中羞怯得红了好几次脸。”这种惊动类似于冬眠的被唤醒,平生第一次有了生命的意识。然而他的爱如此羞怯,短暂的单恋像倭瓜开了一朵谎花,因爱激发的生命冲动复归荒凉。他继续与驴子、老鼠为伍,娶了一个苍老的寡妇,开始朴实宁静的生活。而这种生活也不能安享,妻子孩子在贫困和寒冷中死去,将他一个人丢在孤独的尘世。命运的乖谬或虚无让这个故事变得荒寒冷硬,突破人生困境的努力终告失败,这是人类生存的严酷与悲哀。可以说是萧红对生活黑暗底色的悲观认知让她刻意制造了希望的破灭。她在冯二成子身上熔铸了自己的生存体验。
(二)三层意蕴
1、对生命价值的思考
萧红是个极具反抗意识但又有惨痛人生经历与经验的作家,不堪回首的往事投射在作品中便添加了刺骨的荒寒。为抗婚而离家出走,身怀六甲险些被卖做妓女,两次生育之痛却未能享受做母亲的幸福,婚姻都以悲剧收场。这种真实的生存体验作为女性的悲怆意识被写入作品,促使她以女性视角执著关注女性的苦难,并探询苦难之源。她说:“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都因为我是个女人。”“我是个女性,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而且多么讨厌啊,女性有着过多的自我牺牲精神。这不是勇敢,倒是怯懦,是在长期的无助的牺牲状态中形成的,自甘牺牲的惰性。不错,我要飞,但同时觉得,我会掉下来。”这似乎可以解释何以在她的作品中有那么多女性悲剧,她又何以用那么多笔墨描写女性的生存困境。她是在用自身的惨痛的生存体验来关照整个女性群体,思考生命的价值。
《生死场》是萧红初登文坛的亮相之作,粗砾荒蛮,充满苦痛和怨毒的仇恨。这种恨浸透在生育之痛和男性疯狂的性本能描写上。书中最为撼动人心的是金枝和月英故事的书写。十七岁的金枝与二十岁的成业自由相爱,然而约会中只有动物般的发情交配,金枝却一直处在恐惧之中,流言蜚语,母亲的打骂,还必须独自承担这个并非带给自己快乐的罪恶的后果。小说用相当长的篇幅描写金枝怀孕后的恐惧和生育孩子的痛苦。仅仅几个月后,成业在一次争执中摔死了未满月的孩子。金枝去乱坟岗看她的孩子,“婴儿为什么来到这样的人间!使她带了怨悒回去,仅仅是这样短促呀!仅仅是几天的小生命。小小的孩子睡在这许多死人中,她不觉得害怕吗?妈妈走远了!妈妈啜泣听不见了!天黑了!月亮也不来为孩子作伴!”似一首凄惨的小诗,可以看见萧红噙在眼角的泪,现实中没有能力没有机会施展的母爱在这段浸着血泪的文字里一览无余。“在乡村,人和动物一样忙着生,忙着死……”麻面婆和李二嫂子生孩子时,墙角下“不知谁的猪也在生小猪。”全村最美丽的女人月英,因得瘫病而被丈夫虐待,叫上大半夜连口水都喝不上,身上生了蛆都不去管她,任她自生自灭,凄惨死去。“宛如一个人和一个鬼安放在一起,彼此互不关联。”这是何等凄楚的场景,需要怎样的铁石心肠才能做到不闻不问?五姑姑的姐姐生产时光着身子爬在满是灰尘的床上,连柴草都被夺走了,在生死一线挣扎时,她的丈夫酒疯子一样闯进来,用长烟袋揍她,把一大盆凉水浇在她的身上。这番折腾中孩子生下来就死了。
这些对女性生育、疾病、死亡等的描述冷凝、悲怆,渗透苦难与辛酸,充满无望的挣扎,一片荒凉死寂之态,进而追问女性的生存意义。萧红设置人物时,人物命运都与她自己的命运有一些隐秘的联系,有隐喻和象征意味。她展示了一个个生命被浪费、被残害、被虚掷的悲剧:乐呵呵的小团圆媳妇、美丽的月英、沉浸在爱情幻梦中的金枝,大眼睛的王大姑娘,被囚困在磨房的冯二成子,生下来被父母肆意打骂甚至摔死的孩子们,猪狗一样被迫遭受生育刑罚的女人们等,他们生命的活力与光彩在大泥坑一样污浊的生态环境里转瞬间就消逝了踪迹。在这样令人怵目惊心的揭露性笔触里,隐现的是作者对生命的渴望和赞美,是对亵渎、扼杀生命的行为的极度愤慨与声讨。生命不应被压制,而应像后花园中的玉米黄瓜一样,“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自由的。”那是每个个体生命的权力,可以说,萧红在这种描述里触及到了一个人类的普遍的生存困境,那就是自由与压制。生命个体对自由的天然向往与社会环境对自由的规范,形成了生命的顽韧坚强和人生的无奈荒凉。这种感悟超越了一般乡土文学的局限,达到了对人的生命意义与价值的思考和人类生存状态的审视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