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含笑道:“你却是有心。”面色一沉,说道:“然而这件事情,却与你无关。你莽撞前来干涉,等下自己上皇后娘娘那里领罚去。”
元春领命,磕头下去。黛玉见元春去远,心中竟然略略起了一丝敬佩的意思。不管事情结果如何,自己这个人情算是欠下了。
太后叹了一口气,说道:“既然事情牵涉到国政,这个林黛又算是一个有点名气的书生,哀家也不好干涉京都府尹的内政。内侍们,将这个林黛带到御书房去,交给皇帝陛下发落吧。”
水菀央才松了一口气,轻轻扯了黛玉的衣袖,说道:“等下见了皇帝哥哥,要好好说话……”
黛玉苦笑点头。心中感动,又有些怅然。
到了御书房门外,带路的太监张福,先叫黛玉在台阶下面等,自己先颠颠的跑上台阶,与守门的太监悄悄说了两句。不料那守门的太监连连摆手,似乎是要张福先等候的意思。张福只好下了台阶,站在黛玉身边等候,低声道:“皇上正在忙着。要我们稍微等一阵。”
此时已经是午时了,六月骄阳似火,太阳底下,避无可避。黛玉身子虽然大好,却依然单薄。又加上肚子有些饥饿,站在太阳底下,只觉得眼前一阵一阵发晕。只能咬牙坚持着。水菀央不敢靠近御书房,远远站在树荫底下,向黛玉挥手,似乎要黛玉过来避避。但是张福就在边上,御书房附近侍卫太监无数,众目睽睽底下,黛玉哪里敢随意行动?
水菀央见黛玉不敢行动,又心疼黛玉,当下想了想,派小宫女回自己宫殿去,送了一盏子羊奶过来。黛玉正喉干似火,却不客气了,当下咕噜咕噜喝了个罄尽。
又等了很长时间,黛玉脚底下更是发软。知道今日遭遇,一半是仇家设计,一半是皇帝设计,叫自己在外面等候晒太阳,也多半是皇帝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心中渐渐感到憋屈起来。
黛玉进入这个幻境之后,虽然很快就将自己当作绛珠,很快就融入了这个世界,但是对于这个世界,到底难免有一种不真实感。审视这个世界的时候,也很容易将自己当做局外人。因此在面对种种算计,她也会感到愤怒,但是这种愤怒很快就会被局外人的疏离感冲淡。虽然也曾决计要复仇,但是心底对于复仇,却不曾有全心全意的投入。她的本性,还是一个善良的与世无争的山间小妖。直到今天,当这个世界上的最高权力掌管者来压迫自己的时候,她才真正愤怒起来。而少年心性,这种火气真正上来之后,就很难压下去了。
时间在一点一点流逝,几个太监拿了扫网过来,轻手轻脚,却终于将外面绿树上的知了给捕完了,悄悄退了开去。
蝉鸣声骤然消失了,御书房外是一片死的静寂。就在这时,黛玉听到书房里有一个温和的男声在自言自语:“九百九十九文钱,甜果苦果买一千甜果九个十一文,苦果七个四文钱,试问甜苦果几个,又问各该几文钱?这个……凑不出来的,应该各得几文钱?”
黛玉听得清楚,忍不住笑了一声道:“设甜果X个,苦果Y,甜果九个十一文,嗯……甜果是八百零三钱,苦果是一百九十六钱。”声音虽然压低了,但是想必那御书房内的人都听得到。
御书房内的自言自语的声音消失了,片刻的寂静之后,书房的门终于打开。太监尖声叫道:“皇上传林黛见驾~——”
黛玉脚底早已酸软,勉强站住,进了书房,心中有气,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规规矩矩先跪下。
只感觉那龙椅上的人目光鹰隼也似落在自己身上,只觉得身上如针扎也似。心中愈发恼了起来,下意识的将身子挺了一挺。
水滂望着面前跪着的少年男子。身子很单薄,跪下的时候,自己可以明显感觉到面前这个男子身上蕴藏着的……恼怒。不由微微笑了起来,这样一场,还没有将面前这个人的锐气折腾掉呢。虽然跪着,腰板却下意识的挺直了——很有趣的年轻人呢。
将嘴角的笑容收起,水滂依然换上那严厉的君王面孔:“林黛?”
明知故问。黛玉在心底哀叹着自己那疲惫的双脚还有双膝,嘴上却不能失了礼数:“学生正是。”
“身为书生,却与人在大街上吵闹打架,儒家体统尽失,你可知错?”
知错?黛玉心底冷笑:你明明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偏偏要问我知错不知错?当下规规矩矩答道:“学生不知自己哪里错了。”
水滂万万想不到这个面子上温顺的书生口中回答却颇有骨头,当下冷哼了一声道:“居然不知自己错在哪里?”
黛玉垂首,答道:“学生规规矩矩,前往贾府,想要谈论一下当年旧账。不想马车先被贾家的姻亲薛蟠诸人撞了,然后要挑起事端要打架。如非学生身边的书童还懂得一些武功,只怕学生今天,就不能在这里见驾了。皇上明见万里,这些小事,想必也清楚得很。”
“想必清楚得很”这话里就有点骨头了。虽然做了十多年皇帝,水滂一张脸早已刀枪不入,但是骤然听闻这样的言语,还是禁不住有些脸红。知道自己的小动作已经被面前这个年轻人看破,竟然不自觉的有些尴尬。咳嗽了一声,说道:“这些也就罢了。朕却问你,朕诏令你进京,为何不奉诏?”
这个问题有些难回答,不过难不倒黛玉。“皇上,学生若不奉诏,如今还在姑苏呢。”转换概念的游戏,在引凤阁的时候常玩。
水滂一滞,几乎给黛玉堵住了。“也就是说,今日你肯奉诏了?”
“学生自觉才疏学浅,所以不敢耽误皇上国事,此事当日就曾托北静王向皇上禀告。”绕到这个问题上,黛玉不得不端正了脸色。
“才疏学浅?”水滂笑了起来,“敢在儒林会上,高谈阔论国政的人,居然会自认才疏学浅?敢在孔庙之前,与学政议论兵政的人,会自认才疏学浅?”
“少年性狂,不知天高地厚,况且学生认为,空谈虽然于国家无益,却也于国家无害。才有如此狂生举动。如若皇上将学生的清谈当作治国妙论,那就未免有失急躁了。”岛屿言语之中,锋芒隐隐。
水滂再次笑了起来,片刻之后才道:“既然知道是空谈无益于国家,又何必空谈?”
“皇上可听闻‘真理愈辩愈明’之语否?”黛玉虽然低着头,但是既然已经辩论开了,却也不见畏惧之态:“空谈虽然无益于国家,但是书生之中,畅谈国事成为风气之后,往往能激发爱国之心报国之志,此其一。而凡是思想,必须先形之于言论,言论交锋,对错才能显出来。而在争论之中,新生思想,才能渐渐系统,渐渐成熟。这些想法,却总有一些,是可以经过斟酌,能有些用处的。即便是至圣先师,当日也与学生畅谈天下之事,鼓励学生抒发己见。学生当日空谈,如何就没有用了?”
水滂笑了一笑,说道:“若要你来掌管国事,你自认才疏学浅。如若要你来空谈,你却不肯推辞,是也不是?”
黛玉低头道:“正是。”隐约明白,自己终究还是落入了皇帝的陷阱之中。
水滂道:“既然这样,朕便要你空谈一番,执掌国政之人,如何使国库丰盈?”
黛玉一个激灵,联想起当日香山之上与太皇太后的一番对话来。太皇太后说过“国库尚不丰盈”。皇帝乃偌大帝国的管家之人,居然一开口就问自己这个问题,可见天朝是真的缺钱缺狠了。
若是之前的黛玉,虽然读了很多圣贤之书,说起这些治国之策来,却也只能在孔孟之术里做文章。若是单纯的山间小妖梅灵,说起这些治国之术来,只能说说当日在人境中论坛上的见闻,不免要说出些不切实际的妄谈来,
而现在这个黛玉,不但有在人境二十一世纪的见闻,而且还有原来绛珠仙子那深厚的国学做底。又加上大半年来在这个幻境中的见闻,对这个幻境也有了相当的了解。当下整理思路,说道:“皇上,学生只能清谈。至于中用不中用,皇上明见万里,自然能决断。”
水滂道:“你说。”
黛玉道:“主掌一家经济,不外乎两句话,一句是开源,一句是节流。”
水滂略略有些失望,道:“如何开源?节流朕倒也知道,朕的御花园,已经数年没有打理了。前些年太皇太后七十寿辰,也没有大办。”
黛玉道:“皇上体恤民力,崇尚节俭,自然是皇上的仁慈之处。不过学生所说的开源节流,与皇上所说的节流,大不相同。”
水滂兴致上来了:“你说。”
黛玉道:“现在国家收入来源,最主要的,是农民赋税收入。此外比较紧要的,是盐铁专卖。其他的收入却是极低,基本上不成比例。”
水滂道:“正是如此。如今天朝,基本上实行的是前明的一条鞭法。赋、银差、力差、额办、派办、京库岁需及官府所需其他物品一概以地计丁,并为一条,统一征收银两。赋役合一,看起来似乎每年需要的银两都足够了,但是实际上每年总有很多意外,寅吃卯粮,也时有发生。”
黛玉道:“张叔大行一条鞭法,量出为入,确实解决了前明财政上的一些问题。但是量出为入这一事实的本身,就决定了财政将越来越困窘。而百姓也未曾因此受惠。”
水滂听黛玉直言“百姓未曾受惠”,不觉露出疑问的神色。
黛玉道:“皇上以为,前明将所有赋税合为一条,就能避免州县官吏多加苛捐杂税?殊不知,天高皇上远,州县官吏,自然有自己的办法,一条鞭法之外,苛捐杂税,照样不会少。而且,最紧要的一条,是一条鞭法,只向普通百姓征收。”
水滂问道:“这……有何不妥?”
黛玉苦笑道:“皇上可知,自从三代之后,即便是极盛的王朝,持续的年数,也不过三四百年?即使是强盛如唐,富庶如宋,盛世图景,也只是昙花一现?司马君实撰写《资治通鉴》,只希望皇室朝廷,能从历代变迁中吸取教训。然而司马君实亡后不过数年,宋室就挡不住北方游牧民族的铁蹄,不得不南迁?皇上可想过其中原因?”
水滂喃喃道:“其中原因?其中原因?难道不是开国君主励精图治,而后世子孙非常不肖的缘故?”
黛玉道:“创业容易守业难,的确如此。然而就前明而论,崇祯皇帝难道不勤奋?然而国家照样狼烟四起,最终亡国。原因不仅仅在于子孙不肖,最重要的原因,是……土地。”
这番言论,水滂闻所未闻,当下疾声问道:“土地?与土地何干?”
黛玉道:“皇上可知,现在天朝百年承平,土地兼并已经到了何种地步?纵观历朝历代,都是土地兼并极其厉害了,百姓无地可供生存,朝廷无地可收赋税,内外交困,盗贼四起,不得不亡国!群雄并起,天下大乱,大户被杀,沃野再次变为草莽山泽,沦为无主之物。如此,新朝建立之后,土地重新分配,下层百姓也能得到一定的无主之地,赖以生存。然而土地不禁买卖,百年承平之后,下层百姓的土地,往往被上层贵族收购。下层百姓无地生存,于是聚众为寇……再次天下大乱,千百年来,华夏大地,治乱之世,如此周而复始。”
黛玉这一番言论,却是水滂闻所未闻,却又让水滂茅塞顿开!看着面前的少年男子,呼吸不由急促起来:“你说的,不是清谈,不是胡言乱语,是揭示了历朝历代治乱原因至理名言!你小小年纪,这些话,却是谁教导你的?”
黛玉迟疑了一下,说道:“不过是读了一些史书,然后自己胡思乱想罢了。”
水滂轻声叹息道:“古人云有生而知之者,朕素来不信……现在看来,竟然真有生而知之者了。朕也熟读历代史书,却为何从未想过这一点?朕有几十个先生太傅,却只是教导朕要好好爱护百姓,要勤政,要节俭,要好好选择继承人……却从来没有人给朕讲过这样的原因!”这才发觉黛玉还跪在地上,不觉又是爱重,又是心疼,道:“你快点平身。”上前一步,搀扶起黛玉。
手碰到黛玉的手,黛玉的手条件反射的瑟缩了一下。随即发觉自己这样太过失礼,急忙垂头道:“皇上厚爱,学生愧不敢当。”站了起来,腿脚已经异常酸麻,身子也不由晃了一下。水滂一把扶住。黛玉急忙闪身,道:“愧杀学生。”
水滂道:“什么愧?你一番话,解决了朕十多年来的疑问!抬起头来,看着朕……你是朕的帝师!”
黛玉急忙后退道:“学生不敢……”却趁机将头抬起来。过惯了人境二十一世纪的生活,又过惯了引凤阁中妖仙平等的散漫日子,这个低头下跪的日子,还真不习惯。
这才看清了皇帝的相貌。虽然已经四十多岁了,但是保养得比较好,看起来不过是三十来岁的样子。只是梳理的纹丝不乱的发髻上,依稀可见数根雪白的银丝。眼角上,也能看到血丝。不由略略有些感动:作为皇帝,并非影视剧里演的那样醉生梦死。
水滂道:“你坐下来说吧,要如何才能开源?”
黛玉看了看身边的椅子,虽然很想坐下来,但是却还决定要小心谨慎一些。当下道:“学生不敢,还是站着罢。现在土地兼并已经厉害,而且兼并的土地,都集中在不用缴纳赋税的达官贵人手中。皇上行一条鞭法,是按照人口征税。有土地的达官贵人不用缴纳赋税,没有土地的下层百姓要缴纳赋税,百姓实不堪重负,而赋税征收也极为困难。而且,还有大量的人口为了逃税,举家连同土地奉送给不用交税的达官贵人,做个隐户,国家的人口统计数字,根本不对。所以,国家财政,不困难才是怪事。”
“土地兼并……土地兼并……”水滂绕着书房中间的空地走了一圈,说道:“如若要开源,只有一个办法,改变税制,将按照人丁收税改为按照土地收税!是不是这样?”
黛玉实在佩服水滂,不过片刻功夫,就想通了事情的关键!当下道:“正是这样。不过皇上,要改变税制,困难重重!皇上此言一出,明日朝廷之上,恐怕谏言一片……毕竟,皇上,您还是不能得罪这些达官贵人的。”说根本,再开明的皇帝也摆脱不了达官贵人的代言者的身份。
水滂颓然坐下,说道:“这样不行……朕难道就看着天朝陷入那个三百年治乱的怪圈之中?财政困难不能解决,那……”
黛玉道:“皇上,学生另外有开源之策。”
水滂急切道:“你快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