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道:“土地上已经没有多少赋税,那么土地之外呢?”
水滂一怔,说道:“土地之外?盐铁专卖……就是肥了一堆贪官污吏,国库收入,其实不多……”
黛玉道:“盐铁之事……不说也罢。现在最要紧的,是要改变重农抑商的局面。我们天朝,应该农商并重!商业赋税,若是发展起来,其实远较农业赋税为多!”
水滂脸色一沉,道:“重农抑商,乃是国策。土地出产,乃是根本,而商人之事,并不能增加天下财富。”
黛玉道:“商人之事果然无用?皇上错了。”见水滂脸色沉下来,心中咯噔了一下。但是话已经说出口,收回去那是绝对不干的。当下硬着头皮,继续说道:“举个简单的例子。北人种植水稻,往往低产。如若要吃点稻米换换口味,所费劳动,不可胜算。而南方琼崖两广一代,水稻乃是高产作物,一年三季,稻米价格,相当便宜。但是北方土地干燥,种植小麦棉花,往往高产。如若有商人拿北方的小麦棉花,运到南方,可以贩卖高价,而其实价格,还是比南方本土便宜合算。农民可以省下种植棉花的时间来种植水稻,商人再将稻米运送到北方,还是能让北方百姓受到实惠。简单来说,商人劳动,不能增加天下财富,却是可以节约天下财富,促进天下财富流通,让天下百姓腾出更多时间进行最为高效的劳动。”
黛玉一番话,已经用最简单的方式来说了。饶是如此,水滂还是给绕了个稀里糊涂。虽然是治国之人,整日思考的是国家大事,但是黛玉这番理论,却是闻所未闻,好一阵才明白黛玉的意思。片刻才道:“如若天下之人全都弃农经商,这粮食却是由谁来种植?”
黛玉微笑道:“皇上何必有此顾虑?天下之人全都去经商,那粮食无人种植,粮价必然上涨。粮价上涨,天下之人逐利,又怎么会无人去种植?”
“这……”黛玉论断,闻所未闻,水滂一时,只觉茅塞顿开,又隐约觉得,与前人教导,大不相同,心中不免感觉到有些不妥。片刻之后才说道:“若是鼓励商业,也只能有限的调动生产力,对于国家,并无大的帮助。”
黛玉道:“皇上明见,确实如此。不过天下土地极多,我们土地上的粮食不够吃,有些地方,粮食却是有余。我们可以通过贸易,解决百姓粮食问题。据学生所知,天朝以南,许多地方,气候炎热多雨,”
“通过贸易?却拿什么去交换?”
黛玉看着水滂,眼睛掠过面前龙案,说道:“皇上可知道,您面前的水晶琉璃镇纸,价值几何?”
水滂道:“朕不深知。只知道此乃两广奉献,价值数万。”
黛玉道:“皇上却是不知,这等东西,其实花费本钱,不过数钱而已,即便加上人工,也不过百余钱。但是皇上购买,却是要花上数万。”
水滂万万想不到这个精贵华美的东西竟然如此不值钱,当下忍不住愠怒道:“这等奸商!”
黛玉道:“不是奸商,人的本性,都是追逐利润,能得百倍利润,为何不喊上百倍价格?能得到千倍利润,也定然喊上千倍价格。即便是最老实诚恳的农民,见到机会,也不会放过。皇上对商人,要求何必太苛……学生想说的,就是商人可以挣这个钱,我们也可以挣这个钱。用这个钱,去南方国度,换回粮食。粮食不再短缺,土地问题,也可以缓解。”
“可是,我们又不会做这种水晶琉璃……”
黛玉忍不住又好气又好笑,当下道:“皇上!所以这就是学生要与皇上谈论的另外一个问题了,那就是知识与技术的问题。千百年来,我华夏大地,农民的生产劳动方式,并没有多大的改变。男耕女织,两千年前如此,两千年后也是如此!其实,只要动点脑筋,很多东西都可以发明出来,很多东西都可以制造出来!华夏一直不重视奇技淫巧……但是,其实,奇技淫巧也不见得无用,就像这水晶琉璃,至少,也能贩卖到异国去,换些粮食回来!”
“水晶琉璃,奇技淫巧……”水滂喃喃自语,片刻之后才道:“可是我们没有拿得出去的奇技淫巧。”
黛玉微笑道:“水晶琉璃这东西其实不难,学生当日就曾得到过配方。如若能做出来,至少那些西洋人,是拿不了这个来我们天朝挣钱了……这些先别说。皇上,我们的丝绸刺绣字画,在外人眼中,也是奇技淫巧。姑苏沿海,常有商人乘船走私,一幅寻常书生的字画,拿出去,也能卖个几十万……”
水滂失声道:“竟然如此值钱?”
黛玉道:“皇上可知,我朝海禁如此严苛,商人走私却还屡屡不绝?其中原因,就是海外贸易,收益实在巨大,即使冒着船只颠覆的危险,即使冒着被朝廷抓获的危险,也是值得的!前明有冯梦龙,编撰《三言》,其中有篇《转运汉巧遇洞庭红》,皇上可曾看过?虽然是荒唐故事,但是一只橘子一个金币的故事,却并非全然虚言!各处出产不一,本地即使是寻常可见的物事,到了异国,就值上大价钱了!”
水滂听闻这样的言语,却没有喜悦,皱眉片刻,说道:“朕知道原因了。”
黛玉听得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愣神了片刻,说道:“皇上,您知道什么了?”
水滂却不回答,说道:“你说的开源之策,就是开海,鼓励贸易?”
黛玉道:“皇上明见。正是。其实也不一定要开海……我们邻国,都可以贸易。当年丝绸之路,也可以开通。”
水滂沉思道:“你说的,政事堂或者不准。海外贸易,风险太大。虽然利润极厚。”
黛玉道:“皇上可知道,当年郑和下西洋,楼船多少坚固?远下西洋近万里,船队依然坚固如铁!虽然当年图纸已经不存,但是船工技术,却是代代相传。皇上召集天下船工,供给衣食,令其研究,三年五年,就能见到成效。然后船舶开造,又要大批人手,很多无有生计的百姓,也能求取一条活路。”
水滂叹息了一声,道:“这些办法,也许有用……其他办法,可还有?”
黛玉道:“其实道理都是一样的。现在国家最紧要的一个问题,就是土地兼并。而且,现在除非出台硬性律法,否则土地兼并的趋势不可避免。而实际上,即使皇上冒天下之大不韪,敢于出台那样的律法,估计实行起来,也要打个折扣。”
水滂道:“确实。看王安石变法就知道了。”连连苦笑。
黛玉道:“所以,我们只能看着土地被兼并。所以,现在最要紧的问题是两个,一个是给朝廷另外找生财之道,还有一个是给百姓找生财之道。如若百姓没有生财之道,聚众为寇是迟早的事情。所以,学生想,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想要鼓励工商,将大批剩余人口转移到工商业上来。发展工商,充盈国库,将大量的失地农民带到工商业上来。工商出产,换取民用,而聚集了大量土地的达官贵族,将面临无人种地的窘境。”
水滂笑道:“这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何况这只是恶作剧而已,无人种地也就罢了,也不能让他们将土地吐出来。”
黛玉道:“皇上要将按照人丁收税改为按照土地收税,那暂时是不可能的。但是有一个缓缓行之的办法,或者可以折中。皇上有足够的勇气的话,可以一试。”
“什么办法?”
“简而言之,就是摊丁入亩。”黛玉将原来历史上的乾隆年间的改革照搬了过来,款款介绍:“朝廷先宣布‘添丁不加银’,核查天下人口与土地,减轻下层百姓的负担。再在一些地方实行试点,部分丁银摊入田亩征收,部分丁银按人丁征收。如此数十年,到了合适的时候,宣布天下赋税,都按照田亩征收,摊丁入亩,地丁合一,丁银和田赋统一以田亩为征税对象,不但简化了税收和稽征手续,而且可使部分无力免税又找不到人来种地的豪强,不得不出让手中土地。如此,再制定国法,何等身份可以免多少土地的赋税,以避免少数特权阶级趁机大规模吞并土地。如此百年,土地兼并问题,或者可以和缓。”
“百年……”水滂望着面前的少年男子,“这办法,缓缓行之,花上数十年,的确可行……难得你小小年纪,考虑问题竟然如此深远。”
黛玉可不敢承担这样的称赞,当下恭恭敬敬道:“皇上谬赞了。”
“可是……”水滂道:“如何发展工商业?又如何从工商业那里拿税收?”
黛玉知道,现在皇帝是缺钱缺狠了,当下道:“发展工商,其实皇上并不花费。只是一道政策罢了。皇上可知江南地方,已经出现了作坊?”
水滂道:“作坊?那是何种行业?”
黛玉道:“元朝之前,华夏大地上便出现了机户。他们有钱,购买置办了大量织布器械,雇佣工人,为之劳动。现在有些地方,机户规模渐渐大了,就成了作坊。那样的作坊,工人各司一职,劳动效率,较之分散各户劳动,大为提高。皇上只要几道旨意,这种行业,定能马上发展起来。等十年八年之后,皇上再来收税不迟。”
水滂道:“什么旨意,能促进工商业的发展?”
黛玉道:“第一道旨意,商人身份,亦可参加科举。第二道旨意,是商人每安排一百个无地农民做工,皇上将颁发圣旨奖赏。”
水滂目瞪口呆:“商人身份参加科举也就罢了,这稍微讨论一下,行得通。但是……颁发圣旨奖赏?”
黛玉道:“皇上不要颁发圣旨奖赏,那其他奖赏也行。但是学生想来,圣旨奖赏是最便宜人家又最高兴的。皇上顶多花点纸张油墨钱罢了,但是那些机户,供着皇上的圣旨在家,多少风光啊,您就赐他们几百亩地也比不上。”
水滂又好气又好笑:“国家封赏,非同儿戏,你真是异想天开。”
黛玉知道水滂不见得能听,当下急忙道:“学生说过,学生只会清谈。”
水滂叹道:“清谈,清谈!句句都是闻所未闻,句句都是发人深省……你这清谈,比寻常儒生清谈什么琴棋书画,却强多了。”说着话,定下了主意,道:“林黛跪下,听封!”
黛玉吓了一跳,说道:“皇上,您答应过学生,学生是决计不做官的。”
说实话,黛玉很需要权力。至少,在应付无穷无尽的莫名其妙的暗算的时候,想要给林如海复仇的时候,特别需要权力。但是,作为一个受过二十一世纪大学校园熏陶的山中小妖,梅灵知道,官员还有一个很辉煌的称呼,叫做人民公仆。当上官,自己就不能为所欲为。对这个时代,梅灵有跃跃欲试一显身手的好奇心,却缺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耐心。
引凤阁中仙子,下凡历劫的,每日都有。但是所有的仙子,下凡的时候都必须秉承这样一个原则:要么不干涉这个时代的发展,要么就要促进这个时代的发展。如果让这个时代退步了,那回来之后,大家的唾沫星子也能将你淹个半死。
梅灵不能承受这样的义务。何况,梅灵还是一个女子。纸包不住火,到时候真相泄露,连累了林家声誉,不是玩的。当下急忙跪下,推辞。
水滂道:“你决意不肯做官……你放心,朕也不让你做官。你若做官,将这些条条款款写成奏折呈递上来,朝廷非翻天不可。你也就毁了。”
黛玉想不到水滂居然考虑如此深远。当下唯唯。
水滂道:“但是朕也知道,你因为林家财产问题,与贾家有了纠纷。贾家也就罢了,只是与贾家有些关系的人,却会出来多管闲事。这种小纠纷,朕不能干预。朕今日召见了你,却不给你官职,你那些仇家,只怕要胡思乱想。又加上你与北静王的关系……”笑着摇摇头,说道,“你可知道国子监?”
黛玉当然知道。那是天朝最大的学府。读红楼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嫂子李纨的父亲,就曾做过国子监祭酒,也就是天朝最大的大学校长。水滂道:“你既然不肯当官,朕不用你当官,只要你前往国子监,做个直讲就可以了。虽然不算官职没有品级,但是身份却清贵。一个月安排两次讲学,其余时间,你就自便。抽空去国子监走走,总有你的好处。”
黛玉心中明白。不由略略有些感动,连连称谢。
水滂道:“你不能住在北静王府邸里了。虽然朕知道你们之间,清清白白,但是名声已经传扬开去,只怕对你们二人前程都有关系。朕赐你一所宅子,你今日就过去看看罢。”
黛玉怔了一怔,随即明白了什么。心中浮起淡淡的怅惘。
一个名字在心底缓缓掠过——水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