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猝不及防,一只脚差点被门夹住,鼻子也差点被撞歪了。
幸好有馨馨在边上,伸手就抓着黛玉往后退。堪堪避开了那死命的一夹。只是忙着救黛玉,手中的东西却全都扔了,笔墨纸砚,一塌糊涂。
馨馨大怒,立马跳上前去,拼命擂门,骂道:“不长眼睛的,难道没有看见我们来了?急急忙忙将门堵上,是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门外一群书生,全都静下来看着馨馨与黛玉。其中一个书生笑道:“这位小兄弟,你是走错地方了吧?这是国子监,哪里是寻常人来逛的地方?”
馨馨恼怒道:“我们公子就是来这里的!瞎眼的,没有看见我们公子,是国子监的直讲?”
“吱呀”一声,门打开了,门后出来了一个脑袋:“哦,来的是我们国子监的直讲?不会吧,我们国子监几位先生大人都已经到了,这位是哪里来的直讲?”
大门打直了,门后一群书生,簇拥着一个衣着光鲜的年轻人,出现在黛玉面前。那书生打量着黛玉,一脸轻佻:“哦,这位,难道就是所谓的直讲大人?不是弄错了吧,我似乎不认识这位公子哥……”
却听见边上有一个嗤笑的声音道:“杨兄弄错了,这位叫什么公子哥?标准一点的称呼,应该是兔儿爷!”
门外一群书生蜂拥过来,又听见一个嘲笑的声音:“这位公子爷,怎么,居然成了我们国子监的直讲?不知想要给我们讲什么,是讲如何……”还没有讲完,自己就先憋不住,先笑个不停。却有中间那个“杨兄”接了口去:“是不是来教导我们如何伺候男人的?呵呵,这个……我们不需要!”
馨馨脸色煞白,厉声道:“你有胆子再胡说八道一次?”虽然是一个小小书童,发起威来,声色俱厉,也不可小觑。那个“杨兄”一滞,说不出话来。随即发觉自己大失面子,厉声道:“本公子可是国子监学生,岂能受你一个小书童呵斥!你好大的胆子!”
馨馨冷声道:“你有胆子再说一遍,我管你是不是国子监学生!就是官老爷,我也是想揍就揍!”
那个“杨兄”道:“翻了天了!这是什么地方,国子监!下九流的腌臜角色居然也道貌岸然要进国子监!不上眼的奴才,居然敢在这里咆哮!”呵斥道:“小的们,咱们将这等角色,叉出去!不要污了国子监!”
却听见边上有人应和,原来边上早已会集了一群书童仆役。而且都已经拿了棍棒在手,竟然是早就做了准备!
饶是馨馨武艺高强,见此情景也不免头上冒汗,低声对黛玉道:“等下我打出一条路,公子你先跑!”
黛玉不免失笑,看看国子监大门里面。外面闹了这么大的动静,里面居然一点响动也没有,心里有数,当下笑笑,径直走上前去。那群书童仆役见黛玉神色自若,不免有些诧异,一时之间,也不敢随便动手。
黛玉对那领头的姓杨书生道:“这位兄台请了……不知兄台家中身世如何?在下奉皇命前来国子监,如若在这里掉了几根头发擦破一点油皮,皇上生气,兄台家中大人,能帮兄弟做主?”
黛玉本不想狐假虎威,但是现在只能将皇帝搬出来,否则真动起手来,自己这边真要吃亏。即使不吃亏,自己这个笑话也闹大了。先抬出皇帝将这群书生镇住再说。
黛玉笑吟吟的将皇帝搬出来,那一群书生不觉愣神了。原来这群书生被人煽动,只知道北静王的面首要来国子监,却不知道黛玉是受了皇帝的任命。那姓杨书生见黛玉笑吟吟的模样,不免又是生气,当下道:“皇上……乱命,我们正要上书与闻!”
“上书……上书请皇上收回成命,莫要让在下来国子监?”黛玉笑道:“如此正好。诸位联名上书的时候,别忘了告诉在下,在下也来署个名。”
黛玉说出最后一句,却是将一群书生全都噎着了。黛玉见他们目瞪口呆,不免再笑,说道:“因为在下,也以诸位为耻。如若要在下做你们的直讲,在下也觉得脸面不存。”
黛玉一句话,却是一滴水落入油锅里,登时炸了!一群书生全都愤怒起来,但是有皇上在前面压着,居然也不敢轻举妄动。
那个姓杨的书生终于沉住了气,说道:“我等行为,如何令公子以为耻了?”
黛玉道:“敢问诸位,国家出钱,养了诸位,是要诸位成为怎样的人才?”
边上声音参差不齐响起:“是要我们做忠臣孝子。”“是要我们将来为国出力。”“是要我们成为能吏干臣……”
黛玉道:“诸位说的都不错。诸位既然受了国家钱粮,在此读书,就当不辜负朝廷厚望,是也不是?”
这个话一点也没有错。那姓杨书生脸涨的通红,道:“正是。我们正是依照着朝廷的要求,勤学修身,力求上进……”
黛玉冷笑了一声,说道:“别的先不说,先说这个‘忠’字罢。学子当听皇命,是也不是?”
边上一个书生反应很快,疾声道:“命有治命与乱命之分。皇上治命,我们自然该听从;皇上乱命,我们正要抗拒,才是忠臣孝子该有的举动!”
黛玉微笑道:“这位兄台的意思,是皇上前天下的圣旨,是乱命?皇上已经头脑糊涂了,所以,你们不听从?”
“皇上头脑糊涂”六个字一出来,众人才知道被黛玉绕进去了。虽然人人都觉得皇上下这个命令是头脑糊涂了,但是谁也不敢将这句话说出来啊。
黛玉见众人目瞪口呆,心中不免得意,当下道:“皇上自然是圣明的。诸位不听皇命,擅自与本人为难,那就是不忠了。”
那姓杨书生脸又青又白,说道:“皇上自然是圣明的,但是圣明之人也难免被小人蒙蔽。你这等人,又善于花言取巧,皇上被你等蒙蔽,亦未可知。我们正要上书皇上,皇上善于纳谏,定能收回成命。”
黛玉笑道:“既然皇上还不曾收回成命,本人就还是国子监直讲。既然是国子监直讲,这里就能进去,是也不是?你们将本人堵在门外,那就是无礼。你说是也不是?”
“不忠”“无礼”两个帽子选其一,但是“无礼”这个帽子要小多了。那姓杨书生道:“我们就是无礼,又怎么了?”
“不但无礼,而且无知。”黛玉看着面前一群书生,“听从别人一面之词,就信以为真,聚众闹事,无知之尤!”
一个边上的书生道:“林公子大名,全京城皆知,又何必人来挑唆?难道全京城的人都无知不成?”
黛玉笑了笑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礼贤下士时。天下诸人,谁人不知周公恶名,谁人不知王莽贤名?看人不能看皮表,看人不能听流言,诸位是国家栋梁,将来希望。自当熟读经史,熟悉这个道理。却不想竟然是这样糊涂之人,不算无知,又算什么?”
“你是说,全京城的人都冤枉了你?”边上另一个书生,忍不住厉声呵斥。
“冤枉不冤枉,在下说了,你们可会相信?而在下,又岂能下着脸解释,求诸位相信?不过作为读书之人,定然听闻过这样一句话: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国家大事,将来都要操控在诸位手中,诸位如果只听捕风捉影之词而判断一国之事,岂不毁了国家?”
黛玉眼睛在一群书生面前扫过:“天下之事,真真伪伪,难以分辨,但是作为一个读书人,最忌的却是人云亦云,不知分辨,没有自己的思想!你们必须知道,你们将来是一个国家的导向,若你们也糊涂,百姓岂能不糊涂?”
黛玉的声音不响,但是几句话却落得极重。一圈书生,寂静无声,一时之间,竟然无人回答。
自从前明开八股以来,书生作文,都以考据为荣,所有的思想,都被圈禁在几本有限的书里。长而久之,很多书生,学会了模仿,学会了复述,却忘记了……应该拥有自己的思想!
黛玉一句“最忌的是人云亦云,不知分辨,没有自己的思想”,却是如醍醐灌顶,让很多书生,隐约之间,明白了什么!
黛玉声音渐渐转向凝重:“你们不但无知,而且不智。古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师。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韩愈作《师说》,就曾说过,弟子不必不贤于师,师不必贤于弟子。即使是下流百工之人,也有可师之处。皇上命本人前来做直讲,皇上或者不知本人声名狼藉,却定然看中了本人的某些可取之处。诸位不问可取之处,却直接要将本人驱逐出境,这如何算是智者?”
那姓杨书生,面色也逐渐转向凝重:“请继续指教。”
黛玉道:“智者,当明审时度势,量力而行,要以有益于国家又不损个人为基准。诸位如此闹事,与国家何益?然而诸位自己,却不但斯文扫地,还得罪了在下。如若在下真的是卑劣小人,诸位今日如此给我难堪,我岂能不报复?在下既然能以色媚人,来日得到更高地位,也说不定。到时候计较起来,诸位以为是好事?即便是在下受了诸位逼迫,不得再进国子监,但是对诸位,就真只有好处?在下既然能得到这个位置,定然不是在下一人的原因,在下身后之人,说不定就将诸位的名字记下了。对于各位前程,有何好处?所以认为诸位不智,诸位以为如何?”
黛玉侃侃而谈,那姓杨书生,呆愣了半晌,突然对黛玉长身一揖道:“谨受教。”
那姓杨书生竟然如此认输,边上的书生,大多以姓杨书生为首,也都稀稀落落道:“谨受教。”
黛玉松了一口气,今天这一关,算是过了。
正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却听见边上响起了一个尖利的声音:“任你花言巧语,我国子监却是干净地方!”
一句话落下,边上又骚动起来。
黛玉冷眼看过去,那个说话的书生,方才就曾不止一次插嘴,将这个气氛引向尖锐的。这个家伙定然有些问题。当下冷笑了一声,说道:“这位兄台请了。却不知国子监如何干净,在下又如何肮脏?”
那书生看着黛玉,冷哼了一声道:“你如何肮脏,京城的人都知道,如何要我说出来?我国子监,汇聚的乃是天下人才,自然是干净地方。”
黛玉冷笑了一声道:“在下肮脏,你亲眼所见?这位公子,莫不成你还有偷窥的嗜好?”
那书生老脸通红,却是说不出话来。黛玉冷笑了一声,道:“这位公子,你身上有头油香味,却不知昨天在什么干净地方过夜?”
那书生大怒道:“你胡说什么?我家娘子就不能有头油了?”
黛玉又冷笑了一声,说道:“这位公子,裤脚之上,尚有泥土印记,前天夜里有雨,今天露面已经干燥,不可能沾染上泥巴。显而易见,这泥巴是昨天沾染上去,未曾洗掉的。看公子衣着,也是出自大富人家。不至于今天穿着脏裤子上国子监罢?只有一个解释,这位公子昨天未曾回家。未曾回家,却不知去了哪里?身上的头油香味,又是从何处沾染而来?”
黛玉一句话落下,四周就喧哗起来了。馨馨笑道:“莫不成是去了很干净的地方?”
众人哄笑声中,那书生胀红了脸,拨开众人,落荒而去。
那姓杨书生看着黛玉,道:“听闻人言,几乎误伤先生,请见谅。”称呼黛玉做“先生”,那就是承认黛玉身份了。
黛玉笑道:“不知者无罪。”
众人簇拥着黛玉,往国子监里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