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已经渐起,寒鸦乱啼。堪堪到了杞县,距离黄河决口处中牟县还有三百里,但是面前所见,已经将水溶皱紧了眉头。
原先起身的时候,也曾与林黛讨论,结论是灾情并不着急。否则皇帝也不可能得到消息之后还优哉游哉的做算术。但是面前所见,还是让水溶大吃一惊。
面前的几条溪流,已经灌满了黄色的泥水;而路上,已经到处可见逃难的流民。要知道,距离中牟县还有三百里!流民靠两只脚逃难,居然已经出现在这些地方!难民逃难,几天了?
水溶两只手握紧了,喃喃道:“黄河到底什么时候决口的?皇上……什么时候才得到消息?怎么一直到前天才命令本王出发?”
边上的小顺子,低声道:“隐匿灾情,本来就是地方官吏的拿手好戏。为了一个考核优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这一回。估计是隐匿不下去了,才向皇上报告。皇上也根本不当一回事……”
水溶怒道:“灾情如火,怎么可以隐匿!”
边上却有幕僚名叫朱清墨的接口:“不但隐匿灾情,还有谎报灾情。本来没有灾荒的,却说发生了灾荒,骗取朝廷免除钱粮,顺手还要一点赈灾粮食。当然,百姓那里,该收的赋税一样不少,而且,可能还要加一些苛捐杂税。这些东西,一转手就落入自己的腰包。上下沆瀣一气,只瞒着皇上一个,这样事情可多了。这个有灾情隐匿不下去,汇报给皇上,还算是百姓幸事了。”
水溶气得浑身冰凉,厉声道:“难道没有官员奏报给皇上?”
朱清墨道:“官场的规矩,是瞒上不瞒下。若是有清正廉明不肯同流合污的,大家一起,齐心协力,给套个罪名将他算计了。一个人的力量与一群狼的力量,孰弱孰强?久而久之,即便有些良心的,也都将良心收起来了。”
水溶默默叹了一口气,片刻之后才说道:“不管如何,这次这回事,我一定要管理好!”
正说着话,前面有小兵前来禀告:“前面就是杞县县城了。王爷今天歇宿在杞县罢?”
水溶看了看天色,道:“也罢,就歇在杞县。”
前面就是杞县县城。城门紧闭,戒备森严,城上巡逻严密,却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水溶命从人上前打门。不久,便见杞县城门打开,县令一行人迎了出来。那县令原来是一个矮胖子,一对金鱼眼睛,那名字也挺妙,就叫金隅。见了北静王,自然是满脸堆欢,马屁不绝。水溶淡淡道:“特殊时期,什么礼节都免了罢。”
那金隅连忙道:“请王爷先进去再说。”
水溶看着城墙之外,却见城墙之外空地上,不少逃难百姓拖儿挈女,就这样歇宿在城墙之上。时值盛夏,天气倒是不冷,但是连日暴雨,一片泥泞。而天空黑压压的,又是有暴雨的前兆。水溶到底是人上之人,未曾见过多少悲惨场面,见此情景,不由皱眉道:“为何不准这些百姓进城去投宿?”
金隅陪笑道:“王爷有所不知。这些百姓即使是进城投宿,也是出不起房钱饭钱的。”
水溶才想起原来自己是丝毫不知民间疾苦了。脸色微微一红,说道:“即便是要他们进城歇宿在人家屋檐之下,也比歇宿在露天要强。”
金隅陪笑道:“王爷有所不知。这些难民,里面有不少刁民,匆忙之间,难以一一审核过来。再加上逃亡路上,缺衣少食,进了城之后,难免做一些惊扰本地百姓的事情来。所以,本县只准许他们在城头下歇宿,不让进城的。城外东边已经搭了几个帐篷,让他们歇宿,不过这些难民,却是偷懒得很,宁可歇在这城头底下了。”
水溶面色阴阴,在金隅脸上扫过,说道:“为了让你治下的百姓不受惊扰,就让这些逃难百姓露宿?朝廷要你们又爱民之心,却不是叫你们只爱自己的百姓!”
金隅这下有些难堪了。摊着这样一位不知天下疾苦的爷,真是有苦说不出来!当下苦笑道:“王爷有所不知。给难民一口饭容易,但是却要预防着难民造反作乱。要知道居心叵测之徒,往往就是借助灾荒的机会,趁乱取势的。朝廷将杞县交给下官,下官首要任务,就是要将杞县县城管好。至于难民,本官已经尽可能给予帮助,帐篷也搭了,每天两顿稀粥也施舍了。城中大户也动员了,都出了粮食了。”
水溶见金隅一味的说自己为难之处,却不真正为难民解决问题,不觉怒道:“也罢了!你说帐篷搭了,这些难民还会露宿在城头底下?孤王倒是要去看看,你那帐篷里,歇了多少难民!”转头问道:“帐篷搭在哪里?”
金隅见这位王爷较了真,才真正紧张起来。期期艾艾道:“帐篷是搭了,但是这两天难民数量暴增,急切之间,搭不起更多的帐篷……现在可能不够用。”
“不够用,难怪难民要露宿!”水溶厉声道:“立即打开城门,将这些难民放进去……让他们歇宿在人家屋檐下,也比露宿要好!”
水溶话没有落下,衣襟却被拉住了。水溶回头一看,原来是朱清墨。昏暗之中,看不见朱清墨脸色,却见他向自己轻轻摆手。意思是要自己改变主意。
水溶见朱清墨这般表现,也知道自己行为言辞有差了。但是看着灾民在风中瑟瑟发抖的模样,听见一片哀鸣之声,这心肠如何硬的起来?
那金隅不说话,脸上汗珠涔涔。却见不远处一个难民跌跌撞撞冲过来,跪倒:“贵人老爷!赏赐一点吧……我女儿饿倒了,一口粥就行!”
原来那难民看水溶卫队,仪仗鲜明,本来不敢前来冒失。但是随着风,隐隐约约听到了两位贵人的谈论,知道面前这个年轻公子是向着难民的,又见女儿饿得慌,就长了胆子上来乞讨了。
卫队士兵大怒,喝道:“让开,不长眼的东西,王爷的车驾,你也能冲撞!”一巴掌劈过去。那难民已经饿得头昏眼花,如何闪得开,当下挨了一巴掌,一个趔趄倒在地上。
见这样情景,水溶血性,如何按捺得住。当下厉声道:“放过他!小顺子……将路上带来的干粮都拿出来!”
小顺子连忙将干粮拿出来,分给那难民一块饼子,又走向了城头底下的难民人群。那边的难民见小顺子来分干粮,早就一哄的过来,向小顺子讨要。后面的开始挤搡前面的,乱叫的,乱推的,乱成一团。
有身强力壮的难民,甚至将身前的难民推开,直接扑向小顺子手中!等不及了,先抢!
小顺子虽然见过很多大场面,但是今天这样的情景,也是见所未见!一个猝不及防,居然被难民挤倒,手中饼子,散落一地!
难民们一哄上前抢了,小顺子被挤倒在地,身上也不知挨了几脚!
好在边上的士兵,见情况不妙,立即呼喝上前,用明晃晃的兵刃,将难民们轰开。那难民们虽然胆大包天,但是对着长矛利刃还是怕的,当下各自一轰散了。
士兵们才将小顺子救了出来,后者已经满身泥巴。
金隅看着水溶,面上略略有些得色。
水溶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才道:“我们先进城去罢!”方才要放难民进城的话,却再也说不出来了。片刻才道:“难民饥饿如此,金大人可有赈灾措施?”
金隅道:“每日两餐稀粥,虽然不能喂饱肚子,却也是尽力而为了……王爷不知,我杞县本来就是一个四等县,土地贫瘠,向来很少有出产的。今天难民路过杞县,我杞县上下,已经将历年库存的粮食,都拿出来了。这下过去之后,我杞县也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了。”
水溶道:“你拿出多少粮食来赈灾,朝廷自然会调还给你……孤王要看看你的账目。”
金隅不由笑道:“正要呈递给王爷看。”听口气,竟然是喜不自胜。
两人说着话,已经到了县衙门口。进了县衙,请上坐,又奉茶,又吩咐安排饮食,安排士兵们歇宿,金隅忙乱成一团。
水溶坐在县衙后花厅之中,百无聊赖。朱清墨低声对水溶道:“王爷,不对。”
水溶不由来了兴致,说道:“如何不对?”
朱清墨道:“杞县素来贫困,是个四等县,每年都缴纳不了多少钱粮的……可是,这个县衙花厅,别的不提,就是这窗户雕镂,也要好大的一笔钱。”
水溶看过去,不由诧异道:“窗户雕镂要不少钱?”心中却想,这是很寻常的雕镂功夫啊。
朱清墨道:“王爷不知,这花窗雕镂,最费功夫,这个窗户雕镂,又是精致非常。初步估算,这样一扇窗户,起码要五十两工钱……嗯,这里有十八扇花窗,再加上梁柱雕花……更重要的是,这些雕花都很新,这房子修好不过三五年罢了,这个雕花,不过一两年罢了……”
水溶苦笑道:“即便是看到花厅不对,也不能说人家贪墨了。毕竟是用在公家房子上的。”心中对那金隅的恶感,却又往上升了三分。
说话之间,那金隅终于赶回来了。先吩咐安排酒菜给北静王洗尘,水溶摆手道:“灾情如火,趁着这上菜的功夫,你就先拿账目来给孤王看看罢。”
金隅道:“正要请王爷过目。”当下毕恭毕敬呈上账本。水溶其实不懂,当下就交给边上的一个账房。账房翻过,就回禀水溶道:“一共花了三千零五担粮食。”
水溶重复了一句:“三千零五担?”也不知对还是不对,只是单纯的重复了一句而已。
这是人上人管事的一种诀窍。有些事情,即使你不懂,你就没有任何感情的重复一句。如若对方是心虚的,说不定就从神色中露出破绽。
那金隅笑了笑,说道:“王爷,是多了一些。可是王爷也看到了,我杞县城外的难民,就至少有四十万之众。这四十万人敞开肚皮吃,又吃了这么多天了,还不吃掉三千担?不过王爷放心,这三千担中,有一百五十担是本地大户的捐献,可以不用朝廷归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