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的警告灯亮了。
试飞员谢春阁向油量表看了看,还剩下四百立升。又向下看了看,大地上的一切都在他下面向后狂奔,田野、河流、村镇、厂区、跑道、塔台、起飞线上黑压压的人群、消防车、救护车、油车、电源车,都像长了脚。他看得清清楚楚。
他巳经在机场上空来来回回转了四十七分钟。
关键的时刻就要到了。他觉得手心汗渍渍的,喉咙有些干。要么弃机跳伞,要么本场迫降。别无选择。跳伞坚决不干,就是下命令也不跳。只能迫降。迫降是万不得巳的孤注一掷。这种飞机还没有迫降的先例。到时只有听天由命了。起飞前,本场院就为他做好了迫降的准备。跑道和滑行之间的几条水泥联络道,巳经铺上了帆布和厚厚的泥土,防止摩擦起火。
当然,还有个办法。他又一次向那个红色的应急手柄看去,上面印着“严禁使用”。上飞机理论课时,总工程师曾反复重点强调:这个手柄在任何时候都严禁使用!什么理由?给你们讲不清楚。当时他就反感,这不是聋子的耳朵吗?看着看着,他心里的火又窜出来了 :“真不讲理,明明是应急手柄,又严禁使用! ”刚才,指挥员还不时提醒:不能使用应急)他嘴上回答明白,可心里早就有了主意。到了最后关头,“豁出去了,背个处分也要干一下! ”
今天的试飞,说是次赌气飞行也不过分。
这种飞机是我国研制的高空高速战斗机,仅有几架,正在定型试飞。半年来,它的起落架隔三岔五总是出毛病。三只脚,不是这个下不来,就是那个下不来。为了飞机和人员安全,试飞部队提出,找出原因解决后再飞。可在地面上把飞机顶起来,成百次地做收放试验,它又都是好的。科研所认为,问题出在空中,原因要到空中去找,说不定还是飞行员操纵有问题哩。
僵持,僵持着。
科研部门说话了 :你们是不是怕……怕什么?怕死吗?军人什么都不怕,就是怕别人说这个字。
还要说什么为了国防现代化!为了部队早日装备先进的武器,为了……这些大话吗?就是为了挣口气,也要飞。谁让飞机出这个怪毛病呢?不是还有个试飞项目叫“探故飞行”吗?唉,科研所也有难处,任务紧急,上面压着,拖了进度怎么办?
怎么办?飞!
今天要出事,谢春阁早有预感。刚进入空域,做起落架收放试验就不妙,第一次收放是好的,第二次就不对劲了,比正常多了十几秒才完成。他多了个心眼,趁油量多,提前返航了。降落前,他又担心起落架放不下来。一放,果然如此。反复几次,三条腿依然丝纹不动。
他不慌乱。试飞员碰到的危险多了。有人跳过伞,有人迫降过。他的团长就曾十几次奇迹般地从虎口里脱险。他也遇险多次。他一遍遍地按地面准备的排险方法和指挥员的命令做各种动作。他爬高俯冲,再猛地拉起,想用瞬间产生的巨大离心力把起落架甩出来。准备的办法都用完了,还是无济于事。
他弯下腰,伸手去拔去前起落架的插销。它就在脚下。放下前起落架,迫降时可以对人和飞机起保护作用。他还想用它来试着收收看,找找故障的原因。
前起落架放下了。一收,收不起来。断电了?油路卡了 ?液压系统坏了?
他又看了看那个红色手柄。
机场。塔台里,空气凝固得像块冰。
飞机生产厂家、总工程师、科研所领导、课题组代表、试飞部队领导,个个面色冷峻。谁都记得这次试飞的背景,谁也都知道即将出现的后果的严重性。
飞行指挥员最后一次询问总工程师:能否使用应急?
回答:不能!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把人们早巳悬起的心越拽越高……飞行指挥员转身背对跑道,面对一屋子人,脸色铁青:“诸位,飞机快没油了,谁还有高招,请拿出来,不然,我要做主了。”
没有回答,滋滋转动的录音机记录了一段黑色的沉默。
飞行指挥员对一飞行参谋大声命令:“所有抢救人员各就各位,汽车发动! ”说完,他按下发话钮:“我命令,使用应急! ”
“明白! ”
谢春阁大声回答。他和指挥员几乎同时下定了决心。他把原先巳握在红色手柄上的手,运足了力气,紧紧地握住了它……神了,后两个起落架竟慢悠悠地下来了。
故障的原因终于找到了。
飞机生产厂家和科研所摆了宴席,款待试飞员们,发了很多请帖,但谢春阁不知为什么,没有去。
1989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