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在爬升。
他又看见了铁路的拐弯处看见了那个水库,它像大地的一只眼睛,把看到的一切都印在它明亮的眸子里:宏阔悠远而又神秘莫测的蓝天,一朵懒洋洋胖乎乎的云彩,或是几只匆匆飞过的鸟儿……飞机飞过它的上空,便有一道光亮倏地从他眼前闪过他又看见了水库大坝下那条丝线般的小河,看到了那条绵长曲折的大沟,大沟是靠沟壁的阴影衬托出来的,看到了沟底那块巴掌大的庄稼地,他还看到了沟沿上那几十户人家的村庄,条条发白的小路,像章鱼的触手从村里伸了出来’
这块地标,座落在机场东南角上。以前,他虽然熟识它,却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晰而又深刻。在经历了一次惊心动魄的弃机跳伞后,这地标就像曝光的底片一样,永远地印在他的脑子里了。这地标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了,只有生命消失了,它才会随之消失。从此,不管大地一年四季如何乔装打扮,他总能一眼就认出它来,像在人流中一眼认出自己的爱人。
大约每个人一生中都会有些最令人难忘的日子,即使人们最难忘的日子会在时间上偶然巧合,但它在人们大脑中刻下的痕迹是绝不会相同的。
那天,天气晴好。试飞总是要挑好天气的。他和副参谋长老胡驾歼教六进行“变稳机”试验飞行。
开车、滑跑、起飞。一切正常,他觉得自己挺好笑。第一个起落,他在前舱,感到飞机不太正常,操纵太灵,人跟不上飞机的反应,像车把太活的自行车一样不好掌握。下来一检查,没问题。“这一切不是很好吗?真是神经过敏。”现在老胡在前舱,他在后舱。
预定的试飞空域到了,飞机爬升到三千二百米。他又一次检查飞机的状态、仪表、操纵……一切正常。
他刚扳开试验电门开关,飞机就“呼”地一下子翘了起来,直上直下,然后一头栽了下来,进入了螺旋。
刚才还是水波不兴,一刹那却狂涛骤起。
在飞机高翘的瞬间,他下意识地抱紧了驾驶杆,拼命地往下推,要改平飞机。可用尽了全身力气,驾驶杆就是推不动。飞机在大迎角后又迅即进入螺旋时产生的大载荷,压得他抬不起手,身体四周的空间里像被灌了铅,挤压得他浑身胀痛。
蓝天旋到了脚底,斑斓的大地挂到了头顶,地平仪在跳转,舱里舱外的一切都在旋转……他飞过螺旋科目,心里并不怎么慌乱。既然进入螺旋,那就改出来吧。他心里想着改出螺旋的“平、中、顺”的口诀和动作。
“跳伞!跳伞!跳伞! ”
三声叫喊,通过耳机刺得他耳膜生疼这是前舱的老胡在叫。
这是命令,必须执行的命令。
“完了,飞机完了。”这个念头在他脑中一划而过。
“要快!要快!只有我先跳,老胡才能跳出去,否则,全完了。”这是他的第二个念头。按规定,双座飞机跳伞,后舱在先。
他也不知怎么一下子就拉到了跳伞手柄。
“砰! ”弹射弹虽然很响,他却只听到了半个音,远不像在地面坐弹射座椅训练时感觉的那样明显。
座舱盖是怎么弹掉的?他和座椅怎么一块儿升空的?事后,他怎么也想不起来,只觉得氧气面罩把嘴唇碰了一下。当时,他的脑子是一片空白。
他感到风猛烈地扑过来,抱着他在空中飞着,旋着……“老胡不知跳出来了没有? ”思想开始进入他的大脑了。
“怎么,原来在屁股下面的伞怎么没有了? ”胸部背带猛地一紧,他明白了,那是伞包束在他背上。
风在耳边呼呼作响。他心里念叨着:“快开伞,快开伞,三四秒钟不自动开伞,我就要手拉开伞了。”
“呼啦”,伞开了,像一朵硕大的白菊猝然开放。顿时有一只大手把他凌空拽住,跌落的速度陡然地慢了下来。衣服的边角被风吹打在身上不再是麻酥酥的了。
开伞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找老胡。开伞时,他面朝南,迎着太阳,没人,他一拉操纵带,转向北。
老胡也在一朵大白花下吊着。他松了一口气。相隔几百米,看不清,受伤了没有?还活着吗?他的心又悬起来了。
一股浓烟像条丑陋的巨大的黑蟒蛇从地面上游窜上来,那是飞机在冒烟,虽然他看不见它。
“赶紧选择着陆场。”他向下看了一下,水库!大坝把一条大沟拦腰堵住。
引导伞断了。他用劲拉操纵带修正方向,不使自己掉在水库里。
他觉得手软软的,一点劲儿也没有。
左拉右拽,总算避开了水库。他看清了大坝,大坝下面有条小河。
离地面只有几十米了,他还悬在大沟正中。
落在沟上巳经不可能了。他选择了一块约二十平方米的麦地。他向东拉操纵带,双腿绷紧并拢。
两脚触地时,一股力量仿佛从大地深处猛地蹿上来,直冲到他身体里,他直愣愣地站在那里,完全符合着陆教范要求。
老乡们从四面八方跑来,一两丈的深沟,年轻人一跃而下。帮他解伞衣的,看热闹的,乱作一团。
一个小青年说“真神,从天上掉下来,还站着哩。”
“摔坏了没有? ”问话的是个满脸皱纹,黝黑的老大爷。一阵热浪从他心里涌起,险些把眼泪带出来。这老大爷,多像他父亲。
“几个人? ”
“俩人。”
“都出来了? ”
“都出来了。”
“这就好!这就好! ”老人连声说。
大队书记闻声赶来。他戴着飞行头盔,向书记敬军礼、报告,提出一串请求。
书记像指挥官一样,熟练地叫了一大串人名,分配他们去打电话,去看守飞机、座舱盖、座椅,被点到人们极麻利地各行其事去了。
远远地,他看见老胡被人们簇拥着从村里走出来。他迎上去,路上他看到了变形的座舱盖和座椅。
他和老胡一起去看飞机。飞机一头扎在大坝边上的湿土里,整个机身都进去了,只剩下个翼尖露在外面。大火烧过了,只有丝丝缕缕的残烟在不紧不慢地冒着。
他回想起来,真后怕。飞机、座舱盖、座椅抛落在这么一片目力所及的地方,说明飞机巳经没有多少高度了。即使能把飞机改出螺旋也还是要触地坠毁的。可他呢,听到第一声“跳伞”时,还以为听错了。当时,他是这样想的。现在他想起来了,飞机进入的是右螺旋,这是非常容易使人产生高度错觉的。要不是老胡连着大声命令,今天,他就没命了。
他紧紧地握住老胡的手,为他们庆幸,更多的是表达他的感谢。
人真奇怪,对于亲身经历过的惊险的一刹那,总是那么记忆犹新,任凭时间的抹布怎样来回抹擦,都不能使它模糊陈旧,反而使它更加明亮清晰。他也喜欢时时咀嚼回味那惊心动魄的瞬间。那件往事,仿佛是没经过他同意就被人强行塞进嘴里的一块美味。当时,他不可能仔细地品味它,事后,他倒有了机会。
他想到了人在危急时刻的应变能力(想到了飞机这个人类创造出来的征服自然的工具,有时人也可能被它征服(想到了在危难关头人与人之间表现出来的美好真挚而又亲密的情感(当然,他也想到了生死的意义。有时,生死之间隔得非常之近,只有短短的几秒,甚至一刹那。人的生命和大地、天空相比,实在太渺小,太短暂了。但人可以创造一种事业和大地、天空同在飞行,就是许许多多事业中的一种。
他有幸参加到这个事业中来了,他觉得自豪和光荣。和普通人相比,他是用金子喂出来的人,手中掌握着国家和人民的几百万、上千万的财产,他比一般人有着更多的义务和责任。他的生命多担上点风险,自然是理所当然的。随着人类文明的进步,似乎也给人类创造了千奇百怪的死亡形式。
他几乎要感谢那次遇险了。
远处,天蓝得深不见底,蓝得诱人,诱人想扎到它的深处去看个究竟。
他一拉机头,更高地飞了上去。
1992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