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我做了一个姿势!两只脚尖努力向外撇开’成一字形’两臂平行张开,双目紧闭,足足站了两三分钟。
他解释说这叫伦伯尔试验,是检验平衡机能最简便的方法。”
“我要飞到五十五岁。“他极认真地对我说。
作为一个部队飞行员的目标,这不现实。歼击机飞行员的最高飞行年限是四十五岁。那还对师团领导干部来说的,而且要经过特批。
一般人只能飞到四十二三岁。他参军二十二年,飞了十九年,职务只是个领航参谋。
“你看我身体结实得像根铁棒,可就要因身体原因停飞了。”
我大惑不解。
那年一月,高等教练机教员任富从祁连山下的机场出发,到海边去完成一年一度的例行疗养。火车上买了靠门的卧铺,恰巧那夜车上没暖气,他感冒了。疗养院给他打青霉素做皮试时,他头晕心闷,眼前的东西悠悠直晃。中毒反应,他说,不行。护士说,行。
“就这,药物中毒了,像刚才一样,闭眼一站,就向左摔。站一次,摔一次。给了个飞行不合格的结论。”他懊丧地说。
后来治好了。现在他闭眼并足张臂能站十几分钟。但要改飞行暂不合格的结论却不那么容易了。
任富极爱飞行。从小考入滑翔学校,把一颗心挂在机翼上飞来飞去,浪漫得很。可到空军学飞行,却不那么浪漫了。在陆军锻炼的那年,真是苦极。几百公里的徒步行军,奔袭,开山洞,修国防工事,常常累得晕过去。
“有次向山头冲锋,难受得我就盼着赶快昏过去,昏过去就什么也不用管啦。”
那时,正是“文革”初期。他十六岁,极富幻想和热情,再加上献身国防的雄心壮志,那情绪自然是高得不能再高了。退一步讲,就是苦死,也要咬牙挺住。比起那些陆军战士,他总会回到空军,还有出头之曰。
“后来再怎么苦,我都不怕了,那时苦到头了,一辈子难忘呵。现在的戈壁滩算个啥? ”任富说起这段经历,像是对着一堆财富。
当然,除了苦外,也有戏剧性的事情发生。他常常和战友们被人撵得漫山遍野地跑,那是革命造反派要抢枪打派仗。他们只好每人背几支,和造反派们藏猫猫。
说起学飞行,简直像儿戏一般。学初教机时,正赶上“九大”召开,军营里“火烧蓝皮书”(即飞行教科书),不讲飞行原理和理论。一位空军的大人物说,不懂自行车手表理论,不是照骑照戴吗?教员只讲讲操纵动作,学员就上了飞机。
“上飞机前要背毛主席语录。空中遇到困难,先要看看机翼,上面印着毛主席语录。座舱正前方有个毛主席大像章。上级规定:危急跳伞前,必须先拧下像章现在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
岂止不可思议,简直有些像天方夜谭了,但他们的确是这么飞过来的初教机毕业了,任富给家里写了信,母亲高兴得哭了一场,给毛主席像跪下,磕了头。山沟里祖辈的庄稼人,这下有开飞机的啦。
他现在是一级飞行员,带出了十二期飞行学员,足够一个团的战斗力了。他和所带学员从没出过事故,连事故征候也没有,得了 “教育尖子”证书。他曾创下了一年飞二百小时高教机的团记录。有次,半年就飞了一百一十小时,团长一高兴,顺手给他个三等功。
这么一个优秀的飞行教官,又是从那样的年代飞过来的,多么珍贵和不容易呀,可被护士轻轻一针就断送了。
“你怎么能飞到五十五呢? ”
“这是秘密,给你透露一点。”他小声地说停飞是铁定了,领导也同意我联系好工作就放人。在戈壁滩待了二十多年,人都待傻了。
想来想去,我还能干啥?我就能飞。部队不行了,就到地方飞去。我给一家民航公司去了信,讲了情况,想不到人家还真重视。他们要扩大,买了进口飞机,正要人。我也不用从头学起,改装一下就可以上。还能为他们飞十几年。他们给我寄来一大本飞机资料,我巳经学了一个多月了,正在预习默画座舱图呢。将来考核一下,就能上飞机了。
“这事要是弄成了,我要写信到报纸、电台去表扬他们。现在转业干部拿几百元、几千元没地方送。我一封信,人家就这么热情。”
一针改变了他的命运,却没有改变他对生活的热情和信心。
临别时,当得知我要骑自行车去新疆采访时,任富非要送我一顶潮汕出的竹草帽不可。
“带上,带上,西北的太阳毒。”他说。
“草帽我收了,把‘前程似锦’回赠给你吧。”我指着草帽上印的字他微微地仰起头来,笑了。
我看到一片蓝天白云在他瞳仁里闪亮。那片天空正等着他呢。
1989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