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七彩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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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在人生的迫降场上(2)

他闲得慌。双手没处搁。他找师领导要求工作。一位领导说去领航科看看报纸吧。”

他曾在领航科当了十多年科长。他去了几天后,人家客客气气地说报纸拿回家看吧。”是呀,你往人家办公室一坐,算哪个庙里的神呢?

从此,他就两头跑着过。在部队至西安的班车上,他像只辛勤的蚂蚁,把生活日用品一点点地带走,每月把属于自己的那份粮油背到西安的那间小屋去。

年底,在新疆当兵的二儿子复员回来了。户口自然落到父母的身边。有段时间,他一家四口人就挤在这间十几平方米的房子里。

有个星期六下午,在四医大工作的大儿子和媳妇回来团聚。晚上下起了雨。他想再搭张床,留下大儿子和媳妇。自己跟二儿子到工厂集体宿舍住一晚。二儿子一句话甩过来:“我巳经够掉价的了,你还跟去凑什么热闹? ”硬梆梆的话,噎得他半天说不出话来。这夜,他顶着蒙蒙细雨,在昏黄的路灯下转圈子……为了房子,老伴和孩子们没少抱怨他。一些离休的老首长、老战友看不下去,让他找领导说说,再借间房子)他借了一次没借到,就再没吭声。

调到外军区工作的两个老战友来看他,告诉他,他俩都从副团调到正团了。他俩比他停飞还早几个月,也不在应调范围内,只不过找过领导,也就调了。他俩劝他也去找找人。于福海笑笑,又是没吭声。

说实在的,他苦恼的不是住房的窘迫,不是十五年副团职没动,而是吃着人民的饭,拿着人民的钱,却不能出力流汗为人民干活,他就觉得对不起周总理。那是一九七二年三月十七日,他奉命从核试验基地乘飞机去北京,当面向周总理汇报次日的空投准备情况。周总理穿一身灰色的中山装,比他上次见时瘦多了,但精神很好,听得很仔细,一边作笔记,一边不时插话询问。最后又问起了机组人员的防护问题。总理听到第一次空投原子弹时,机组人员戴的墨镜镜片曾掉下过,他非常生气,批评得很严厉,要求专门把机组人员叫到北京,检查身体,并且提出要见他们于福海心头发热’眼睛发潮,他把新研制的头盔递上。总理拿过头盔,对着灯光仔细地观看整个汇报从下午五点持续到十八日凌晨三时。那时,周总理巳经是近七十岁的老人了,身体还有病。于福海看见了,什么样的人才真正是人民的公仆,什么样的人才是自己真正的榜样。

他被这种心情激励着,多次找军首长和机关领导要求工作,甚至提出了在别人看来是下作的请求:“给个活干干吧,哪怕是听电话也行啊! ”可是,部队正在精减整编,实在不好安排。他被迫闲着。他读报,剪下关于养花养鱼、制作小菜等资料精心研究(他自制蜂窝煤炉,自己用不完就送人,做台灯,油漆家具,养鹌鹑,帮邻居修自行车,煤气灶,手表。儿子要结婚了。老伴要绣床罩、门帘、台布什么的,他跑前跑后地为老伴选花样,当参谋,确定放大尺寸,再复印上去,对老伴的针法,颜色搭配评头品足……他害怕空闲,他迫使自己的双手忙个不停。一歇下来,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就会撕咬他的心。

他苦苦等待着推迟的核试验。他有时觉得如果不是留下来参加核试验,他早脱了军装,敛翅归窝,过上了踏踏实实的日子,而不会像现在这样,转业不成,休息不了,始终扑展着双翅,却飞不起来。然而,他想得更多的还是那颗核弹,他常常在心里深情地呼唤着新的核试验早一天到来。这里不仅有一种解脱困境的渴望,更多的是一种对于事业的追求和赤诚。

他回部队找到了几位领导:“西边试验任务下来了,可别忘了让我去助你们一臂之力!”几个领导当时竟然谁也没有表态,把他凉在了那里。

他扭头就走。热脸贴了个冷屁股。他好伤心,好气愤。难道真的老了,不中用了 ?天上不能飞’地下还能干嘛。是不是政治上不信任自己了?不可能。他思来想去,找不到答案,大概是怕他提出个人问题吧。

他顿时像受到了极大的污辱。他想大叫大吵一通,可连个对手都找不到。他气鼓鼓地回到西安。他上火了。下颌的一颗后牙剧烈地疼痛起来,腮帮子肿得好高,几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最后只好拔掉了事。他暗自发誓,今后你们就是来请我,我也不去了。

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等待中,他迎来了西安又一个酷热的夏天。这几天,他心神不宁,像只热锅上的蚂蚁。据说,上次推迟的那次任务又下来了。真的么?

西兰公路上,一辆军用吉普车飞速驶向西安。车内坐着副师长傅海忱。任务真的下来了,师党委分工傅海忱具体负责组织空投核弹。

他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请于福海出山。一些人知道了都为他担心,怕他让这个古怪的老倔头弄得下不来台。傅海忱不担心这个。他作为飞行员刚调到这个部队时,于福海巳是副团职。他们在一个机组飞过,在一个团的班子里供过事,他相信,于福海不会对组织和工作讲价钱。

于福海正在家带小孙子。老伴在门前寒酸得不能再寒酸,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凉棚底下做饭。老远看见傅海忱,他几步抢上来,一把抓住傅海忱的手说:“老傅,我知道你来干啥,我去! ”

傅海忱的鼻子一酸,几乎掉下泪来。

“有什么困难没有?有就提出来。”傅海忱说。

“就冲你这句话,我啥困难也没有。”

“老金,我给你制造困难来啦。”傅海忱对他老伴金昌淑说。

老金说!有什么困难的?过去我再困难,人家都是说走就走,看他那积极的样儿,生怕共产党不要他了。你看看,他东西都收拾好啦。’

傅海忱看着,听着,又一阵热浪涌过心头。

听说他又要去执行任务,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吵开了。

“爸,别去,用着时想到你了,用不着时谁管你? ”

“要去就把职务和房子解决了,谁像你混得这么寒酸?”

“爸,你对共产党的感情真深呵。”

“有人说你爸是‘国宝’呢。”老伴插了一句。

“什么‘国宝’,我看就是个出土文物。”儿媳到底含蓄些。

他一拍桌子都别说了!你们哪,糊涂! ”

孩子们都不吱声了,他也没话了。他也不怪孩子们。因为他们对父辈理解得太少呵。

于福海十五岁就成了孤儿,到抚顺煤矿做工。刚去的那天,正碰上矿井冒水,一下子淹死好几十个。看着泡得发白的尸体,他根根汗毛都竖起来了。为了肚子,咬牙也得下呀。头顶鬼火般的矿灯,排渣,装车,打炮眼……东北解放了,属于人民的太阳升起来了,矿里党组织培养他入团入党。新中国成立后,又保送他到刚成立的中国人民大学学习,抗美援朝战争爆发,他参加了空军,当上了轰炸机领航员。那时,他刚十八岁,正是起飞的年龄。他是和新中国一起飞起来的。没有党和社会主义,没有人民军队,他能有今天吗?

他又登机西行了。

雄伟的山脉,铁路,河流,城镇,往日熟悉的地标不断在眼前掠过。快落地时,他看到了像现代化城市一样的核试验基地。二十多年前’还没有这个基地’大飞机也落不下来从天上看’满地都是帐篷’

像雨后的一片白蘑菇。推土机,拖拉机吃力地拱出条条道路,又在尾部拉出条条黄色的烟缕,工程兵、铁道兵、科技人员都在为我国核武器的诞生而奋斗呵……往事像机翼下的地标,真切而又遥远。他亲眼看到了这个巨大的变化,他的心又热起来。

过去,他都是领航计风小组的组长。这次虽然是顾问,仍是事无巨细,件件躬亲。看他不顾一切的样子,真怕累坏了他。傅海忱只好在生活上多关心他。一共只有两个单间,傅海忱给了他一个,装了电话。

正团以上吃小灶,傅海忱硬把他拉了去,别人问起来,傅海忱指着他说他是总顾问,比我都大! ”

他对计风小组的人说你们大胆干,成绩是你们的,出了问题是我的。”他建议把他的“祖传秘方”编入电子计算机,把工作效率提高了十五倍。

投弹成绩直线上升。再训练两个飞行日就扔真家伙了。正在大家跃跃欲试、劲头十足的时候,上级突然宣布:取消这次任务,中国再也不搞大气层中的核试验了。

他有些惋惜,心里却又很轻松了,只是总觉得有件事没干完。他终于想起来了:部队保密室里,有两箱零散的核试资料。那些属于历史了,作为这段历史的见证人,作为亲眼目睹了我国空爆核试验全过程的参加者,他有责任把它整理出来。

太阳落山了。他走在辽阔、寂静的戈壁滩上,望着遥远的天边,太阳正用它浓郁的色彩染下最后一抹辉煌。他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知道,作为一个飞行员,他再也飞不起来了。随着空爆核试验的结束,他也和核试验从此绝缘了。然而,此时他却觉得浓厚的晚照,有股子强大的浮力,托着他升上去,飘起来,浑身充溢着凌空的激情他不禁展开了双臂,久久地面对着那抹辉煌。

1987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