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张开了黑色的羽翼透过鱼眼形的舷窗,指导员班银海看见米八直升机左侧机轮的缓冲器上结了厚厚的一层冰,副油箱盖的保险丝上也结了两三寸长的冰棱。他刚去过驾驶舱,发现前挡风玻璃外的刮雨器上也结了厚厚的冰。看着看着,他的心里也结了冰。
起飞前,预报只有六分钟的航线有冰,可他们一起飞就一直在云中飞行,不久就结冰了,越结越厚。
身边坐着全团最老的空中机械师李军辉,班银海问?? “今天的冰咋样? ”
“我飞了二十多年,从没见过空中结这么厉害的冰,我看今天玄乎!,’
玄乎!不祥的阴云又一次漫上了他的心。
对面,怀孕的妻子头枕着飞机蒙布,盖着大衣,睡得正香。她头次坐飞机,怕晕,一上来就躺下了。
这是架从前苏联进口的直升机。这次奉命去江苏某沿海机场驻训,中途要在西安、郑州落地加油,机上有两个空勤组、一个地勤组和本部队几个搭乘便机的人。
本来,站长劝班银海夫妇改坐别的飞机走,有人干脆劝他俩坐火车走,因为天气不好,阴沉沉的,不时飘落下几朵雪花。
他又看了看窗外的那个机轮,想起了妻子临上飞机前做的那个梦。
当时,他正在外屋收拾东西,忽然她惊叫一声,从床上坐起来说:
“不好,我梦见咱们坐的飞机轱辘掉了,被我一把抱住了 ! ”他白了她一眼:“别疑神疑鬼的,神经病! ”想了想,他又说,“这话你在家说说可以,到了机场可千万不能说,飞行员特忌讳这个! ”
两台发动机因结冰巳经停掉一台了。
机舱里人来人往,匆匆的脚步里隐藏着不安,气氛有些不对头。
舱壁上,结冰指示器的红灯一直在不停地闪烁,特别刺眼。亮红灯总不是好事。
高度指示表从三千六百米一个劲儿地往下掉,班银海的心却一个劲地往上提。
他想到驾驶舱看个究竟,中途被挡了回来。那里人多,怕添乱。
他看见领航员崔长安一边看地图,一边紧张地拉计算尺,“到平凉迫降,还要坚持六分钟。”
突然,“咚”的一声异响。
“完了,又停车了 ! ”他听见一位没有担负飞行任务的飞行员说。
“完了! ”他跟着重复了一句。
飞机完全失去了动力和升力。机械的轰鸣声没有了。班银海感到静得可怕,静得恐怖,他仿佛看见死神正张开了它那黑色的羽翼,在寂静中飞速地向他们扑过来……忽听得团领航主任吴维斌大声地说!就这里,就这里……”
这是在万般无奈中选择迫降的地点吧?他想。
快了,快了,巳经看得见死神那黑洞洞的大口和雪白尖利的牙齿了。死刑的判决巳经下达,死神就要扣动板机执行了,班银海闭上了眼睛……荒僻的现场惨不忍睹一九八九年三月十六日下午四点半左右,陕西麟游县酒坊乡西沟湾、景家庄和叶家塬三个自然村落的乡亲们,目睹了从未见过’也令他们终生难忘的情景。
天色阴沉,像要滴下水来,乱云竞飞,似千军万马。阵阵寒风中夹杂着零星的坚硬的雪粒,打在脸上,麻麻的。
突然,空中传来一阵异响,把乡亲们引出房舍。一架蓝白相间的直升机从深深浅浅的铅灰色的云缝中钻了出来,它像只断了翅的蜻蜓,跌跌撞撞,歪歪斜斜地往下掉。
当飞机正对着景家庄村头的麦场上冲下来时,眺望的人们想(他是不是想落在这里?
转眼间,飞机却“呼”地从人们的头顶上掠过,顺带的风搅得树头一阵乱晃。这一瞬,人们清楚地看见了座舱里的驾驶员。
飞机越过一条山沟,冲着对面的山头扑去。人们眼睁睁地看着它在靠近山顶的缓坡上触地,随即细长的尾梁折断,细小的尾翼和粗大的主旋翼四散飞舞,飞机轮子腾空飞起又落下,跳跃滚动不巳,机身连着打滚’滚一下就甩出一些人和东西’最后’肚皮朝上一翻,不动了。
飞机出事的山头没人居住,像个孤岛。三个自然村落在它的周围成品字形分布,中间都隔着条几百米深的大山沟。前两天,刚下过场大雪,阳面的雪未化尽,阴面的还很厚。
飞机上十四个人,大部分被甩在山坡、沙棘树丛,有的被压在残骸下,有的被困在变形的驾驶舱里,除了两三个轻伤能动的外,其余都不同程度地被撞成四肢骨折、面部撕裂伤、脑外伤、腹腔内脏破裂,他们血流满面,昏迷不醒,现场惨不忍睹。
生命在呻吟,生命在呼唤,生命在求援。
时间就是生命,早一分钟把伤员抢救出来,伤员就多一分活着的希望。
自发及时的现场抢救“不得了啦,飞机掉下来了,快救人啊一”这尖利、高昂的喊声此起彼伏,迅即传遍山野乡村。人们放下碗筷、熄灭灶火,放下手中农活,他们奔走相告,随手操起各式可能用上的家什,像冲锋一样,急不择路,气喘嘘嘘,从四面八方踏着没脚的残雪和打滑的泥泞,越过一上一下的深沟,向飞机奔去。
青年农民岳文忠,飞机出事时,正在附近打柴。他最先赶到现场,过去只听到飞机在头上响,最近的看上去也像只鸟儿。现在飞机就在眼前,摔得这么惨,受伤的人这么多,他深感惊惧,也感到问题严重,他是受过国防教育和训练的民兵。冷静下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要尽快把消息报告上级。只有这样,才能更好地抢救他们。他又怕说不明白,就拉着受了轻伤的崔长安,抄近路,向乡政府飞跑,只有那里才有电话乡政府在十五里外,上上下下全是山路他俩心情急迫紧张,拼命跑,不一会儿,就胸闷气短,两肋生疼,大汗淋漓,再也跑不动了岳文忠急中生智,跑到路边的良坡村,叫来一辆手扶拖拉机坐上,开足马力,急驶而去现场赶来了二百多人,人们立即投入了抢救变形的驾驶舱内,充满了浓重的血腥气,机长崔英彦鼻梁开了大口子,左眼眶撕裂,皮肉外翻,满脸是血,分不清五官,人事不省,身子被安全带吊在半空忙乱中,人们解不开金属环扣,只好奋力用镰刀割断,小心翼翼地把他抬出来。
特种设备分队长李振国,右大腿骨折,腹背部被发动机流出的热滑油二度烫伤40%以上,他半个身子压在了飞机底下,两眼鼓得老大,样子吓人,巳经奄奄一息。叶家塬青年叶存来忙和五六个小伙子用力抬机身,不行,又上来几个,几吨重的机身仍丝纹不动。上面不行,只有从下面想办法了。叶存来赶紧找来镢头挖李振国身下的泥土,软土只浅浅的一层,下面冻得铁硬,动作大了,又怕伤了人。挖了半天,才只有个小坑。叶存来急了,这样下去,人还有命吗?他灵机一动,弯下腰,用手扒李振国身下的土,就这样扒扒挖挖,看着差不多了,他把李振国小心地转成和飞机垂直的角度,慢慢地把人从机身下抽出来,这时,人们才松了一口气。
“这里还有一个! ”随着一声叫喊,人们钻进沙棘林中,搭乘便机的家属黄邑萍躺在那里,她肋骨骨折,昏迷不醒,沙棘残根扎进她的后脑,人们砍出一条路,把她抬起来,她后脑血流如注飞机油箱里的航油“咕嘟咕嘟”不住往外冒,气味冲鼻。人们怕飞机爆炸,使伤员再次受伤,把抢救出来的伤员架着、背着、抱着转移到离飞机稍远的半坡上。
十几个伤员一字排开,小小的缓坡上,简直就像个战地临时救护所。人们和伤员一样,身上沾满了血污和泥泞,妇女们三五成群,手提热水瓶,端着碗给伤员喂开水,急切地巴望他们早些醒过来。
苟安文是最早赶到现场者之一,从此至终,他都是最忙碌、最紧张、也是感觉责任最重大的一个人。他一会儿被人叫到这里,一会儿又被唤到那里。他是酒坊乡地段医院院长,中西医都学过,眼下正在家休假。他单腿跪在地上,挨个儿给伤员诊脉,查看判断伤情,不断给身边五六个乡村医生交待抢救处理方法。他们密切配合,为伤员清创止血、包扎,为骨折伤员复位固定。这些乡村医生们有的只是面熟,彼此还叫不出名字。一听说飞机出了事,个个惊得非同小可,急忙带着听诊器、注射器、止血敏、绷带、纱布、消毒盐水等急救物品飞奔而来。
西沟湾村医疗站的张振亚,五十多岁,黑黝的面庞,皱纹遍布,双手粗大、茧皮黄厚,从外表看,完全是个地道的老农。他和年过七十的叔父张文宗眼见飞机撞在了山头上。叔父说你懂医,赶紧上! ”
张振亚转身回屋,从箱底翻出两条新毛巾,顺手拿起一把剪子,又高声叫在家的三儿子赶紧去医疗站取药品,一边走,一边三步并作两步,又两步并一步地赶往现场。不多时,一家老少三代,都相继投入了抢救。
天渐渐暗下来了,“嗖嗖”的寒风更加彻人肌骨。昏迷中的李振国断断续续地呻吟:“冷,冷--”张振亚毫不犹豫地脱下棉袄给他穿上,自己只穿单薄的衬衣在忙碌。那苍老的身影,恰似一株老松在暮色中挺立。
不断逼近的暮色,使使苟安文心急如焚因失血过多,伤员脉搏微弱,呼吸困难,七名伤员危重,有的巳出现休克症状。在上级医疗队未到之前,伤员的安危,全在自己的身上。责任和压力使他异常清醒果断??必须马上把伤员搬运下山,送乡医院抢救,否则,天黑路滑,拖延了时间,后果不堪设想。
那些在医疗上帮不上忙的人们,早巳动手做担架。他们因陋就简,神奇般地做成了一副副简易担架。有的把飞机蒙布裁成床单大小,兜起了昏迷不醒的机长,扯起四角,抬起就走:一截破损的主旋翼和人体长短宽窄相近,人们把骨折的副机长武清义固定在上面:李振国被安放在稍加改进的工作梯中;还有一位伤员躺在用绳索和木棒做成的担架上……人们五六个抬一个伤员,最多的八九个抬一个。担架不够,人高马大的叶碎娃干脆一人背起一个。
和时间赛跑,就是和死神赛跑。
山上没路,为了就近,人们取直上直下。他们先爬上几十米高的山头,再直下很长的山坡。第一趟人过后,脚下就满是泥泞,更加陡滑,人们在一滑一倒中努力保持平衡。见此情景,一些人赶紧在担架前面挖脚坑,垫土开路。有些伤员几乎是被人们用手捧下山来的。
白雪覆盖的山坡上,被人们蹭出一条两三米宽的黑色道路,像条黑色的瀑布,格外醒目。
山下有条小河,搭着两根没皮的树干。人们哪顾脱鞋,从冰水里一趟而过。
简易公路边,只有两排土房的叶家塬小学,是伤员的第一个转运站。它属两亭乡,距酒坊乡医院八公里,中途要翻两座大山。
第一个伤员到达时,路边巳停好了一排发动好了的手扶拖拉机,都是乡亲们自动开来的。有的正运肥,一听说要运伤员,赶紧卸了。它是山乡唯一的也是最好最快的交通工具。细心的乡亲们怕颠坏了伤员,在车斗里铺上了厚厚的麦草和被褥,伤员随到随走。护送的乡亲们坐满了车斗四周,用身体把伤员围在中间,遮挡寒风。
一辆小手扶上坐着一对父女,父亲叶振玉是共产党员,在路边开个代销店,女儿叶彩萍高中毕业,刚满十八岁,出事后,父女一起赶去抢救伤员。山里人一般不让年轻姑娘接触陌生的男人。但这对父女顾不了这么多了。叶振玉把疼得浑身发抖的武清义抱在怀里,女儿把经过简单处理的伤腿平放在自己的双腿上。
沉沉的夜色笼罩了山野。一辆辆小手扶开足了马力,在盘山公路上绕来绕去。驾驶员们使出浑身本事,参加抢运伤员的九台小手扶,中途都没有熄火,开得又快又稳。
在不通电的乡村医院里如果说空难初期的抢救工作,是由人民群众自发组织的话,那么,当酒坊乡政府得知这一消息后,地方各级人民政府便带动各职能部门积极、高速和有效地运转起来了。
酒坊乡乡长赵玉平,刚三十出头,身穿军便服。他眉清目秀,干练利索,得到报信,他一面派武装部长立即赶往现场,一面向上级报告。
然后把乡政府、乡医院在家的十几个人紧急动员起来。乡医院只有四间病房,马上腾出三间。
苟安文护送最后一名重伤员赶到时,天早黑透了他看到医院里忙成一团。乡里不通电,人们举着蜡烛,晃着手电筒来去匆忙。苟安文对伤员情况比较熟悉,给其他医护人员一一下达抢救措施。
医院连输液架都没有,医生只得把药瓶吊在屋梁或是顶棚上。护士魏烈英专心打针,忽然闻到一股衣物的焦糊味,一看,蜡烛把自己的新棉衣下摆烧着了一大块。它成了块珍贵的纪念。
苟安文打着电筒,挨个房间逐一清查伤员人数,生怕天黑杂乱漏掉一个,并逐一登记姓名、伤情及救治措施。
小小的乡村医院,连勤杂工加起来才八个人,只有苟安文一人能做外科手术。他在另一名医生的配合下,就着手电筒光,一口气为六名伤员做了清创缝合手术。
苟安文看着这么多失血过多、昏迷不醒、血压忽高忽低的重伤员,眼下又是这么差的条件,他感了巨大的压力,甚至害怕得不行,他一面紧张地监护着危重伤员,一面在心里不住地念叨:“县上快来人吧……,’
县人武部科长闫文雅接到告急电话时,县城巳经下班。县党政领导家中都没电话。他当机立断,给县医院和公安局打电话,让他们火速派出医疗队和干警保护现场,转身就向县领导家中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