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上飞机前,在塔台边上的飞行员休息室,老吴当着指挥员老曹的面说:“老刘,按规定,我要和你再协同一次。”我说:“协什么同,上了天,我全得听你的。”他笑了,但还是把要飞的航线、高度、明显的地标、要做的动作、转弯点及飞行时间给我又说了一遍,一边说,一边在墙上的空域图上比划。他是个一丝不苟的人。我鼓起勇气说:“能不能做个横滚? ”这是原先没有的,我想临时加上,碰碰运气。“飞机老了,又带了两个副油箱,不安全。”我只好作罢。老曹说老刘,给你编个代号,叫‘洞一五’,老吴是‘洞一四’。”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我一般不和你联系,只和老吴联系。”
老吴跨进了前舱。
相识不久的机械员小贺一直趴在后舱边上,他生怕我进座舱时手脚和衣服不慎碰错了开关位置。他仔细检查了几个重要的开关后,为我关上了座舱盖。他隔着有机玻璃窗示意我为座舱上锁、加密封,我一一做好,他满意地笑了。他对我说过这个程序不做,或做不到位,会造成假锁,到高空舱盖就可能飞掉,酿成大事故,高空风会像刀一样把脸割得血肉模糊。
飞机起动了,我感到了它轻微的呼吸和颤动。小贺向我做了个伸大拇指的动作,我也依样回了一个。我感到我们彼此都很潇洒,很像美军战斗机起飞前空地勤人员所做的那样。侧头看去,小盛站在远处,两臂奋力向上,向我做出个大大的“V”字,祝我一切顺利。耳机中我听到老吴向塔台老曹报告:“洞一四请求滑出。”“可以。”
飞机从停机坪滑向跑道。在起飞线,它停了一下,然后加大油门轰吼起来,像起跑前运动员在攒劲,老吴一松刹车,它就箭一样向前冲去。
起飞离陆,它轻飘得像一片羽毛,爬升很快。地面上看起来硕大无比的贺兰山脉正在我左侧迅速地矮下去,一会儿就俯视它的山顶了。山北面那漫无边际的沙原里,有个碗口大的蓝色的湖,像大地一只美丽的眼睛,但更像掉在地上的一块蔚蓝的天空……“老刘,我做个六十度的左坡度,你看看沙湖。”
老吴和我只有一壁之隔,耳机中夹杂电流的声音却像是来自千里之外。我身子随飞机向左偏过去,在侧下方看见了沙湖,它是宁夏着名的旅游景点之一。地面上一望无际的水面,现在只有巴掌大小,在阳光下反射着道道刺眼的白光。
飞机还在爬升,视界不断阔大,地面的景物不断缩小。脚下和远处的地面看上去更像是一幅立体地形图,贺兰山脉在腾格里沙漠金色的海浪中,像一条摇头摆尾的大鲤鱼,几百公里外烟气迷漓的地平线,在我眼中成了弧形。顿时,我感到心胸升大气,肝胆涌豪情,我的眼睛不够用了,左顾右盼,手忙脚乱地轮换着用两个相机拍照,这是个千载难逢的视角。防毒面具似的氧气面罩碍事,我摘掉了。黄河一直在我右侧如白练般蜿蜒闪光,有许多支岔,颇似大地的筋脉与血管。老吴让我看左下方的大武口火电站,茫茫戈壁上,孤零零的电站似孩子搭的积木玩具,烟S冒着腾腾白烟。我看看高度表,巳是九千米了,我戴上了氧气面罩,这早巳过了吸氧高度。
老吴说做个加力吧。”
“明白,”我回答。
加力就是发动机超常大功率工作使飞机获得最大速度,一般不准超过三分钟,否则,发动机受不了。我知道,我要跟着飞机做跨音速和超音速飞行了。飞机在突破音障时,将产生激波。激波似巨大的雷霆,有很大的破坏力,在四千米以下,会震坏地面房屋的门窗,是禁止加力飞行的。我赶紧坐好,一面专心体验超音速感觉,一面盯着马赫数表看。只觉得飞机向前冲了两冲,马赫数表指针快速地向右移动,很快过了零点九的红色刻线,过了一,又过了一些,然后指针开始回归。我按了机内通话器下方的按钮问老吴:“完了吗? ”
“完了。我们现在巳在银川上空,向南往青铜峡方向飞。”
银川上空烟雾迷蒙,景物不真,像张虚光照片。
“我们现在巳进入四号空域”
空域是按经纬度划出的空中区域,其形状大小按需要划定,理论上从地平面向上至无限高度我不知道空域这个概念怎样才能在脑中形成具象,谁也无法在云空里修筑栅栏和铁丝网嘛空域在一般人眼中可能永远是空的,但在飞行员眼中却有风雨雷电,有云山雾海和看不见的高空杀手一“风切变”,这家伙能把飞机一下子拍下数百米,以至造成空难。
不久,我看到了青铜峡大坝,只有筷子粗细,把闪亮的黄河截断。
这是计划中的转弯点。
“现在做盘旋。”
我赶紧看球形的地平仪,它很灵动和漂亮,上半球是黄色示地,下半球是蓝色表天,和正常的天地关系相反,指示飞机的俯冲和拉起状态,里面有个漂浮的黑色小球,指示左右侧滑。我慢慢地感受到了很大的离心力,飞机的左坡度大于六十度。一会儿,飞机慢慢改平,地平仪中的黑色小球又漂浮在正中间了,我身体也轻松多了。老吴问我感觉怎样,我说还好。我知道盘旋时是有比较难受的过载的。
“那我开始做俯冲了。”
我感到机头在柔和下沉,地平仪中示天的蓝色不断扩大,表地的黄色相应缩小,这是向下俯冲。然后,黄色又不断扩大,蓝色又相应缩小,这是向上拉起了。座舱里的空气仿佛一下子鼓胀了起来,变得非常黏稠,使你动弹不得。我非常难受,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更别说举相机了。我努力向上抬胳膊,有很强的重压感,一不使劲,手臂就像被磁铁吸引的铁钉一样,“呼”地落到了大腿上。师长姚锋对我说过,拉大过载可以把人的脸拉长,若是伤风感冒,能把眼泪鼻涕拉出来,长长地挂在脸上,过载一除,它们又都呼地缩了回去有的冒失鬼动作粗猛拉了大过载,可以把自己拉的双眼发黑,昏厥过去,严重的还能把飞机结构拉变形,现在我相信了“感觉怎样? ”
我想知道自己究竟能承受多大的过载,就硬着头皮说:“还可以吧。’
“实在不行就告诉我。”
我感到过载强度在加强,周身都被挤压着,渐渐看不清眼前的仪表盘了,它们都像被水淋了似的,又像被一只只无形的手拉长、拉扁……但我心里还清楚,当眼睛发黑时,我知道这就是飞行员们说的“黑视”了,赶紧说可以了。”
“好的,”老吴说。我眼前的仪表盘慢慢地恢复原形,清晰起来了。
这时,我突然发现给我供氧的仪表指示上,有两个小活门在不停地开合,节奏正和我的呼吸一致,真有意思。我问老吴刚才最大的过载是多少。“四点五个”,我知道自己抗过载的极限了。
“我开始做负过载了。”
这是个使人头脑冲血,眼睛发生红视现象的动作。飞行员们简称为“红视”。这也是我要刻意体验的。我忽地感到剧烈的滑落感,像失脚跌入无底深渊,忽悠一下子,心被堵到了嗓子眼,塞得喘不过气来,血直往头上涌,眼前是一片漂动的红海洋……不一会儿,感觉正常了。
“动作完了,回去吧。”
“好的。”我庆幸自己没有呕吐,省下了小盛为我准备的两个清洁袋。
耳机中不时传来指挥员老曹询问高度、速度和航向的声音,老吴一一作答。老曹只问了我一句:“洞一五,感觉好吗?”我第一次按动了和塔台通话的按钮:“好的,谢谢! ”
通场时,我感到飞机明显减速、下降。二转弯后,老吴报告起落架放好。在对正跑道下滑时,我看见地面上一片高高矮矮的西夏王陵都像长了翅膀,往我身后急速地飞掠而过。这些被称为东方金字塔的陵墓,正好在飞机起降的延长线上。人们说这个机场选得好,巳经出过好几个将军了,是沾了王陵的福。我想,这个福我也沾上了。
两个后轮轻轻地一蹭的接地感,既明显又轻柔。我想,这时飞机身后该留下两朵即开即谢的淡蓝色花朵了,那是机轮和道面高速磨擦刹那间产生的烟雾,我向左一偏头,正好看见了 “T”字灯,再向前看,机头正压着跑道中间那条白色的中心线,心想,老吴的这个落地是个无可挑剔的五分。前轮轻轻一点,也接地了。快到北头时,我看见停在迫降道中间的伞勤车和两个等待收伞的士兵。老吴按下投放钮,那朵开于机尾的白色阻力伞花就谢了,伞勤兵就跑去收回它。
飞机转向滑行道,小盛在停机坪朝我使劲地舞动双臂。打开座舱盖,我看了表,飞了四十五分钟。下了飞机,我和老吴、老曹及地勤组的同志们合影留念,这时我才注意到这架飞机的编号是:四零二八八。
回到招待所,我立即给爱人打通了电话:“我飞完啦! ”
“好,好……”她在千里之外连声大叫。
“爸,你别再飞了,妈妈都哭了……”这是女儿的声音。
我放下电话,半天才回过神来。梦寐以求、如梦如幻,像一个真正歼击机飞行员那样的飞行体验就这么完结了么?
这一天非常好记,一九九四年十一月八日,正好是女儿十七岁的生日事后,一位业内朋友对我说?? “伙计,据我所知,你是目前国内作家乘歼击机飞行的第一人。”
1995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