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七彩的天空
5450700000032

第32章 瞬间与永恒(1)

(引子)

二零零六年十一月十四日中午。

美丽的洮水河畔,美丽的向阳川。歼击航空兵某团正在进行飞行训练。

突然,不幸发生了。一名飞行员巳顺利完成训练任务,在即将安全着陆时突遭意外。从第一次报告到飞机坠毁,在短短的十六秒内,英勇壮烈地牺牲在机场的跑道头上。

他的牺牲惊动了中央领导、军委首长,并高度地赞扬了他的英雄行为;空军党委追记他一等功,并授予他“空军功勋飞行人员金质荣誉奖章”;兰空党委做出决定,号召全体指战员向他学习……他的牺牲像一道裂空的闪电和美丽的流星,照亮了无数人精神的天空……受他英雄壮举的感召,也奉上级之命,我开始了采访,走近了他的上级、战友、朋友、家人,走近了和他有关的许许多多……他的名字叫李剑英,是一名“全天候”的正团职上校老飞行员。在团里,他的飞行代字是“英”,大家都喜欢叫他“老英”。“英”和雄鹰的鹰字谐音,叫起来更顺口,也更带劲,他也喜欢别人这么叫他。那么,在文中我也这么叫他吧。

那是个好天气。

飞着飞着,空中的飞行员们突然听到无线电中传出老英熟悉的报告声?? “我撞鸟了,我要调整跳伞”(没一会儿,又听他报告说?? “看迫降行的话,我把起落架收起来”:紧接着,听到他报告? “我把起落架收起来了,迫降。”大家心里一惊,老英遇上险情了。飞行员们知道,飞机在发生重大特情而又无法挽救时,跳伞救生是条令赋予他们的权利。

选择迫降是下策,有很大的风险,闻讯者都不由地为老英捏了一把汗。一时无线电里非常安静,大家都不吱声了,都想把通信线路让给遇险的老英和塔台指挥员。不久,指挥员命令他们依次返航。指挥员的声音清晰、冷静、沉着,提醒他们在着陆时,注意地面的烟雾,下滑线不要太低了。着陆中,大队长曹长福看到了燃烧的飞机残骸和浓浓的黑烟,他的心揪得更紧了。他不断地安慰自己,老英一定跳伞了,一定会安然无恙……把飞机停稳后,他打开座舱盖就问? “跳伞了吗?人没事吧? ”机械师没有说话,只是难过地摇了摇头,曹长福脑袋“嗡”的一声,泪水夺眶而出。

有些飞行员亲眼目睹了老英壮烈牺牲的场面。一位飞行员在滑行道上滑行时,亲眼看见了老英的飞机不正常下降、坠毁的全过程。

一位年轻飞行员的注意力分配还不那么老道,他下了飞机,看见机务人员个个面色冷峻,进了飞行员休息室,感觉气氛不对,大家黑着脸’

没有一个人说话,就问曹长福:“出什么事了吗? ”曹长福小声说“你没看见吗?”“我只看见跑道头上有些烟雾。”等天上的飞机都落地后,飞行员们默默地上了巴士,车厢内仍然死一般的寂静。

大家都没有这个经历,亲眼看见牺牲了战友、损失了飞机。如果飞机摔在几十里、几百里外的深山老林、荒原戈壁,那是另一说。可就摔在自己的眼前,而自己却无能为力,谁能受得了 ?

沉默中的巨大悲痛迅速弥漫和笼罩了整个营区。回到宿室,整个飞行员大楼一片寂静,没有一丝声响。大家都关在自己的房子里,静坐。没人打电话,打来的电话谁都不接。大楼里十几部电话铃声此起彼伏,响个不停。手机响了,也不接。再响,索性关了。没人想打破这种沉静,仿佛它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一说话,就会把撕心裂肺的悲痛释放出来。曹长福的手机响了,他一看,是到外地疗养的飞行员朋友打的。他就悄悄到卫生间去接。对方开口就问:“咋了? ”他小声答道“李剑英出事了,”说完,他们几乎同时收了线。

那几天里,飞行员们就是在这种沉默的悲痛中度过的。空勤饭堂有大彩电,平时吃饭时都开着,声音大大的。从那天晚上开始,一连几天没人开电视,也没人说一句话。大家都在悄悄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一切,人人像块活动的黑色礁石。

一周后,事故结论做了,上级调查组走了,追悼会开了。师首长决定晚上会餐。首长端着杯子说同志们,咱们不能老这样下去,今天可以放开喝。过了今天,谁也别再提这事! ”那天,大家都很动情,压抑了许多天的情绪像山洪一样爆发出来。老英牺牲了,大家永远失去了这位好战友、好兄长、好长机。经常热闹的会餐,活生生少了一个人啊!情到深处,老同志们热泪涟涟,年轻人抱头痛哭。

老英不幸壮烈牺牲的噩耗,迅速传遍了他工作生活过的单位和亲朋好友。不知是谁带的头,也没有人号召,团里、师里的战友们纷纷自发地为老英捐款,每人至少一千元,远在武威、银川、酒泉、杭州、沧州、乌鲁木齐、格尔木等地的数十位战友,也通过汇款、发短信、传真悼词诗文等方式来表达对他的怀念、追悼和敬意,有的还从郑州跑来送他最后一程。

夜深人静。我仔细地阅读着调查结论,体味着录音机中老英在人生最后时刻的三句话,查看着现场示意图和各种数据,努力地运用自己对飞行的了解,在头脑中还原着他从遇险到坠落的一幕幕情景……我想弄明白,他为什么改变了跳伞的决定?为什么选择了危险的迫降?为什么到最后他都没有拉动那意味着宝贵生命的弹射拉环十二时零四分九秒,李剑英报告:“我撞鸟了,我要调整跳伞! ”

这次报告,说明老英遇上了最危险的特情一低空遭遇鸟撞。鸟撞飞机一直是全球航空界的公害,高空、中空、低空都会遇到,因此而引发机毁人亡的空难时有发生。这次撞上老英飞机的,不是一只鸟,是一群信鸽。事后,从撞击点下方八十平方米内就找到了十二处散落的血肉模糊的信鸽残体,有的鸽子被吸入发动机。飞机残骸上,前风档玻璃上沾满了鸽血和羽毛,发动机叶片也被严重打坏。飞机“黑匣子”显示,老英第一次报告时,发动机巳经停车,飞机巳失去动力,正在着陆下滑的最后阶段,高度仅剩一百多米机场就在眼前,跑道就在眼前,再有二十几秒就要落地了。他巳经没有多少高度和时间来处置这种特情了。这时,最佳的选择就是跳伞。

突然与猝不及防的险情迎头相遇,老英在几秒钟之内就做出了准确的特情判断,并按预案报告了处置方法。他的声音从容不迫、冷静自信。危急时刻表现出来的这种超人的勇气是在平时一点一滴练出来的。

战友们说,老英把飞行看得比什么都重,在飞行面前什么都得让路。他对妻子李月平说过,招飞时,父亲梦见有一架飞机落在他家门口,并得意地说,他果然当上了飞行员。不久,他就把自己名字中建设的“建”改成利剑的“剑”。第一次婚姻中,当时的爱人要他转业地方,离开蓝天,他没有答应。他的战友说,离婚时前妻留下了两岁的儿子离开了他。老英用军大衣把孩子包起,送到了父母那里。亲友为他联系好了条件优厚的民航工作,月薪超过万元,他也婉言谢绝。他说过,不让他飞行,比要他命还难受。重组家庭后不久,爱人李月平得了系统性红斑狼疮,他要四处寻医问药,悉心照料:父母年老多病,盼望他关心照顾:两个年幼的孩子,渴望他的关爱呵护;生活的重担一齐向他压过来,但他仍然不叫苦,不喊累,不请假,年年出满勤,在团里每年的飞行时间都是靠前的,让战友们从心里佩服他。

他还把对蓝天的热爱传递给战友,感化着战友。一名新飞行员因技术上不去,有畏难情绪,一度产生了停飞的念头。老英主动安慰、帮助、鼓励他:“是男人就飞出个样子来! ”正是这句话使这位新飞行员恢复了信心,后来成为一名优秀的飞行教员。

战友们说,老英对飞行的认真严谨、一丝不苟、精心敬业,谁都比不上。日常训练中,不管是新科目,还是老科目,不论是飞编队,还是单机,他都认真填写飞行卡片,精确计算核实数据,精心完善特情预案,搞好地面协同演练。飞行间隙,别人抽烟聊天,他仍在专心地看航图、查数据。飞行中有了心得体会,他就编成口诀记在一个小本上。日积月累,小本上的口诀记了足有一百多条。小本子被翻得散了页,他就又重新装订起来,没事的时候就拿出来翻一翻。战友们说,在准备飞行上,老英认真的就像个新飞行员。

我想,老英是对的。飞行是高风险职业,尤其是战斗机飞行员,座舱里一百多个仪表,几十个电门开门,起飞降落时有几十个数据、程序和动作,许多动作是用秒来计算的。机场使用规则、周围几百公里内的地标、空域、航线的标高和方位,这些都得熟记。稍有差错,后果不堪设想。

团长对我说,老英的战斗精神很强。他常说,歼击机飞行员就是打仗的,一个飞行员,不能执行重大任务,就不是一个全面的飞行员,不是一个好飞行员。每当有轮战、外地驻训、重大演习、战法训练考核、科研配试等急难险重任务,老英总是争着去、抢着飞。圆满完成任务后,他也总显得特别兴奋。他在日记中写道:“重要的任务,我对它感兴趣,也乐于执行,能获得好成绩,就会得到重视和提升的机会。”

他也曾对大队教导员说打起仗来,我肯定先上,让那些没结婚的在我后面。”

二零零五年七月,团组织小分队入藏驻训。考虑到他爱人患重病,两个孩子正在上学,加上他一年多没休假,就没有安排他。老英对李月平说:“老婆,西藏是个好地方,我先去打前站,将来带你和孩子们去玩,我免费导游。”他做通了爱人工作,又三番五次找师团领导磨,最终如愿以偿。驻训三个月,他创下了本团编队飞行时间最长、高原低空飞行高度最低、战斗值班天数最多的记录。刚返回部队,老英又奉命马不停蹄地赶往戈壁某基地,参加空军组织的合同战术考核,与装备先进的航空兵某团进行“红蓝”对抗。在对抗演练中,出现了跟踪难、截获难的问题。老英对战友们说:“咱飞机的性能比别人的差,硬赶死跟肯定不行,必须扬长避短。”他认真研究对方战机的性能、速度、转弯半径,想出了 “设点埋伏、截取跟踪”的战法。这次对抗中,他创下了发现目标最远、占位攻击准确的优异成绩。

对飞行,老英铁面无私、不讲情面。一年冬天,老英和一位老飞行员飞编队,第一个起落下来后,这位老飞行员感到飞机工作正常,加上天冷,没有检查飞机就直接进了座舱。这个简化动作让老英看见了,他当着众人的面批评这个老飞行员说没标准。下来按程序检查飞机! ”硬是逼着这位“老飞”出了座舱,对飞机进行了再次出动检查。

“没标准”,是老英批评人的口头禅,就连招待所的小战士都知道。他来摆水果,我说吃不完,少放点,浪费可惜了。小战士说不能没标准。”我笑了。老英说你没标准,其实是批评你的标准不高。说这话时,他一般都是笑眯眯的。很多人都尝过他这种绵里藏针的批评。

二零零六年夏天,老英参加了 “城市要地防空演习”,他担任僚机。起飞后,指挥员命令在出空域前,上升到规定的高度。在上升过程中,老英发现长机上升高度慢,他按出航起点长机保持的数据计算,出空域前可能达不到规定的高度,立即用无线电提醒长机:“加油门,上升高度。”按理说,长机是带队的,僚机应听从长机指挥。你跟着长机飞就行了,就是出了什么问题,也与僚机关系不大。按当时的速度和高度,准点到达的时间也在正负五秒,比上级规定的正负十秒少了一半。但老英还是忍不住提醒,说是提醒,但听起来更像是命令。最后,他们以零秒误差到达目标上空,圆满地完成了演习任务。按说,这事也就到此为止了。下了飞机,老英仍不依不饶,又笑眯眯地对长机说没标准。”

老英对别人严,对自己更不客气。一次,老英飞得顺心顺意,心里美滋滋的。不知怎么的,在降落时,他竟阴差阳错,看错了跑道。原来是机场有两条跑道相距很近,他应在甲跑道上降落,却对准了乙跑道。正准备着陆时,他突然发现自己弄错了,连忙报告塔台指挥员:

“看错跑道,请求复飞。”指挥员同意了。落地后,他十分内疚和自责,在飞行后的讲评中,他说:“我老说别人‘没标准’,这次我也‘没标准’。一个老飞行员,怎么能犯这样低级的错误呢? ”本来,他也可以不复飞,在空中略做修正,落下来就是了,因为这两条跑道靠得很近。但他没有,似乎是给自己一个教训、一个惩罚,让自己永远记住这件事。

晚上,他打电话对妻子说今天丢死人了,差点落错了跑道。”

还有一次,老英在空军复杂气象训练基地驻训。一次飞行中,他出现了严重的飞行错觉。飞行错觉严重危及飞行安全,对每个飞行员来说,在飞行生涯中,或迟或早,或多或少都会发生。错觉往往是在云中、夜航、海上飞行等复杂气象中发生的,克服的办法就是要飞行员坚决地相信仪表。这是一场对手是自己的艰苦的心理决斗。如果错觉胜利,极易发生撞山入海、迷航失踪或最后因航油耗尽而坠毁的后果。老英下了飞机就说发生了严重错觉。”战友们看见他上衣都被汗湿透了,一脸的疲惫,就知道他曾经历了怎样的心理搏斗。有的飞行员会碍于面子,有了错觉不报告,自己纠正。如果错觉不严重,能纠正过来,这是万幸。自己克服不了,也不报告,那就会付出惨重代价。

因此’条令规定’发生错觉必须报告’必须按仪表飞行不报告是严重的违纪行为过去,某部曾有两名飞行员好奇,不请示不报告,在空中擅自做失速螺旋危险课目,幸好他们按操纵口诀改出了螺旋如不改出,就只能弃机跳伞,或机毁人亡了。他俩隐瞒了下来。停飞改做地面工作多年后,一次酒后说了出来。上级查明后,还是给了他们一人一个追加的处分。

一些同志劝我,老英巳经是英雄了,就别写他这两次“走麦城”的事了。我想,连老英自己都不忌讳。写出来,不是更让大家看到他的忠诚、坦荡和无私吗?而这正是优秀飞行员的必备品质。也正如此,他才在二十多年中,安全飞行了五千零三个架次,近二千三百八十九小时。

团机关灶四级士官小吕对我说,老英特别佩服团长的飞行技术,说团长唱着歌儿都飞得那么好。团长是老英航校的同学。我问团长有无此事。团长说(“那是在航校,老英有个科目紧张,飞不好,跑来问我。我就那样说了。其实,我是想让他放松点,才说我是唱着歌儿飞的。”二十多年过去了,老英仍用赞叹的口气说这事,让我感动不巳。

老英的心是多么清澈透明,一尘不染啊。

十二点零四分十五秒,李剑英报告(“看迫降行的话,我把起落架收起来了!”

这次报告,距上次只有六秒。在这短短的六秒内,老英改变了最初跳伞的决定,选择了风险极大的迫降。

是什么改变了他的初衷?

一天午后,我和师宣传科长、老英原大队的教导员等一行人来到了失事现场。现场有很多烧过的香火纸烛和花圈,那是周围乡亲们自发祭奠留下来的。我们也带来了花圈、好烟和好酒。老英生前有二十多年烟龄,也爱喝酒。我们在老英的牺牲地点,向他致以庄严的军礼,用军人的方式祭奠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