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我可能是全空军小飞机飞得最长的,飞到虚岁五十一岁。”
我吃了一惊。师以上领导干部经过特批才能飞到四十五岁,一般的飞行员,飞到四十二三岁也就到头了,一个普通飞行员,他为什么能飞得这么久呢?
我对面坐着的崇恩才,在航空武器综合靶场历史上可算是个人物。荣誉室里陈列着他的照片,记载着他四次二等功的事迹。飞行试验团的人们说起往事,也常常提到他。说他飞得多,打导弹多,敢干,不怕死,科研试飞出了名。第一次来靶场没见到他,他巳退休十年,住进了江苏盐城军干所。这次来碰巧他在,他来探望退休不久仍在靶场的老伴,属客居性质。
没见到他之前,就听到过一些传闻。说有次打试验导弹,打完后,不知为什么,和塔台指挥员闹起了别扭,指挥员对着话筒吼:“你给我滚回来! ”他就半真半假一路做横滚动作,真的“滚”了回来,弄得指挥员哭笑不得。还有一次飞行,雷达突然看不见他了,下来后,问他干什么去了?他说,“到黑河上转一圈,看看有没有鱼。”问者说:“你能看见吗? ”“我眼睛好啊。”还有一些让人喷饭的笑话,这里就不说了。这些传闻虽未经本人核实,但多少还是极见个性。作为人生的一种多彩的点缀,是很有意思的。
崇恩才是那种让人一见就知道是条汉子的人。一米八的个头,腰板笔直,一头灰白的短发不屈地挺立着,高直的鼻梁,丰满的鼻翼,两只大手,骨节粗壮。我注意到,他两手的大姆指和小姆指关节都粗硬变形,以为是风湿,一问不是,他说?? “都是打篮球、排球碰的。”这双手就是他性格勇猛的说明了。
六十年代初,靶场试打一种导弹不时发生早炸,有次竟崩掉了半个机翼,飞行员跳伞成功,飞机摔了,却给飞行员记了功。险情让人却步。当时的团长就把崇恩才调来了。崇恩才是他的老部下,他熟悉。崇恩才是赫赫有名的航空兵某师“神炮中队”中队长鲍寿根的三个铁杆僚机的首席。和平时期,战斗部队无战斗,而试验导弹,却常常面临惊险的战斗,崇恩才欢欢喜喜地来了。
调到靶场后,崇恩才在西线核试验中穿过蘑菇云,为洲际导弹测量器校过飞,去贵州接过新式飞机……除台湾香港澳门,全国都飞遍了。
当然,最多的还是执行靶场任务,打过一百多发各种型号的空对空导弹,算得上是最多者之一了。遇到过包括导弹早炸等各种险情。
在歼六上,干过空前绝后的三十二发火箭弹齐发的试射。他对我叙述当时的情景,仍绘声绘色。
“原先,最多左右机翼各挂一组,每组八枚。那次要试验飞机和武器性能,需要在两侧再各加挂一组,四组三十二发,在一万四千米高空,不攻击任何目标,一次齐射,这事从没人干过,别人都怵头,我说,我干’就上去了到了预定空域和高度指挥员一声令下,我就把联动齐射按钮按到底,一团黑烟猛地爆发,‘呼’地把飞机猛地抬高了许多,头都顶到座舱盖上了。有两秒钟,我全懵了等回过神来,就看见密集的根根金箭直往前蹿……真美呵,我这辈子再没见过这么美的曰 ”
。
他还有项一天内连着七次升空打七发导弹的记录,恐怕至今还没人破过。他最得意和最难忘的,还是被人称为“木偶飞行”的那段时光。因为对成千上万的飞行员来说,这种飞行经历,只有他和几个战友才有。
为了考核新一种空对空导弹的性能,需要高空高速和目标逼真的靶机。但这种靶机在使用前必须对飞机上的各个系统进行多架次的人工飞行,飞行员要一架架试飞,把飞机带不带坡度,上升率、上升速度多少,下降率、下降的速度多少,发动机转速多少等关键数据一一飞出来,供地面人员设计无线电自动控制系统指令用。等全自动驾驶仪安装上飞机后,飞行员还要在飞机上监视自动驾驶仪工作状态,直到符合要求才算完成,才能放飞供靶。
当时有个顺口溜,说出了这种监视飞行的特性:“全自动,要慎重,右边电门不能动(指安装自动驾驶仪开关),只能当个木偶用,出了意外往外蹦(指飞机出现异常,飞行员要解除自动驾驶为人工操纵,如果解除不了自动,人工无法操纵时,就只有弃机跳伞了)! ”
主要危险在起飞滑跑阶段。这段只有四十几秒的时间最紧张、最危险了。这时的飞机最易产生方向偏离,如果偏冲出跑道,就极易机毁人亡。
这是很危险的。国外没有人工试飞这一说,就直接一次放飞,往往就不断地摔飞机。
我曾就此问过靶场的政治部李主任为什么非要人坐在里面不可。他说:“还不是我们穷吗?舍不得一架飞机,上百万呀。人在里面,一看飞机不对头了,改为人工操纵,把飞机开回来,不是挽救一架飞机吗? ”
就在这个靶场上,也就是这种飞机,随同进口飞机一同来的外国专家,翻来覆去地折腾了好长时间,一架也没放起来,倒是摔了好几架,就在跑道头上。主要原因是起飞滑跑时纠偏问题解决不了。最后,外国专家自我解嘲地说看来要修圆形机场才行,向哪个方向飞都不会冲出跑道。”这当然不可能,一来国家无此财力,二来也当视为科学的耻辱。
难处还在于,你要把握好解除自动的时机,如果一发生偏差就解除,那就找不到问题的症结,这个架次就白飞了。如果偏差太大你解除不及时又会发生难以预料的事故。这确实有点像走钢丝,左不行,右不行,保持好不掉下去的重心,这实在太难了。
在崇恩才之前,有个飞行员,飞机滑跑时偏冲出跑道,一头栽在一千多米外的战备壕里,他再也不敢飞了。
团长指名让崇恩才上,也只有他了。他胆大心细,技术好,反应快,经验丰富。
当崇恩才念着大家总结出来的顺口溜,像木偶一样在座舱里时,怀里也是像揣了只小兔子“咚咚”直跳,也颇有几分硬着头皮的味道。
第一架,在所有人的包括他自己的提心吊胆中成功了。
第二架就不同了,他不做任何动作,只看着自动驾驶仪。开车时的巨大轰鸣淹没了他。滑跑,水泥板块急切地向他身后飞奔……忽然,高速滑跑的飞机发生了偏离,他盯着仪表盘,十度、十五度……他甚至不看舱外,也感到了飞机的偏离,二十度,如果再偏下去,就有可能冲出跑道了。
解不解除?只要他一伸手,把右边的电门一扳,他就可以解除自动,纠正偏差,但这样一做,就得重飞一次。
二十五度,他内心激烈地斗争着,再等一等……这是一场和机械的意志较量,也是人和自己的较量。
他头上冒汗了。他向舱外看去,巳经接近跑道的边沿了。就在这时,他看见速度表的指针,巳经到了离陆的速度,他一狠心妈的,拼了! ”右手始终没碰那个电门。
就在飞机接近跑道边沿的一刹那,他感到机头抬举起来,前轮离地了……事后,人们说,在场许多人脸都吓白了。直到看见飞机从滚动的巨大烟尘中摇摇摆摆地飞起来时,人们才松了一口气。
到了天上,就不完全是个木偶了,他要不断地向地面报告飞机的状态、高度、速度和坡度。有时,还要根据地面指挥员的指令,用小解刀调整地平仪小球。稍不注意,动作大了些,飞机就冷不丁地摆动,头就撞在座舱边上,生疼。
回忆往事,他说,飞机和人一样,各架脾气不同,禀性各异。零六号飞机最调皮了,地平仪小球调了多次,就是不理想。左不行,右不行,飞机都调毛了,一动就发脾气。试飞了六次才把它驯服。其他的最多不过两三次就行了。
这种飞行,崇恩才持续了好多年,成为“木偶”飞行时间最长,试飞出的靶机最多的人。当然,它们一架架都被导弹打掉了。
一个人的一生中能干一两件别人没干过的事,而又干得很出色,应该很满足了。
从他和我的交谈中,我感到他和我一起分享了他的满足。
说到身世,他只说了一句?? “我从小在娘肚子里就是要饭的。”在飞行预校里,半年就小学毕了业。他说?“我没有多少文化,只会飞行。
现在改革开放,老了,不中用喽! ”
话中有深深的悲哀。人老到这一天,是不是都有这种感受呢?
他突然话头一转,两眼闪闪发光地说?
“刘,你信不信,别看我六十一岁了,如果第三次世界大战打起来,我老崇还会飞起来,不比现在的年轻人差!”
说着,他背书似的说了一连串起飞的动作和数据。
我心头一热,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连声说:
“我信,我信! ”
1992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