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长歌和短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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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四月》

一日

我来了,四月!

你也来了,四月!

我们都来自远方,

穿过一千零一个梦之国。

在这终年堆积着阳光的峡谷,

火焰奔流不息。

我们勇敢地接受了最初的撞击,

之后就是流水欢歌。

我们开始了金溶液的人生,

任何一次冷凝都将是一尊杰作。

山那边也是四月,听说

春天苦苦地等待过我,

让一切绡薄的花朵都凋谢吧!

你正在盛开,亲爱的!

二日

我奔赴的是三月,

一百年前的三月;

抵达的却是四月,

一百年后的四月。

只是无聊的缘故,

流浪成性的风撕碎了一百度繁花,

为了荒诞的尊严,

雪山以银铸的王冠撞破了一万颗冰轮。

即使我能如期而至,

百年之上不还是层层叠叠的百年吗?

迟暮的懊丧哪有尽头!

紧紧地拥抱赤裸裸的这一个四月吧!

从她的秀发一直亲吻到她的足尖,

四月最初的两个昼夜已经过去了……

三日

不属于四月的一切,

都已丢弃在车轮之下了;

记忆的锦囊里没有污秽的地位,

我只采摘常青的草叶。

山谷渐渐敞开了褐色的大门,

我们进入白云悬挂在梁柱间的殿堂;

阳光啊!--金光灿烂的钟声,

在宇宙间引爆了辉煌的共鸣。

我期待的只是蓝色殿宇上的一片瓦,

那片瓦所期待的只是一小块静谧;

那块静谧所期待的只是我们的絮语,

絮语所期待的只是亲切的音响。

对于虔诚的朝圣者,

亲切的音响不就是佛的禅机吗!

四日

在月光和树枝的帐幕里,

比空中更为自由。

收敛着翅膀的飞翔,

吻合着嘴唇的歌唱;

含在紧闭着的眼睛里的霞光,

淹没一切的玫瑰色的狂潮。

合欢的季节终于光临,

花瓣染红了溪水。

来自远方的风,

不断掀起塔松的长裙。

突发的泉水喷涌,

试图熄灭一万个冬天的干渴,

为礼赞上苍,满山的石笋勃起,

啊!汗淋淋的欢乐浸润着大地……

五日

我狂喜地呼啸而来,

在红土高原上划了一条闪电。

因为我曾长久地禁锢在雪线上,

冰川把我锁在它那严寒的水晶柱上;

在千载难逢的太阳和春天的婚宴上,

我才得以赦免,释放。

当我一旦涉足炽热的征途,

就是没日没夜地奔流。

今天,我终于滞留了下来,

想在山巅上做一个深蓝色的梦。

一棵弯弯的小树,

把头低低地垂向我的怀抱;

我用波浪之歌赞美她的秀发,

不敢想越来越近的行期。

六日

我在那块墨渍似的云隙里,

曾经长久地追踪着一条夜路;

你领着它从群山中绕出去,

像是拖着一条丝线。

在波浪爬上岩头的大海边,

你没找到一艘装得下路的长船。

跌倒的时候你亲吻沙砾,

含着疼痛的橄榄果又走了;

把路引向大河的尽头,

你找到你要找的颜色了吗?

当你把路挽在故乡的小城边,

抬头擦汗时才看见为你闪光的我,

我立即坠落在你的手掌里,

你会失望吗?面对一颗无华的陨石。

七日

小巷钩连着小巷,全都是

你闭着眼都不会迷失的小巷。

早晨的阵雨在人们脚下铺着泥泞,

所有的巷尾都握在山峦的手里。

买一副斧头砍出来的马驮架,

骑马进城的路只有一支歌那样长。

撩起长裙试穿高跟鞋的彝族女人啊!

特号鞋都能咬疼你那岩头上开放的金莲。

小饭馆的姑娘敲着喷火的油锅,

正在用眼睛钓一个想喝早酒的卡车司机,

所幸还有卡车司机,

还有从另一个世界滚进滚出的车轮。

你深深地爱过和恨过、向往过的一切,

我全都在这个小城里找到了。

八日

你不是就在我的身边吗?

可我还没敢放下思念;

没敢放下天路迢迢的云忧雨愁,

没敢放下永昼长夜的梦惊醒悸。

我能卷起这绿波连天的芳草地,

铺在我心中的荒原上吗?

还有那朵为我开放的金盏菊,

还有那滴留在花蕊里的露珠,

还有露珠里的那个“迷你”(mini)的我,

--一副四月的清醇的醉态。

从元谋人争夺火种之战开始,

山火曾经烤焦过亿万重美丽的星空;

而今天,每一片草叶

依然是一杆生命不朽的大旗。

九日

我乘着寒流从北国飞来,

在这春天的山谷里降落;

一夜之间,仅仅是一夜之间,

我就发芽并挺立于万木之上了;

舒展开无数双手臂,

去捕捉每一线洞穿黑暗的阳光。

一夜之间,仅仅是一夜之间,

我就结蕾、含苞、开花了;

十万朵怒放的鲜花迎着长空,

去吮吸每一颗从晨星上溶滴的朝露。

一只小鸟在激越地振翅高歌,

她在哪儿?为什么这样动情?

我知道,只有我知道,

她正伏身在我的一个最小的枝桠上。

十日

我静静地仰卧着,

倾诉着环绕我的群山的轰鸣;

绿树的瀑布奔涌而下,

把我埋葬在这沉沦的山谷里吧!

紫云英却偷偷在编织着一张飞毯,

不,我在地上才有期待;

在坚实的泥土上,

不管是生还是死。

我伸展四肢成为一个“大”字,

紧紧压住紫云英善意的浮动。

淹没我吧!淹没我!

一层绿叶,一层阳光……

我将用我的目光高擎着

一座绿波和金浪交相辉映的大海。

十一日

子夜,月亮轻轻推开我的房门,

悄声向我讲述了她自己的故事:

我曾经夜夜都像十五的自己,

从来不懂什么是圆,什么是缺。

一天,我无意中偷看了一扇小窗,

只一眼,只一眼就学会了爱;

银色的血崩在江河大地上横溢,

从此我失去了蒙昧的童贞。

月月都要从一线光明开始期待圆满,

月月都要经历逐渐黯淡的破灭。

像苦难深重的你们一样,

我丝毫--丝毫也不后悔,

心甘情愿地去死!我们全部的幸福啊!

不就在于我的死去活来吗!

十二日

你说:“我愿做你眼眶里的一滴泪,

当你疼痛的时候滑落出来,

在你燃烧着的坚韧的面颊上,

它就是一条阴凉的清泉。”

我亲爱的春天的第十二夜!

在你芬芳的怀抱里我听见了鸟鸣,

是不安的悸动?也许是由于欢愉。

山之岛乘月之波浮游到我的窗前,

云之海默默地涨潮了,

乳白色的汹涌正在漫过我的手指;

指纹接受并分析着最微弱的信息,

哪怕是你的睫毛的一次颤抖……

一滴泪夺眶而出了!亲爱的!

但不是由于我的疼痛……

十三日

恣肆暴虐了一夜的雨呢?

天地间曾充满它的音响。

风吻干了尘世间的泪,

天上也没有一丝雷火的烙印。

一抹白云似雪,

在晨曦中暗自消溶。

我推开一扇西向的窗户,

被夜囚禁着的目光得到了自由;

另一扇东向的窗户也应声敞开,

你送走了由于疑虑才招来的噩梦。

燃烧着的太阳一跃而起,

并立即投入你的怀抱。

紧紧地拥抱着吧!这就是

你在过早冷却的灰烬中期待的那团火。

十四日

是的,我的目光为春天唱过恋歌,

那些错肩而过的薄幸的姑娘。

是的,凝固在冰层里的种子,

也想隔着透明的压迫一睹芳容。

是的,历经野火追杀而幸存的小草,

忍受着践踏偷吻过珠光宝气的绣履。

是的,脆弱干枯的枝条,

冒着折断的危险抚摸过华丽的衣裙。

是的,我用生命燃起绿色的火焰。

为爱自焚,直到焦黄--败落……

她们却视而不见,匆匆来去,

啊!五十六次痛苦的单恋。

第五十七位春姑娘能给我一颗蓓蕾,

让它留在我的枝头上开花结果吗?!

十五日

当无字的石鼓咚咚擂响的时候,

我搂着金沙江边的一棵小树;

一起倾听先民在大转移时遗落的,

至今都在篝火上飘摇的神话。

雄鹰和母羊的后代没有继承翅膀,

却自由地直立于天地之间。

饥饿播种的骨骸繁殖着恐怖,

磷火的沼泽在荒原上漫步。

石化了的鱼巡游在岩层的波纹里,

山顶上的螺壳模拟着沉寂了亿万年的海啸。

石壁上有一部人工斫凿的百科全书,

庄严宣告群体的母之权威和性之神圣。

它只不过是一个硕大的、粗糙的裂缝,

啊!人类曾经是何等的坦率和简练!

十六日

这就是我历尽艰险的生命之流吗?

用怒火蘸着纯净的血切开了高原,

为永世不孕的岩石喷射过多少精液!

我--金沙江还能返身逆风北上。

多么幸运的转折,去重新经历创造,

如此畅快的倾泄,清醒地享受欢乐。

自信的波涛跃上高高雪山的顶峰,

成为飘洒于云海之上的阵雨。

神奇而美丽的石鼓滩啊!

你含笑仰卧着迎接奔涌而来的我。

当我滑向你那柔软的腹地,

就身不由己地跃上一个空前的高度。

我从来都不曾有过一个这样的滩头,

将来也不会有,直到我为海之生而死。

十七日

河水里有你的航船,

它会载着你并拖拽着月亮。